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来,——也许他们在我的额头上看到了死亡的印记。真的,在某些国家甚至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刽子手在行刑之前要和被处决的人接吻。
晚上。
双手交叠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绕着圈子走,用拉长的不和谐的声调唱着悲哀的圣诗:当太阳和星辰的光芒黯淡下去,黯淡下去……唉呀,人们啊,人们,你们停停吧。这也许是一支美丽的歌,但今天,今天是五一节的前夕呀;是人类最美丽、最欢乐的节日的前夕呀。我试着唱一首快乐的歌,但这歌声也许更凄凉,因为卡尔利克转过身去了,〃老爹〃在揩眼睛。随它去吧,我不管,我继续唱我的。慢慢地他们也和我一同唱了起来。我满意地入睡了。
五一节清晨。
监狱小钟楼的钟敲了三下。这是我到这里以后第一次清楚地听见钟声。也是我被捕以来第一次完全神志清醒。我感到空气清新,风从敞开的窗口微微地吹拂着铺在地板上的草垫,我感觉稻茬刺着了我的胸口和肚皮,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千奇百怪地感到疼痛,使我连呼吸都很困难。突然,好像一扇窗子打开了那样,我明白了:这就是终结。我要死了。
死神啊,你真是姗姗来迟。我当然希望许多年之后才同你见面。我还想过自由人的生活,还想多多地工作,多多地爱,多多地歌唱和遨游世界。要知道我正当壮年,还有很多很多力量。而现在我却没有力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我爱生活,为了它的美好,我投入了战斗。人们,我爱你们,当你们也以同样的爱回报我时,我是幸福的;当你们不了解我时,我是痛苦的。如果我曾得罪过谁,那就请原谅我吧。如果我曾安慰过谁,那就请忘却我吧。永远不要让我的名字同悲伤连在一起。这是我给你们的遗嘱,爸爸、妈妈、妹妹们:这是我给你的遗嘱,我的古斯蒂娜;这是我给你们的遗嘱,我的同志们;这是我给所有我曾爱过的人的遗嘱。如果你们觉得,眼泪能洗去悲哀的思念,那你们就哭一会儿吧。
但你们不要难过。我为欢乐而生,我为欢乐而死,如果你们在我的墓前放上悲怆的天使,那对我是不公道的。
五月一日。往年这个时刻,我们早就到城郊集合,预备好了我们的旗帜。在这个时刻,莫斯科街道上参加五一节检阅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行进。而现在,就在这同一时刻,千百万人正在为争取人类自由而进行着最后的斗争,成千上万的人在斗争中倒下了。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作为这最后斗争的战士中的一个,这是多么壮丽啊但临死前的痛苦却不是那么壮丽的。我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我听见,我喉咙里怎样呼呼地作响。这样会把同狱的难友吵醒的,也许有点水润润喉咙就好了……可是罐子里的水全喝光了,在那边,离我仅有六步远的牢房墙角的小便池里有足够的水。我难道还有力气爬到那里去吗?
我匍匐在地上,轻轻地、很轻很轻地爬行,好像临死时最要紧的事就是不吵醒任何人,我终于爬到了,贪婪地喝着便池里的水。
我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爬回来用了多长时间。我的知觉又在消失。我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脉搏,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心涌到喉咙口又急剧地落了下去。我也随着它一起落下去了。落下去了很长时间。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卡尔利克的声音:〃老爹、老爹,你听,这可怜的人,他死啦。〃
上午医生来了。
这一切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医生来了,把我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后来他回到医务室,把昨夜已经填好我名字的死亡证撕掉了,他以内行的口气说:〃简直是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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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著 蒋承俊/译
第三章 二六七号牢房
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
这我知道。
在庞克拉茨监狱的这段松木地板上,我来回踱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曾因看穿了捷克资产阶级的腐败政策对人民的危害而坐过牢,也许当时坐的就是这间牢房。现在他们正把我的民族钉上十字架,德国看守在我的牢房前面的走廊上来回走动,而在监狱外的什么地方,盲目的政治的命运女神又在纺绩叛卖的线。人还需要经过多少世纪才能洞察一切呢?在人类走向进步的路上已经经历了几千座牢房呢?还要再经历几千座牢房呢?啊,聂鲁达的耶稣圣婴。〃人类得救的道路茫茫。〃但是人类已不再沉睡了,不再沉睡了。
走过去是七步,走回来也是七步。紧靠着一面墙壁的是一张行军床,另一面墙上钉着一块暗褐色的搁板,上面放着陶制的碗盆。是的,这一切我都熟悉。只是现在这里稍加机械化了:装上了暖气管,抽水马桶代替了粪桶——但主要的,是这里的人都机械化了。囚犯像一架架自动机器。只要一按电钮,就是说,只要听到钥匙在牢门的锁孔里转动,或是听到打开门上小窗洞的声音,囚犯们就跳起来,不管你在干什么,都得一个挨着一个直挺挺地站着,门一开,看守长就一口气地叫喊:〃Achtung。Celecvózibnzechcikbelegtmit——traj#manalesinordnung.〃(用捷克语字母拼成的德语:〃注意。二六七号牢房住犯人三名秩序正常。〃)二六七号就是我们的牢房。不过这间牢房里的自动机器,运转得并不那么灵活。跳起来的只有两名囚犯。在那一段时间里,我还躺在窗下面的草垫上,直挺挺地俯卧着。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一个半月——后来我又活过来了:我的头已经能够转动,手已经可以抬起来,两肘已经能够支撑起身子,我甚至已经试着翻身仰卧……毫无疑问,描写这事比起经历这些事要容易多了。
牢房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门上原来挂着三个人的牌子,如今换成两个人的牌子,现在我们只有两个人了,那个曾为我唱过送葬诗的比较年轻的卡尔利克已经走了,只留下我对他那善良的心的回忆。说实在的,我只依稀记得他同我们相处的最后两天的情景。他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向我述说自己的经历,而我在他讲述时却常常处于昏迷状态。
他的全名叫卡雷尔·马列茨,是个机械工人,在胡德利茨附近的一个铁矿井里开吊笼,曾经从那里运出过地下工作所需要的炸药。他被捕入狱差不多有两年了,现在大概是去柏林受审,和他同时被捕的还有一大批人,谁知他们会有怎样的结局呢?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爱他们,非常爱他们。
然而他说:〃要知道,我不可能不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他常常坐在我身边,强迫我吃东西。可是我却吃不下去。
星期六那天——难道我入狱已经八天了吗?——他采取了最强硬的措施:向监狱医务官报告说,我来到这里以后,一点东西也没吃过。这个庞克拉茨监狱的医务官成天绷着脸,穿一身党卫队制服,不经他的许可,捷克医生连阿司匹林这类药方都不能开。这个医务官竟亲自给我端来一碗病号稀饭,站在我身旁,看我咽完最后一口。这时卡尔利克非常满意自己干预的成功。第二天,他亲自喂我喝了一碗星期日的汤。
但后来还是不行。我那被打烂的牙龈,连星期日土豆烧牛肉里煮烂的土豆都不能咀嚼,肿胀的喉咙咽不下哪怕是小块的食物。
〃他连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都不想吃,〃卡尔利克站在我身旁忧郁地摇着头,埋怨地说。
随后,他就狼吞虎咽地和〃老爹〃分享了我的那一份。
唉,你们不曾在一九四二年的庞克拉茨盐狱里待过的人,就不会懂得,也不可能懂得这〃红烧牛肉〃是什么东西。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也就是说当所有的囚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的时候,当在澡堂洗澡的一些包着人皮的活骷髅清晰可见的时候,当每个囚犯用贪馋的目光盯着他的同伴的几口食物的时候,当那令人作呕的干菜粥上浇点番茄汁就觉得是无上美味的时候,就在这个最艰难的时期,按规定每周两次——星期四和星期日——分饭的人在我们的盘子里放上一勺土豆,再浇上一汤匙带几根肉丝的红烧肉汁,这简直就是开胃极了。是的,问题还不在于开胃,而是这东西使人实实在在地记起了人的生活。在这个残酷而又违反常情的盖世太保的监狱里,它是某种正常的、带有人间生活滋味的东西。人们一提起这〃红烧肉汁〃,连声调都变得柔和优美了。——啊有谁能理解这一汤匙〃红烧肉汁〃对于面临着死亡威胁的人是何等珍贵啊两个月后,我才明白了卡尔利克的惊奇。〃连红烧牛肉都不想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地说明我当时怎样地接近了死亡。
就在当天夜里两点钟,卡尔利克被叫醒。要他在五分钟内收拾停当,仿佛他只是出去溜达一趟,而不是到新的监狱、集中营或刑场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似的,——谁知道他要上哪儿去呢。他在我的草垫旁跪下来,双手抱住我的头,吻我,——这时,走廊里传来了看守的一声粗暴的吆喝,说明在庞克拉茨监狱里是不能有这种感情的流露的,——卡尔利克跨出门槛,咔嚓一声,门又锁上了……牢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们将来还能见面吗,朋友?我们留下的人下一次又将在什么时候分别?我们俩谁会先走,到哪儿去?又是谁来传唤他?是穿着党卫队制服的看守?还是那个没有穿制服的死神?
现在我只写出了初次离别时令人激动的情思。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一年了,然而送别这个朋友时所引起的那种情思还不断地、有时甚至还是很强烈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挂在牢房门上的〃两人〃牌子又换成了〃三人〃,不久又改成〃两人〃,然后又出现〃三人〃,〃两人〃,〃三人〃,〃两人〃。新的难友来了又去——只有最初留在二六七号牢房里的两个人,依然忠实地住在一起。
这就是〃老爹〃和我。
〃老爹〃名叫约瑟夫·佩舍克,是个六十岁的老教员,教师委员会主席,他比我早被捕八十五天,罪名是在草拟一项关于改革自由捷克学校的建议中〃阴谋反对德意志帝国〃。
〃老爹〃是一个……
可是,朋友,怎样来描写他呢?这是件很难的事。两个人,一间牢房和一年的生活。在这共同生活的一年中,〃老爹〃这个称号上的引号消失了;在这一年中,两个不同年龄的囚犯成了真正的父与子;在这一年中,我们彼此吸取了对方的习惯、口头禅,甚至说话的声调。现在你不妨来试试,看能否分辨出哪些是我的,哪些是老爹的;哪些是他带到牢房里来的,哪些又是我带来的?
他彻夜不眠地守护在我身旁,用浸湿的白绷带为我裹伤,驱走那逼近我的死亡。他忘我地擦洗从我的伤口中流出的脓血,对于我的草垫四周散发出的那股臭味,从未表现过厌恶的神情。他替我洗补那件可怜的破衬衫,这是我第一次受审时的牺牲品,当这件衬衣实在无法再穿时,他就把自己的那件给了我。他还趁早晨半个小时〃放风〃的机会,在监狱的院子里冒险替我采摘雏菊和草茎。每当我去受审时,他总是以一种爱抚的目光伴送我;回来后又用新的绷带包扎我的新伤口。每逢我夜里被带去受审时,他总是不睡,一直等到我回来,把我扶上草垫安置好,小心翼翼地替我盖上毯子之后,他才去睡觉。
我们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在我们共同度两条腿站立起来,能尽到做儿子的义务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改变。
朋友,我一口气是写不完这一切的。二六七号牢房内那一年的生活是丰富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老爹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对付。这一切都是应该写到的。不过我的叙述还没有结束呢(看来还有希望写完)。
二六七号牢房的生活是丰富的。看守差不多每小时都开一次门来检查。这也许是按规定对一个案情重大的〃共产党罪犯〃的严格监视,但也许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这里常常死去一些不该死去的人。然而大家确信必然会死去的人又活下来的事,却很少发生。别的走廊上的看守常到我们牢房里来聊天,他们有时悄悄地掀开我的毯子,带着内行的神气察看我的创伤。然后按照各自的脾气,说上几句无聊的俏皮话,或者伪善地装出一副同情的模样。其中有一个——我们最初给他起的绰号叫牛皮大王——比别人来得都勤,他满脸堆笑地探问这个〃赤魔〃需不需要点什么。不,谢谢,不需要。过了几天,牛皮大王终于看出这个〃赤魔〃需要点什么了,那就是刮脸。于是他领来了一个理发师。
这个理发师是我最早认识的别的牢房里的囚犯:包切克同志。牛皮大王的热心帮了倒忙。老爹托着我的脑袋,包切克同志跪在草垫旁,用一把钝了的刮脸刀努力在我那杂草般的胡须中开出一条道来。他的手在颤抖,两眼噙着泪水。他相信他是在替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修脸。我竭力安慰他说:〃大胆点吧,朋友,我既然经受得住佩切克宫的拷打,也就经受得住你的刮脸刀。〃
但我的力气到底不行,因此我们俩只得不时停下来喘一口气。
过了两天,我又认识了两个囚犯。佩切克宫的头目们失去耐性了。他们派人来传我去,尽管医务官每天都在我的传票上批着:〃不能移动〃,但他们却不管,下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把我抬去。于是两名穿着杂役制服的囚犯,扛来了一副担架,搁在我的牢房门前。老爹费力地给我穿上衣服,同志们把我放在担架上抬走了。他们当中有一个是斯科舍帕同志,后来在整个走廊里当上了服务周到的〃大叔〃,另外一个是……下楼梯时,我从倾斜的担架上往下滑,一个抬着我的人向我说道:〃扶住了。〃
紧接着又放低声音加了一句:
〃要坚持。〃
这次我们没有在接待室停留。他们把我抬得更远,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直向出口处走去。走廊里挤满了人——这一天是星期四,是囚犯们的家属来取洗换的衣服的日子——他们都望着我们这个凄惨的行列,人们眼里流露出哀怜,我可不大喜欢这个。于是我把手握成拳头举到头上挥动。也许他们看见了会懂得我在向他们致意,或者没有看清这个幼稚的动作,但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我没有更多的力气。
到了庞克拉茨监狱的院子里,人们把担架放到大卡车上,两名党卫队队员坐在司机旁,另两名紧握着打开了枪套的手枪站在我的头边。车开走了。道路实在太不理想:一个坑,两个坑——没开出两百米,我就失去了知觉。这样乘着汽车在布拉格街道上走,实在有些可笑:一辆可容纳三十个犯人的五吨大卡车,现在却仅仅为了一个囚犯耗费汽油,并且前后各站着两名党卫队队员,手里还握着枪,怒目盯着一具失去了知觉的躯体,唯恐他会逃走。
第二天,这个滑稽剧又重演了一遍。这次我一直支持到佩切克宫。审讯没有多久。反共科的弗里德里希科员毫不客气地〃碰了碰〃我的身子,于是我又在昏迷状态中被运了回来。
我还活着这一点,现在已确定无疑了。疼痛是生命的孪生姊妹,它十分清楚地唤起了我对生命的感觉。几乎整个庞克拉茨监狱的囚犯都知道我还侥幸地活着:从厚实的墙壁传来的敲击声中,从送饭时杂役的眼神里,他们送来了最早的祝贺。
只有我的妻子一点也不知道我的消息。她被单独关押在我楼下的一间牢房里,相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