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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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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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话。小髻当然看不上一个跛子,那个大学生要强上百倍。可谁知人家怎么看小髻。
    得赶快见个面。可是这话怎么开口?小髻只得把实情托出。
    “姐,楼下看车的那个田大妈,说要把她的跛儿子介绍给我……”小髻用一种看不上的
语气说话。希望阿宁姐一来想起她的许诺,二来也很明白听出小髻的倾向。
    没想到阿宁竟极感兴趣:“噢,有这事?人你见过了?家里情况怎么样?”
    小髻的心思完全不在田国兴那里,简单把田家的有关情况说过,又问:“姐,你们那儿
……”
    “跛儿子究竟跛成个什么程度?你知道,跛跟跛可大不相同。轻的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重的可就是残废了。你能不能学学,他跛成什么样?”阿宁穷追不舍地问,沈建树也被惊动
了。
    田国兴长得什么样子,小髻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腿和脚。他的左面跛,腿和
腿是人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它们,人就不能称为人,而只是半截身子的怪物了。国兴的
腿是怎样跛的?小髻试着模仿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的,左边浮起,右边陷下……然后是扭胯,
半侧身子像失去框架似地跌下,心也随之扑通一跳,人几乎跌倒。为了维持平衡,另半侧健
康肢体不得不奋力向前……为了寻找新的平衡,残疾的手臂像被击伤的鸟翼,扑打着虚无的
空气——这样的走法,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只扑动的鸟。
    阿宁刚开始认真地端详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微笑起夹。看一个年轻秀丽的姑娘,把自己
灵活的四肢变得僵硬而笨拙,很像是看一场怪异的舞蹈。
    小髻的心却随着身体的颠簸而紧缩:一个人的一生要总这样走路,该是多么痛苦!她决
不能陪着这种残疾人过日子!姐姐还笑,这是在笑话我呢!
    只有沈建树看到了小髻眼中转瞬即逝的泪水。
    “姐,不理他们吧!你单位那人回来了吗?”万般无奈,小髻只好把话挑明了问姐姐。
    “如果田家对户口真那么有把握,我看可以再处一段日子。”阿宁避开小髻的目光,对
沈建树说。
    沈建树未置可否。事情来得太多太快,他得好好理一下。有些话,当着小髻,也不好问
阿宁。
    床头的落地灯,透过淡绿色的乔其纱罩,将椭圆形的光环,均匀地打在阿宁和沈建树的
头上,四周一片静谧。
    门外传来小髻细致而规律的鼾声。她真的睡着了。将久悬不决的难题合盘托出,她为自
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你给小髻找了个对象?是谁?”沈建树把心中的疑团提出。两口子平日无话不谈,对
彼此单位的同事也都熟悉,怎么没见阿宁提起过?
    梁阿宁有点慌。那只是她的一个设想,并没有确凿的人选。骗骗小髻,作个精神诱饵还
可以,真要同丈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她还真犯难。
    不过,阿宁到底是阿宁。她没有正面回答沈建树:“现在的年轻人,观念真新的可以。
我把小髻的情况一说,特别是把照片往桌上一摆,还真有好几个挺感兴趣。”
    “真的?”沈建树似信非信。他是循规蹈矩的那种人,想不通有人竟敢无视户口商品粮
这道天堑。当然,小堂妹是个很招人喜爱的女孩,想到她的相片被几个小伙子品头评足,他
又有点不悦。
    “你跟他们说清楚户口的事了吗?”沈建树不放心地追问。这可是要讲明白的先决条件。
就像他联系调动工作,先同对方说明赎身费的事,有人愿意赎买他,其它的问题才好接着谈。
    “说了。人家说,户口算什么?不过是一张纸。”阿宁仿佛变成了那伙目空一切的年轻
人,侃侃而谈。
    沈建树一怔。真是闻所未闻的宏论。你以为面前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有人
对你说,只管闭着眼走过去,前面平坦得很,什么也没有,你能相信吗?
    “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吃什么?”沈建树毕竟要客观得多,设身处地为小髻着想。
    “粮票算什么?外国人早就以肉食为主,只有中国人,才一天吃低热量的碳水化合物。”
阿宁代人立言,摆出不屑的神色。
    沈建树瞠目结舌。他一向认为自己属于观念比较开化的知识分子,想不到“芳林旧叶催
陈叶”,自己已经这样迂腐,后来,“代沟”这玩艺,已经缩短到每相差几年就得挖掘一道
了。沈建树一天关起门来搞学问,不晓得当今价值标准大有改观。惊叹之余,他又感到几分
欣慰:“小髻真要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咱们也算对得起她了!”
    轮到阿宁坐蜡了,挖肉补疮,拆东墙补西墙。原还只是小髻相信这子乌虚有的对象,现
在可倒好,连沈建树也信以为真。一个乡下女孩子没见过世面,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
师,也这么容易上当!阿宁真哭笑不得。其实,她这一回讲的话都是真的。她真心为小髻的
事张罗过,摆相片,同小伙子们聊天,也都确有其事。包括大学生们那些指点江山傲视世俗
的激昂话语,都是真的。只是小伙子们在慷慨一番之后,一到阿宁同他们进行具体的磋商,
包括什么时候同小髻见个面这类实质性问题时,大家就都变得很客观了。“梁工,这事我没
意见,只是还得回家问问我妈!”梁阿宁只好莞尔一笑,大丈夫走遍天下,婚姻大事还要父
母包办吗?分明是托词!不过,这又怨得了谁?说归说,做是做,真娶个无户口无职业的女
孩子,哪怕长得天仙一般,小伙子们也不敢贸然从事,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现在可倒好,别人开玩笑的话,沈建树这个书呆子却坚信不疑。骗骗小髻可以,阿宁可
不愿跟丈夫玩这么吃力的游戏。
    “看你还真当回事了!我问了几个人,人家最后都说不行。我不过是逗小髻玩的。”阿
宁轻描淡写地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沈建树呼地从床上坐起,碰歪了落地灯纱罩,那片绿色的光
斑,惊讶地在地面荡漾。
    阿宁料想到沈建树会不满意,却想不到这般严重,为了一个保姆,竟同自己的妻子翻脸,
沈建树也太过分了。她一扭脸:“你有本事,把小髻的户口办来,或是你出面给她找个对象!
我不用这个办法,小髻出出进进吊着个脸,你爱看,我还不爱看呢!”
    沈建树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小髻的事是个难题:“难道,你要小髻嫁给那个跛子吗?”
他痛心地说。
    “跛子的事,现在还不好说。”阿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先表态。
    沈建树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我倒有个办法,万无一失的。”
    “快说出来。”阿宁催促着。
    “求你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开一次后门,给小髻办上户口,找个工作。这并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共产主义不是要消灭城乡差别,搞世界大同吗?”
    “你真是个书呆子!莫说爸爸没有这个能力,现官不如现管吗!就是真能办,他老人家
也不会办的。到处都在纠正党风,你该不会让一生清廉的父亲,为了这件事受通报挨批评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髻的路在哪里呢?“谈对象的事,原来全是你编出来的!我真
替你发愁,这西洋镜哪一天拆穿了,你怎么下台!”沈建树又想起这件揪心的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阿宁倒不慌不忙。这一会,她想出了对策。
    沈建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也许,他们不该为了自己的费费,把这个聪明的小堂妹,从
那遥远贫瘠的乡村,叫到城里来?他不由自语道:“也许是咱们错了?”
    “谁也没有错。”阿宁纠正他。
    “小髻惟一的路是——回去。”阿宁沉重地吐出了这后两个字,“回到生她养她的那块
土地去。刚开始,当然免不了痛苦,时间长了,就会慢慢淡忘,就像看了一场电影,一部小
说。当时挺感动,时间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当然,小髻对咱们家的恩情是不能忘记的。
等费费长大了,让她到乡下去看他的小髻姨姨……”
    沈建树没有答话。阿宁以为他睡着了,仔细一看,大睁着双眼,在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他真无法想象:当阿宁告诉小髻所渭的找对象,纯粹是一场骗局时,大家脸上该是怎样一副
表情?
    走廊的紫花布幔里,小髻在做年轻女孩们常做的快乐的梦。可惜梦是外人看不见的。不
然,沈建树会看到小髻在同一个漂亮而英俊的男孩子在碧绿的山林中奔跑,那个男孩子的眉
眼竟有些像他……
    过了几天,阿宁对小髻说:“你愿意去看看我上班的工作单位吗?”
    小髻早就想看看阿宁姐是怎样上班的。在她眼里,阿宁姐是最有本事最有魄力的女人。
作人要做到这个样子,是小髻最高的理想了。
    尽管阿宁姐没做任何其它暗示,小髻还是刻意打扮了一下。她感到今天也许会碰到阿宁
姐单位的那个“他”。
    一幢乳白色的大楼,方方正正,像一块巨大的雪糕,在枯黄的草地中央,闪着眩目的光。
它几乎没有窗户,整体性极强,叫人觉得不宜居住,而只能用来保存某种机器或无生命的物
体。准备间里,每个人都要换上白衣白帽白鞋白口罩,好像是准备接触烈性传染病的医生。
    环境先声夺人。小髻怯怯地倚在墙角,觉得自己脏而委琐,不配走进这高贵场所。阿宁
拿来参观服,让她把毛背心套在里面。屋内焰热,毛背心的绒毛透进衬衣粘在皮肤上,十分
难受。
    穿戴齐整,她俩都只剩下一双眼睛,毛茸茸地互相对看着。
    “这是谁?”有人问。
    “我妹妹,刚从大学毕业,也是咱们这行的,想来见识见识。”阿宁难得地撒了一个谎,
幸好口罩很大,看不出脸红。
    进入操作间,要通过空气幕除尘。强劲的风流从四而八方冲击着人体,给人一种站在峭
壁或海边礁石上的恐惧感。
    现在,可以进去了。
    这里运行着国内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组。乳白色的弧形大殿,到处是柔和洁白的光线,
却不知是从何射入的,室内清凉冷冽到近乎森然,红红绿绿的灯钮像夏日的流萤一样烁动不
止,寂静中,每秒钟都有数亿次的运算在进行着。
    小髻惊呆了。她原以为计算机不过是电视中常做做广告的那种像电视机一样的小仪器,
每每有一个漂亮姑娘(有的还不如小髻漂亮呢!)坐在那同一年级小学生坐的连凳课桌那样
的小桌子上,像打字似的敲打着扣子似的键盘,殊不知是完全错误。微机同最先进的计算机
系统相较,实在是沧海一粟!
    一秒钟多少亿次的计算,那是浩潍无垠的世界。“滴答”一声中,这机器就数遍了天上
的星星,地上的人头。小髻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这样庞大的数字。山林中的每一片树叶?
稻田里的每一粒谷穗?
    她想不下去了。阿宁姐站在远处,同什么人谈话。那人顺从地记录着,看得出,阿宁姐
是个领导。虽然穿了毛背心,小髻还是觉得冷。她曾以为,经过学习,她也能成为阿宁姐那
样的人,现在才明白,其实是根本做不到的。
    人和人,原本不一样。
    “小张回来了吗?”阿宁大声问。那声音分明是要让小髻听到。
    “没有。”有人恭顺地回答。
    “我们走吧。”阿宁招呼小髻。
    小髻拖着沉重的腿,走到楼外。凛冽的寒风使人精神陡地一振。
    “你看多不巧!小张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对象,今天不在。”阿宁故作平淡地说。
    “不……不……姐姐,你的心意小髻领了。那个人,我不见……不见……”小髻像要避
开压过来的什么重物一样,用力推挡着。
    “为什么?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你总该见一面。”阿宁很惋惜地说。
    “我……什么也不为……我不愿意……”小髻吃力地为自己辩解,生怕阿宁会硬拉着她
去见什么人。
    “你是不是同那个腿不太好的小伙子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印象不错?要是那样,我也
就不勉强你了。”阿宁巧妙地把责任转嫁到小髻头上,然后又很关切地开导她,“看一个人,
主要看是不是心好。别的都在其次。”
    小髻木然地嗯呐着。
    阿宁姐回去上班,小髻一个人回家。沈建树在家看着费费,一见小髻那个模样,就知道
那件尴尬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小髻闷着头垂泪。
    沈建树不知从何劝起。小髻太像阿宁了,连哭泣时那种任眼泪滚滚而下,不去擦拭,直
到嘴角,下颌都挂满了泪珠的姿势都像。
    阿宁计划好的这一切太惨忍了。她怎么就不怜惜这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小妹妹?
    建树走过去,扳动小髻的肩头。连透过肩部衣服所感到的肉体的圆润,都是一样的。
    他看到一朵洒满雨水的梨花,祈求地望着他。他真想吻一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无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能为她做点什么?什么也做不到。
    “小髻,别哭了。农村也是个很有发展的地方。”沈建树的话干巴巴的。他多么想找出
一句有力量的话!
    “姐夫,我不回去。您和阿宁姐再生一个孩子吧?我给你们带,我侍候你们,一定带得
比费费还好。”小髻全然不曾感到有什么异样。
    沈建树悠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傻念头。这怎么可能呢?独生子女是咱们的国策啊!”
    “姐夫,您和姐姐帮我想想办法吧!”
    沈建树摇了摇头。能想的,都想过了。
    小髻抹抹泪,不再哭了,扎上围裙,准备做晚饭。
    假如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妻子。沈建树会娶小髻的。
    这更是个荒唐的想法了。该死!沈建树为这奇怪的一闪念,羞愧难当。

十四

    紫花布幔,在夜里看起来,像是纯黑的幕布。那些枝叶不全的花瓣,全隐藏在墨叶一样
的黑暗之中。
    姐姐和姐夫今晚很安静。这使得小髻寂寞难耐。漫漫长夜,何时才能熬到天明?阿宁姐
有安眠药,可惜搁在里屋的床头柜上,没法去拿。
    姐姐姐夫睡得很安稳。他们当然舒服,吃穿不愁,又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人和人的命,
怎么就这么不同!不是都让一个家谱上的“梁”字吗!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的老爹爹,
想当年,怎么不争着抢着去当红军!
    这次回家,小髻详详细细问了个明白。都是一个爷爷所生,为什么阿宁姐就能住在城里
上大学,而她梁小髻只能给城里人当保姆?
    “你们的土地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粮食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衣服哪里来?
也是红军给的!现在红军要扩充,你们不当,谁当?!是好儿郎,就要踊跃当红军!”一个
穿着灰布军服的人,站在碾盘的石碗子上,跺着脚宣传。
    磕巴老棺有两个儿子。知恩必报,他至少得让一个儿子去当红军。老棺喜欢红军分田地,
可他不喜欢让儿子去当红军。分了田地,正该好好种,儿子走了,田地还有什么用!这话却
是说不出口的。
    “我去当你们红军,行不行?”磕巴老倌问。
    “父子都当红军,当然好!”碾盘上的红军鼓掌。
    磕巴老棺知道搞错了。他原本是说自己去儿子就不去了。这回更了不得台了。
    “伢子,你们哪个去?想想好,莫说爹偏着哪个向着那个。队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好,
枪子也就啃掉脑壳了。两丁抽一,必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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