《不夜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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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源-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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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两队人马在脑际中撕杀。他有些恍惚了,身上就象有一座山压下来,但是二曹操那双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在说:“嗨呀,亏得你还是工地主任呢,这点胆量都没有了,大不了写个检查,可是你把工程搞上去了还有功啊。”是啊,人人都叫你老电业怎么连个“字” 都不敢签。想到这儿他把心一横,也罢,下“不”为例,再说错误也难免啦,检查一下子,还会舒服一辈子,起码武装了现场。于是提起笔来在那张纸上迅速地写上了“同意”两字,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第二十四章 胸怀


张启忠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在电业系统整整干了大半生,比起老电业来他还早一年。由于劳累不但身子有些弯曲,脖梗子后面的肩膀上还被压起了一堆拳头大的肉包。大概由于这样,使他懂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懂得了要做成一件事情不是象二曹操吹得那么容易。所以他对老曹“吊装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自有安排”的话也就半信半疑,只要一阵轻风就会把“信”的那一半吹得干干净净,到是把方林请他为锅炉吊装的事死死地记到心里了。记得上一个星期日晚上,方林特地到他家里拜访,顺便提出了吊装的事情。他当时还对老方说:“这个任务我可胜任不了。”他模着自己皱皱巴巴的额头:“唉,年岁大了,再说文化也不高,又不懂计算哪行?”

“张师傅,你是老前辈。”方林笑眯眯地说:“听说你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不用怕,我还得给你找个参谋嘛。”

“谁?”

“张文彬工程师不行么?”

“看你说的,小张行,小张行啊。”张启忠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说:“这样我就胸有成竹了。”

第二天天不亮张启忠就起床了,他急急忙忙来到了张文彬那个洗脸间的外面,只见门上挂了一把锁,看来他已经走了,于是又返身朝工地走去。

在扩建端框架与老厂房之间用脚手竿搭了一条峡窄的走道,道旁立了一根碗口大的杉木灯杆。这时天还未明,只有张启忠一个人走在峡道之中,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现对面走过一个人来,由于灯杆顶那盏路灯在晨风中不停地摇晃,把两个人的影子也弄得歪歪斜斜,使张启忠双眼有点晕花。他给对方让路,对方也侧身躲他,可是身子似乎都不听使唤朝一个方向躲闪,只听得“嘎巴”一声灯杆被挤断了,两人同时侧身倒了下去,接着又同时爬了起来,这才发现双方都是自己要找的人,都在这里窄道相逢了。

“哈哈哈哈。”张启忠笑着先开口了:“你看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

“我也在找你呀张师傅。”文彬也乐哈哈地接过话来:“谁知到你家一敲门大娘说你早走了。”

“啊,是为吊装的事吧!”

“可不!”文彬回答着:“老方让我跟你当参谋,你愿意么?”

“嗨呀,看你这孩子说的啥话,我真是求之不得哟!”张启忠伸开粗大有力的双手把对方的手紧紧握着:“我就是为这事儿找你呢。这么说我俩是不谋而合了,这就叫工人和技术人员相接合吧,哈哈哈哈,上次提合理化建议是你找我,这次为了吊装是我找你,咱们这就叫互相帮助吧!”说着拍拍文彬的肩道:“我知道你要来,是一个好同志啊。”

提起往事文彬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深陷的皱纹,在那些皱纹里记刻了他多少年辛劳和困苦啊,但他忙摇着手有意把话岔开了:“快别提那些往事了,还是向前看,你年岁比我大,又是老师傅,还是应该我找你才对呀。”

“对对,不谈过去。”张启忠知道,提起往事会增加一些寒心,所以忙说:“为了把工程搞上去,谁找谁都行。你出主意,我出力气,我看这锅炉和汽包吊装不会成问题了。”



天已大亮,一轮红勃勃的太阳从树梢中爬了出来,接着把一根根光柱射进了厂房。张启忠和张文彬他们一起察看现场,又沿着水泥楼梯走了下来,边看边说各自的看法和见解。

“最重的玩艺儿就是它呀。”张启忠指着远处那象长鼓似的大汽包说:“就是那个家伙把人难住了,它又重又长,要是能把它分开重量减轻点就好了。”

“张师傅慢着慢着。”文彬脑子里一闪忙把对方的话截住:“你刚才说的啥?”

“我说汽包要分成两半啦就好吊了。”张启忠说:“可是这不行啦!”

“是这样。”文彬灵感一动,右拳头使劲砸在左手心里如获至宝一般兴奋起来:“既然合二为一为啥就不能一分为二呢?可以分可以分啦。”

“你的意思?”

“汽包不能分,为啥就不能把别的分开呢?”文彬兴奋地说:“那根灯杆为啥被咱两人一挤就断了,因为两个人的力量大呀。”

“我理解了,理解了。”张启忠也兴奋起来:“你的意思是一台吊车吊不动可以用两台吊车抬。”

“就是这样。”在文彬的脑海中一个吊装方案的初形已经构成了。他拿出一个日记本来边画边说:“咱们要创造大吊车不但没有技术条件,同时材料也缺呀,我想是不是用两个小扒杆来吊呢。”他在本本上又画了一阵子,然后片刻沉思:“初步计算用三十到四十公分粗的无缝钢管就行了,再把加固材料加在一起也超不过二十吨钢材。这样的扒杆制作起来简便,安装也不困难,同时吊装完拆下来还可当管子使用。”说着又望着高大的框架问对方:“张师傅你的经验多,我想把它放在柱子旁你看看高度如何?”

张启忠也抬头看了一眼那灰白色的柱子,盘算了一会儿说:“汽包位置在四十米,我看把扒杆立在二十米处,正是煤斗层横梁挑台的柱根部就好。”

“是,这样更好。”文彬的脸顿时象两朵绽开的花朵。“这样既解决了扒杆的长度也节约了钢材,我估计只用十来吨就满足了。”

“好,就这样吧。”张启忠乐得满脸皱纹:“你把方案做好,一起向领导汇报。”



有了捷径老电业就当然不走弯路了,对于张启忠他们的汇报,已经不感兴趣,到是把二曹操那个馊主意采纳了。而且十分赞赏这样做既简便又加快了工期,还是曹超仁这小子会办事,比起张启忠方林他们的笨法子就是更上一层楼了。同时他也没有忘掉那次基础泛浆事故,哪晓得方林并没有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反而在吊装方案的编制中又启用张文彬。“瞎鬼!”他生起气来:“还有没有组织领导?”一股恼怒的火焰直烧上来。上一次是有老杨撑腰,有啥办法,党领导一切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双重领导,一切由我说了算,谁也别想从中插一杠子。想到这儿他掏出梨木烟斗来,满满地摁了一锅碎烟叶叨到嘴上就朝二楼技术科走去。

天气显得十分暖和,几朵白云在阳光下悠闲地飘移,新厂房框架顶端上的红旗也在迎风慢卷,多好的施工季节啊。对于一个新中国的建设者来说谁不想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呢。上午张文彬接受了方林的委托,一个人正在办公室构思起草锅炉和汽包的吊装方案。他刚刚铺开图纸还没有画上三根线条只听得“嗵”地一声门被推开了,随着一股风吹了进来。他一抬头只见门口一黑,象座山似的巍巍峨峨地站着老电业。他的脸冷若冰霜,那双包在皱折里的眼睛睁得象对铁球,射出一种不信任和不容人的冷光。文彬一愣,那光就犹如两把冷箭插在他的脊背上,使他感到冷冰冰凉飕飕的。接着老电业抱起双肘慢步踏进门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工地最高领导人是无事不蹬三宝殿的。

老电业走一步头一歪,那胸部的起伏也把双手顶得上上下下起来,眼看一座火山就要在自已面前爆炸了。可是他又想不出自己的错处,相反他是在为工地为国家做贡献啊。这个经历了狂风暴雨、冰雹严霜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又比谁低微呢。他直起腰来,又推了推眼镜,不卑不亢地站了起来,然后倒退了两步,一只刚刚削好的铅笔从手指缝落掉在了地上。等他弯腰拾起笔来,老电业正在他面前直挺挺地站住了。他干咳了两声,由于过于严肃使他的面部肌肉变得紧绷绷的,接着右边腮邦子肉急速地跳了几下便冷冰冰地问道:“老张,你在画啥,嗯?”

文彬答道:“一张吊装图。”

“完了吗?”

“刚开始。”

“那就不用画了。”几句生硬而又简单的对答之后,老电业就行使起自己的权力来。“从今天起仍回到班组去参加劳动,那里工作量大,更需要人嘛。”

“是的。”张文彬一点也不争辩,他朝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拉开抽屉把图纸和文具放了进去,又写了一张:“我回班组去了”的纸条放在上面,然后关好抽屉也没和老电业打招呼转身就走出去了。大概是老电业把这些无声的动作当成了有意的反抗,使他显得特别气恼,又厉声地把文彬叫了回来,指指点点的训斥道:“告诉你,现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劳动改造思想,清除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懂了吗?所以在班组里要好好劳动,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接着老电业又把声调降低了,速度放慢了:“其实这是领导对你的关心,也体现了党对你的关怀嘛。可是有一点你要特别注意,改造世界观本身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脱胎换骨嘛,不下苦功夫哪有收获呢。老杨和老方一来,你是不是有点翘尾巴,嗯?要听话呢,可不要有什么反覆。”这生硬呆板的象报纸社论的语言让文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沉默着。楼道里显得出奇的静寂,远处的声音相对地突出了,只听得一阵脚步声由小渐大地传了过来。

老电业一抬头好象想起了什么,急忙挥手示意道:“没有事了,去吧。”他的手还没有放下来,张文彬已经走下楼口了。楼道里那脚步声突然急促了,接着楼梯口出现了方林的脸。老电业想避开忙转身朝三楼走去,他刚刚踏上两步台阶就被方林叫住了:“王主任,请留步!”

“啥事?”老电业站住了。

“我好不容易把张工请上来,你怎么又让走了?”

老电业回转身来:“请上来干什么,嗯?”

“干什么?”方林反问道:“你怎么还问我,难道你真不知道锅炉和汽包怎么吊么?”

“这事儿不用你管了。”老电业说得理直气壮。“怎么吊装我自有安排。”他又从楼梯上走下来,态度一下变得语重心长了:“小方,你听我说哟,说句实话我是过来人呀,我情愿在经济上糊里糊涂,也不能在政治上马马虎虎,你呀,脑子就缺阶级斗争这根弦,可要绷紧呀。这个道理我讲过不少次了,弄不好要犯大错误。”

“不啊主任,老张不是敌人,我看你斗争面太宽了同样会犯大错误。”

“你,你呀,右是立场,左是方法。”老电业态度又变得生硬了,“宁左勿右这是我的主导思想。”

方林没有被说服,相反他们之间的分岐越来越大了。“对于工程技术人员我们应当团结,这是党的政策呀,不管怎么说,团结不是一句空话,不利用又怎么谈得上团结呢。所以我把老张请上来没有错,而且我认为他还有功啊。”说完他忙朝楼下喊道:“张工,张工程师你等等。”接着就往楼下跑去了。



那是一个秋凉的夜晚,月不黑,风不高,而且墨黑的天空上还镶嵌着亮晶晶密麻麻的星星,映着工地上那高耸的提升井架,映着厂房那庞大的身影。秋虫也在田野唧唧呱呱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晚风吹来还真有点迷人心醉。今晚工地显得静极了,只有焊工班那幢小工棚里还亮着灯。一个个人影来回晃动,不时地发出耀眼的兰光和叮叮当当的声响。啊,夜深人静寂世外有桃园啦。方林被这景象迷住了,他象一只蜜蜂,又如一只蝴蝶,好奇地寻声走去。当他来到工棚敞开的窗口探身朝里看时,一幅奇特而动人的景象把他吸引住了,只见一群男男女女正在练习基本功,他们有的埋头,有的仰面,有的匍匐着身体,有的又靠附在脚手架上,虽然姿态各异,但表情都十分认真。再向左瞧,在工棚的尽端墙上挂了一块不大而又涂成黑色的薄钢板。一个戴眼镜儿的瘦个子正在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画着焊机构造原理,接线节点及各种焊件大样图。下面还写着:高压焊接的特点就是焊口无夹渣,气泡和裂纹,为了使焊件内表光滑可用氩弧焊打底。再过细一瞧还有一个老师傅模样的人象个监考官来回巡视着。啊,这是人们在自发地组织焊工训练班呀。方林眼亮了,同时又发潮了,多好的同志,多好的年轻人,有了他们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不能解决,为什么我们这些当头头的就没有估计到人的主人翁责任感和主观能动性呢。他感到一阵羞愧,轻轻地推开门,又轻脚轻手地走了进去。他找了一个枣红色的面罩,在一个正在仰面施焊的年轻人旁边蹲下来细心地观察着。那焊把夹着的焊条引着一段耀眼的兰光,那兰光又如一只轻柔的画笔在绘着一幅锦秀的图画。他看得发呆,看得出神了,刹时一座座高大的锅炉、一座座耸天的铁塔就跃在巨大的画面上了,几根焊条后对方才把面罩揭下来,他这才吃了一惊,这不李月芬么。只见她那秀丽丰满的脸被烤得红勃勃亮晶晶的,看起来象一朵独放的玫瑰花,汗水如珍珠、露水从花瓣似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撒在丰满的胸脯上。她看着面前的主任,那好看的嘴笑的象个月牙儿,很礼貌的点点头又招呼道:“方主任您来了!”然后脱下鹿皮手套,随着一股汗水从手套里哗哗地流了出来。见此情景方林愣住了,激动了,他笑而颔之,多好的姑娘啊,外表和内在的美完全融汇在一起了。他抬起头环视四周,那幽兰的光,飞溅的渣,就如节日的礼花在怒放着,从那些缤纷的花丛中映着一个个生气昂然的剪影。这个年轻的基层领导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得到了什么,流水淘沙不歇停,前波未灭后波生,这不就是一种新的力量么。为什么我们这些当头头的总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没有从他们的身上找到这些闪光和精神力量;又为什么不爱护这些力量利用这些力量呢。这时一个新的念头更增强了他坚定不移的信心。这不就是未来的高压焊工吗,何必舍近求远而浪费人才。他在月芬身旁坐下来问道:“我看你的技术满不错呢,说真的你要不把面罩拿下来我真把你当成老师傅了。”

月芬一乐侧身指着站在黑板下面那个瘦高个说:“还不多亏张工程师,是他建的议,又是他自动担任理论辅导的呀。”

方林这才认真打量,发现那个瘦高个原来是张文彬。想起那次被老电业赶走时那一情景,心里着实不好受,就如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然而张文彬呢,他好象早已忘却,对于那一幕难堪的局面也不屑一顾了。但是经常走在崎岖道路上也使他乏了,累了。虽然还不到而立之年,可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一个茫然未知的面容,但仔细观察,又具有那样一股特殊的力量。他写着画着,不时地看着黑板,那紧闭一字的嘴唇,那沉静的目光,都显出一种为远大信念、理想而深思的神情。啊,一个顽强的知识分子,只可惜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一些说大话、说假话、投机钻营的人受到赏识,反而把那些兢兢业业而又有真才实学的人埋没了、忘却了。方林站起来又走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文彬的手说:“张工,太委屈你了,唉,真对不起你呀,那天的事……”,他没有说完文彬忙说:“老方,没什么,没什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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