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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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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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臀几乎分不出什么界限,
下垂的腹部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乱,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们和少
妇,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水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液,毫
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液刹那间变了颜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
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来了。雪白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
衣。当着这么多人赤身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胸。
阿宁要帮她搓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水温暖滑爽,待到阿宁
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水流将小髻冲洗干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心嫉
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熟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水声哗哗,阿宁用压倒水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
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水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
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衣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内衣外衣,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吗?再说,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宁说的
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水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抽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
位姑娘,她索性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
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
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床。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间独立小屋。
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阿宁给了小髻几块钱,叫她上街去买块布缝帘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着笑。人们再不像头一天下火车后像
看怪物一样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吗!小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走进商场,人可真多。阿宁说过几天抱上费费,领小髻去动物园。其实动物有什么看头
呢?山里什么动物没见过,养在园子里的动物,还能有活性吗?到城里来,主要该看人,城
里人比乡下人好看多了,那么多衣服式样,真叫人眼晕。小髻忽然发现对面走过来个姑娘,
不用正眼看人,却一个劲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
你呢?话是这样说,小髻还是没勇气直视人家,便闷着头往前走。
    铛!小髻和那女孩子脸对脸地撞到一块,只觉得冰凉一片。原来,商场的一侧墙壁是一
面巨大的镜子,小髻同镜子里的自己贴到了一起,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就是自己吗?小髻没
照过这样大的镜子,连自己的鞋子和土袜子上的花都照得进去,在家时只有个鹅蛋镜,还不
敢当着人照。小髻回转身,快步退到商场门口,慢吞吞地往里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
方。这一回,她看清楚了,对面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同四
周乱纷纷熙攘攘的人群相比,这姑娘一点不逊色,还要比她们强呢!
    “扯块布。”小髻兴冲冲地对售货员说,还微笑了一下。心情好的人,对谁都充满善意。
    “要哪块?说清楚点。”售货员可不那么容易被感动。
    “要那块。”小髻一眼就看上一匹绿叶红花的布。
    “你刚还说这布没人要呢,马上就来了买主了。乡下人,还是喜欢这种花红柳绿的。要
几尺?说话呀!”
    “不!不!我不要了。”小舍像被人识出身份的逃犯,慌不迭地离开了柜
    “神经病!”两个售货员一齐说。
    真奇怪,他们怎么就认出小髻是乡下人呢?也许是小髻的外地口音太重了。
    在街上走走,小髻重又恢复了信心,她走进另一家商店。没有那种绿叶红花的布,小髻
看中了另一种,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一个人买。小髻明白了,这布也是买不得的。城里人怎
么这么不识货呢!小髻很怨恨。却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买,钱是阿宁姐给的,买回也该符
合人家的心气。小髻这一次学乖了,站在一旁静静看。人们都在买一种紫色的花布,底儿是
紫的,花是紫的,深紫加浅紫,像一大片夏天的马莲花。只是每朵花都不完整,好像被谁掐
去了一瓣。小髻不喜欢这花布,但也说不上太嫌恶,大家都买,她也决定了买这种。“哟!
小髻买的花布又雅气又新潮,真是很有眼光!”阿宁惊叹起来。
    小髻反倒有点后怕。若是真买回绿叶红花,阿宁姐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给费费喂西瓜。费费是一年到头要吃西瓜的。今年的西瓜还没有下
来,这是从冷库里买出来的,先用羹匙把瓤刮在瓷碗里,再把瓜籽挑出去。一定要仔细。然
后用纱布过滤,才能用瓜汁喂费费。羹匙、纱布、奶瓶、奶嘴,一定得煮开消毒……”
    阿宁手把手地教小髻,末了还要抱着双臂看小髻单独做一遍。她很严格,特别是在卫生
方面,简直近乎苛刻。
    “都是亲戚,不要搞得这么盛气凌人。”建树暗下劝阻道。
    “你认为,我是缺一个漂亮的妹妹,才把小髻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吗?”阿宁缓缓地说。
    阿宁习惯了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学着做主人。
    阿宁变得格外勤快。假如平日擦地只擦两遍,那么在给小髻示范时,她一定拖三遍。她
希望小髻比她更勤快。
    做主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以前你看到什么事该干,就得站起身去干。现在不用了,你
只需要说出来,自有一双勤劳的手替你干。你要觉得不好,还可以让她重干。
    这很惬意。指使别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阿宁多少有点不习惯,她察觉堂妹并不是那
么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干,你说一说,她动一动。有时你连说几遍,她才去做。而且并不全
令人满意。
    难道是自己对她不好吗?这几天阿宁还在家,活基本上是两个人干,等她上了班,全部
家务落在小髻身上,像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行?因为小髻远道而来,阿宁在伙食上特地搞好
了一些,破旧衣服也给了她,还要怎么样呢?
    阿宁细细琢磨着,她需要调动起小髻的积极性,最好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把
阿宁想到没想到的活计,都主动干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这名字了。”小髻说。她又想家了。
    “为什么呢?”阿宁想不通,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怎么还管得着她!
    “有家谱啊!梁氏宗族谱,蓝皮黑字,可贵重了。咱们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间一个字
都是小。我这个‘髻’字,还是老辈给起的呢!”小髻很愿意同堂姐说老家的事,这是她惟
一可炫耀的知识。
    阿宁确实被唬住了。想不到远在她出生之前,在数千里外的一处穷乡僻壤,就把她名字
的一部分确定下来了。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企图主宰她。
    “那么费费在家谱上该叫什么名字呢?”阿宁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费费是他们沈家人,该去查沈家的家谱啊!”小髻觉得好笑,那么聪明的姐姐,怎么
糊涂了!
    沈家家谱?沈家有没有家谱还不知道,城里人谁还保存这个!就是有,八国联军攻占北
京时没烧,也叫红卫兵给烧了,沈费费的命名极其简单,费时费力费钱,仅此而已。
    阿宁觉得自己愚昧,竟对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家谱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叫梁
小宁而叫梁阿宁,这么多年不是活得兴旺发达?这名字不是写在毕业证、职务聘书以及所有
严肃而正式的登记表上吗?梁氏宗族谱上的老祖宗们,谁又曾使她的生活轨道改变过一分一
毫!
    真好笑。也许人对所有有关自己的事,都感兴趣,听过之后,才觉出是无稽之谈。
    小髻很伤心,自己以为那么神圣亲切的东西,阿宁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个温馨平和
的小山村。老牛迈着缓慢的蹄子,路边的野花被踩倒后,一场小雨,就又直楞楞地挺了起来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哪里像城里的人,见面都只称呼名字……
    阿宁对小髻的手脚迟钝,刚开始以为是懒。小髻是大爷家最小一个女儿,穷人也有娇女
嘛!后来才发现不是。小髻上过初中,手脚也蛮伶俐,轮到给她自己缝紫花布帐子,就干得
又快又好。阿宁继而认为是小髻眼里没活。比如费费的衣服,阿宁认为要一天一洗,就是没
有明显的污渍,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气,小髻嘴里不说,脸上的神气却不以为然,洗的时候也
不用心,只在水里荡荡了事。
    这不行。也许每个人头脑里有一条对待清洁和舒适的衡量线。有的人认为地面有一片碎
纸屑就算不干净,需要拿起召帚打扫。有人则不然,满地碎纸,跟抄了家似的,他们仍旧安
之若素,觉得蛮好。乡下人,屋里屋外到处见土,很难觉得这四白落地的房子,还有什么必
要打扫不停。
    要想办法提高小髻对洁净的热爱。阿宁自以为抓住了症结,耐心地告诉小髻:这是浴液,
这是洗发液,这是护发素,这是油污洗净剂,这是玻璃洗涤灵、这是除臭剂……
    小髻紧锁眉头地听着,记着。这么多瓶,瓶子都很漂亮,里面装的水,颜色也差不多…

    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阿宁几乎气馁,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
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后院不稳,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上班!该优抚的优抚过
了,胡萝卜既然没用,只有用太捧了。于是,她硬起心肠,训了小髻几句。
    “不是跟你说过几遍了吗,挤瓜汁的纱布一定要煮开,你怎么只烫烫就算完事。这我还
在家呢,要是看不见,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泪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来,像久旱之后的雨。
    “就算小髻不对,你也完全可以和气些嘛!”沈建树干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轻时的阿宁,
使他生侧隐之心,好像成了妇人的阿宁,在训姑娘时的阿宁。
    阿宁还气鼓鼓地不肯松动,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转机。
    “姐,你这儿我不想呆了。我来时带了回去的路费,我娘说要是给姐帮不上忙还添乱,
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这哪行!找保姆的种种艰辛困顿,霎时涌上心头。阿宁这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
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宁立刻软了下来,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来。亲不亲,一家人吗!可
这个弯子也不能转得太急。不然,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小髻总拿出回家这杀手铜要挟人,阿
宁可受不了。
    事已至此,阿宁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家老在一团温情脉脉的亲戚情份里裹着,反倒把简
单的事情槁得复杂了。主意已定,她先把毛巾递给小髻擦泪。然后拿出几十块钱。
    “小髻,姐姐刚才说话声重了点,你受了委屈,姐姐给你赔不是。”
    小髻止住了抽泣。不管怎么说,姐姐年纪大,能给她服软,她也就知足了。
    “你真要想家,要回去,我也拦不住你。”阿宁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并不完全是为了出感情效果,小髻真一用于走了,她可实在是求告无门。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回去的路费哪能让你自己掏,真要走,你就拿上吧。”阿宁把钱
往前推推。
    小髻手像火烫了似的往回缩。来时妈嘱咐过,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别惹人家生气。远的
不说,你叔叔这些年常接济咱家,这回你婶子也来信说叫你去。你得对得起人!现在这么跑
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
    “姐,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小髻怯怯地说。
    “剩下的,是你这几天的工钱。都是自家姐妹,还没来得及商量具体的数目。你也别嫌
少。”阿宁声音冷淡地说。不在这几个钱。她不愿叫人家说自己占一个乡下姑娘的便宜。
    “这,这怎么成?我是来给姐帮忙的。姐愿意,就给几个零花钱。不给也应该。小髻绝
不是冲钱才来的。”小髻慌忙地往回推钱,神情十分真挚。
    阿宁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古老乡俗,耻谈金钱,亲友问的互助,
完全是无偿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谁也说不出什么。小髻一直以为她是在姐姐家作客,哪里
来的踊跃工作姿态!
    阿宁连叫自己糊涂,也许怪自己那封求援信太含混,谁知乡下人竟按着自己的逻辑去理
解。亲戚归亲戚,帮佣归帮佣,要想处下去,第一是要把这条界限搞清楚。
    阿宁拉开抽屉,找出她和沈建树的工资条,递给小髻:“你看看。”
    字条是细长的一条纸带,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小髻看不懂。
    “你就看最末尾这个实发数字。”阿宁指点她。
    嗬!真不少哇!怪不得城里人可以这么讲究,挣得钱一个月抵乡下人一年了。小髻的家
乡至今还很穷困。
    “别看挣得多,城里的开销也大。吃穿用,房租水电,费费的奶粉桔汁,都从这钱里出,
四下里一分,也就不多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难处,不像乡下,烧柴吃菜都不花钱。”
    小髻点点头,阿宁姐说的是实话。城里什么都要钱,连楼下掏垃圾的老头,还一个月收
五毛钱卫生费呢。
    “要是我每天在家带费费,便一分钱也没有了。”阿宁把自己那张工资条团成个球,桌
上只剩下沈建树那张孤零零地趴着。
    “所以,我得上班。你帮我带费费,就是你付出了劳动,我该给你钱。至于多了少了,
咱们可以商量,这是你应该得的,何必推辞呢!”
    小髻愣愣地听着,觉得姐妹间怎么这样生分。私下里又觉得挺好,要不谁都愿意歇着或
是玩,这样干活也有劲了。
    姐姐妹妹推让了一气,小髻还是把头一个月的工钱预收下来了。
    阿宁很高兴。这样小髻再不能动不动就说走的话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资定得比街上
的保姆们要少,小髻还挺知足。这样双方都好。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
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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