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连璧说,“我哪儿知道你是这种事儿啊?其实,我不告诉你要去干什么,还不是为你好。唉,小邓今天上午火化,我不想因为这样的事让你受剌激,让你心情不愉快。”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乔果还是怔住了。良久,忽然冒出一句,“小夏去了吗?”
“去了。按她的意思,我去给她拍了一盘带子,做个纪念。”
乔果感慨地说,“小邓这辈子有这么一个重情义的女朋友,死也值了。”
卢连璧说,“唉,事情总算过去了。我摄的盒带拿来了,你想看吗。”
乔果说,“放放吧。老是听你说,小夏小夏的,真想瞧瞧她长得什么样。”
卢连璧就把带子塞进录相机里。伴音嗡嗡地响着,屏幕上出来了灵堂,哀乐,花圈,挽联,吊唁的人群……,也就是这种场合应该有的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那死者是与已无干的人,尽可以淡然漠然,权做大街上驶过了一辆车,抽水马桶里放掉了一桶水。然而,如果那是熟人呢?如果那是亲人呢?逝者的身上带着你和他共有的熟悉,带着你和他共有的亲情,他的逝去事实上带走了属于你的那一部份,所以你才感到了伤痛。如此看来,你哀的只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乔果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乔果和卢连璧是相熟相亲的,而卢连璧又与邓飞河相熟,于是乔果就与邓飞河和小夏有了微妙的心理联系。小夏在镜头上一出现,卢连璧就指着说,“瞧,她就是小夏。”
乔果眨眨眼睛,“咦,我好象见过她。”
卢连璧说:“不会吧。那是听我念叨多了,心里就觉得熟。”
乔果想了又想,还真是记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只能笑笑说,“嗯,可能是因为听你说得多了。这个小夏,可是真憔悴呀。”
“原来不是这种样子。你想想,碰上了这种事儿。”
“要是碰上我出了这种事,你也会憔悴么?”乔果认真地望着卢连璧。
“胡说什么呀。”卢连璧沉下脸。
“好了好了,不说不说。”乔果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又问,“这个小夏,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卢连璧摇摇头。
“她在哪里做事呀?”
卢连璧又摇了摇头。
“真有意思,她和小邓早已肌肤相亲了吧?她和小邓早已两心相许了吧?可是,她的存在不过是个手机号而已!这可真是个神秘女人。”
“她把那个手机号留给我了。”
“还有什么用?那个号码,只对小邓有意义。”乔果哀哀的,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味道。
话刚落音,镜头上的画面忽然转了,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了无生气地仰躺着,等待着人们与它告别。那张脸从额头到下巴,都敷着一层粉白,两腮却泛着艳红,望上去象是一个生硬的壳。这壳与印象里的那个邓飞河似又不似,不似却似,望上去阴气重重,犹如一副戴着面具的鬼……
乔果忽然转过身体,抱住了卢连璧。
卢连璧按下遥控,关掉电视,轻轻地抚着乔果的背说,“你害怕了?”
“抱住我,抱紧我!”乔果颤抖着说,方才的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来自深层的恐惧。
此刻,他们肌肤相接,那恐惧也传给了卢连璧。他们彼此牢牢地将对方箍紧,仿佛两个沉沦在渊底的人缠抱在一起,徒劳地做着相互的拯救。
那种生命底蕴里的欲念,那种做爱的欲念,从渊底蓦然逸出,犹如水泡一样争先恐后地向上浮升,咕咕噜噜地浮升——“要,要!”乔果浮出来了,她急促地喘息着,茫然地抓搔着。
于是,他们真的做爱了。一种求生般的做爱。
那感觉与往常迥然不同,那是由死衍生而出的的搏动,那是生命的惊惧,那是生命的抗争。
在下体向对方施加的那种痉孪般的握持中,乔果齿间格格地响着说,“我离不开你,我离不开你呀!——”
“我也是。”
“咱们结婚吧!”
“好——”
那个字随着男人一起喷发了,那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疯狂。
第二十章会不会负了相思意
离婚所需要的手续乔果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只是必不可少的心理准备。鸟儿从树上飞走的时候,要踏一下树枝,青蛙跳到水里的时候,要蹬一下石头。乔果要寻找的,就是那种能够供她行动的着力点。
你和别人订了合同,要终生相守,白头偕老的。忽然之间,你变卦了,你告诉别人那些都不算数,你就是一个不守信用的毁约者。要充当毁约者,要说出毁约的话,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乔果前前后后地将她和丈夫生活时的每一个细节都搜索了一遍,终于找到了那个供她弹跳的着力点——当我才十七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就追我了;当我还不会谈情说爱,没见过什么是情书的时候,你就给我写那种东西了;当我还没有被异性吻过,对那种感觉毫无体验的时候,你就搂着亲我了;当我还弄不清什么是做爱,对那种动作一无所知的时候,你就进入了……
你还不可恨么!
或许,这也可以恨得起来,可以成为离弃这个男人的理由。
于是,在说出“分手”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
乔果觉得自己挺卑鄙。
先打过电话,说是“有一件事,想当面谈一谈”。阮伟雄回复说,“可以,时间和地点由你定”。乔果想了想,还是定在他们俩的那个家里好。这种时候,阮伟雄会很生气的吧,如果发起火来,又吵又骂,又踢又打……,总还是家丑,外人看不见。
吵一顿骂一顿打一顿,能把事情办了,也挺好。
就怕那种你越想办的事,他越不同意办。拖着你,拖死你。
第二天下午,乔果胡思乱想着去见阮伟雄。
软软的布艺沙发,软软地陷落在里边,乔果开口说话的时候,心气也有点儿软。“伟雄,已经这个时候了,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乔乔,想说什么,你就说。”阮伟雄出奇得平静,口吻与夙常无异。
仿佛站在悬崖上往海里跳,一闭眼睛,乔果跳了下去。“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没有拍打声,没有击溅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乔果看到阮伟雄手里拿着一张纸。
是一份早已草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双方同意……自愿解除……孩子……住房……存款……其它……所有的条件,所有的细节,都和乔果的设想一模一样。到底是做过恩爱夫妻,心心相印,两心相知,即使在分手的时候,也如此同心同德,如此地默契。
可是,乔果却毫无理由地陡然生出许多怨恨来。
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嘛,夫妻间只有在分手的时候,才能看出两人真正的情份。你不是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自由嘛,好了,如今他完全答应了,他慷慨地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好的,就这样,我同意。”乔果说。
莫名的委屈犹如憋在洞里的鸡雏,在喉底呜咽不休。
“你想,什么时候办理?”
“现在。”
那种赌气犹如一个勇士,披坚执锐地向对方冲去。
“好吧。”
在平静面前,勇士的冲击无声无息地化解了。
“我先走,在外面等你——”乔果腾地站起来。她担心再呆下去,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出门的时候,乔果习惯地向右边的地上望了望,于是她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家里的垃圾通常都是先搁放在这里的,待出门之时再顺手提走。出于习惯,乔果象往日那样俯身拿了起来,掂着它下了楼梯。
走着走着,乔果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她就是那个垃圾袋子,此刻正被她自己从家里拿出去……
暮色降临之前,乔果已经完成了身份的转换。她由一个良家妇女,变成了单身贵族。
带着轻松的解脱感,乔果走进了一家量贩。又是迹近疯狂地购物,酱鸡、炸虾、熏肠、叉烧、扒猪蹄、挂炉鸭……,从量贩出来的时候,她双手掂满了购物袋,几乎无法躬身钻进出租车。
然后是心甘情愿地诚心诚意地烹饪。把凉菜摆好了,把酒具拿出来了,锅里已经炖好了鸡汤,台案上已经备齐了要炒的各种菜料,这才坐下来休息,这才腾出手给卢连璧打电话。
那是一个矢志不移的许诺,那是一个山盟海誓般的约定:乔果和卢连璧分兵出击,各自回家向对方提出离异,然后再回到这个根据地胜利会师。
此刻,一支大军已经凯旋而归,另一支呢?——乔果先打卢连璧的手机,对方关机了,无法接通。接着再打传呼,看着表,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没有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静寂中慢慢地走过来,走得愈来愈响,愈来愈疾!
乔果毫无抵抗地束手呆坐,任那预感向她进袭。她想起来了,在走进量贩之前,她打过一次卢连璧的手机,那也是关机;然后是传呼,也是没有回应。当时,乔果沉浸在成功之中,沉浸在购物的欲望之中,对这些最初的异象未能在意。
夜深了,锅里的鸡汤凉了。
一桌满怀情意的菜肴被晾在那儿,就象乔果一样,无人理睬。
每隔十分钟打一次手机打一次传呼,那是乔果伸着手臂,在茫茫的时空中呼唤。然而,她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号码,根本就不存在拥有这两个号码的人。
那天卢连璧起来得迟了些,他离开安雅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半钟。
他开车来到位于潢阳大道上的“奇玉轩”,远远地看到自家门面的那扇宽大的卷闸门犹如贪睡的眼帘一样,仍旧垂闭未睁。卢连璧觉得奇怪,通常这个时候,“奇玉轩”应该开门迎客了。即便是罗金凤在家睡了懒觉吧,还有店员金枝呢,还有睡在店内的老马呢?
卢连璧锁好车,上前来“啪啪”地拍响卷闸门。
“哎,哎,卢老板——”
听到老马的回答了,不是从店内,而是从身后。卢连璧回转头,看到老马正骑着那辆老“永久”,满头大汗地顺着马路边奔过来。三言两语,知道了大概。
昨天后半夜卢连璧的女儿丹琴突发急病,昏迷不醒,慌了手脚的罗金凤打电话把老马从店内召去,两人一起将丹琴送进了医院。凌晨四点,孩子正在抢救,罗金凤忽然不支,倒在了地上。老马只得打电话,又召去了金枝。
听了这些,卢连璧没有进店,即刻开车赶往医院。
先看的是女儿。一夜之间,孩子那圆鼓鼓的小脸儿仿佛塌陷了,看不到一丝血色。鼻孔里塞着管子,手臂上插着管子,还有七七八八的管线从身上通出来,连着闪闪跳跳的监护仪。
“丹琴,丹琴!——”卢连璧把脸贴上去,握着女儿的小手,一声连一声地叫。孩子的眼皮却动也不动,鼻息微弱而急促。
问了护士,才知道初步诊断是急性病毒性肺炎和病毒性心肌炎。孩子已经出现心功能不全、心脏扩大,现在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预后如何,还很难说。
卢连璧听了,身子一软,就伏在了女儿身边。他直挺挺地趴在那儿,脑袋象是被涮洗过的口袋,成了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他才被老马叫起来,去看望躺在另一间病房里的罗金凤。
罗金凤已经在病床上坐起来了,她身后垫着被子,脊背挺直,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看上去象是一尊供在庙里的泥胎。
“凤,你好点儿么?”卢连璧上前探问。
“好。”仍旧是呆呆的一张泥胎脸。
“你看看,你看看,怎么弄成了这样子!——”卢连璧搓着手,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真不明白局面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做孽呀,做孽……”泥胎喃喃不休。
卢连璧愣住了,仿佛真是冥冥之中,神明在说话。于是,眼前就乱起来,看到两个赤裸裸的肉体汗津津的滑腻腻的,如同蛇一般缠抱在一起,疯颠狂乱地弯曲着,昏天黑地地扭动着……
去水目山那天夜里,在汽车中初次与乔果做爱,丹琴也是发起了高烧,也是住进了医院!
每次都是这样,莫非这孩子真是精灵么?莫非真的有什么感应么?——这样想着,不觉悚然一惊,脊背上竟沁出了冷汗。
手机的振铃声就是在此时叫起来的,听上去格外剌耳。
“拿来——”罗金凤伸着手。
那手干瘦苍白,仿佛闪着枯骨的磷光。卢连璧望着它,不由自主地将手机递了过去。
黑色的小东西就在女人的掌心中尖叫,象一只不识好歹的老鼠。女人蛾眉紧蹙,玉牙啮合,拿手一扣,小东西就被生生地开了膛。继而,手臂一扬,后盖的电池就象被弃的腑脏,嗒然有声地甩落在地。
自知罪孽深重,卢连璧只是垂着头。
蓦然间,BP机也前赴后继地叫起来。
女人再次伸出手,又将那个小东西握在掌心。那是条小鱼,如法炮制,扣鳃剖腹,扬扬手,那小电池也被甩落在地。
仿佛洞悉了男人的心思,仿佛预知了男人要做什么。女人眼角无泪,神情凄然而决绝地说:“你,随便吧。不要我们娘俩儿,你就走。想要,就老老实实守在这儿。”
卢连璧沉默地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甜梨,缓缓地削着外皮。粗糙的外皮削掉了,露出了酥嫩多汁的梨肉。卢连璧拿着它,送到了女人干涩的嘴边。女人咬了一口,忽然哇哇地大哭。
在女儿转危为安的那几天里,卢连璧始终心不旁鹜。与其说是被人管着,毋宁说是被自己管着。他没有与乔果联系,仿佛与乔果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他与这禁忌保持着距离,不愿也不敢去触碰它。
在那些日子里,心中最苦的是乔果。
最初的那个长夜的守侯,仿佛一下子将乔果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她甚至无力打起精神,去应付每天必至的日常生活。她不清楚自己每天清晨是怎么离开安雅,到公司上班的;也不清楚每个黄昏是怎么回到这套房子里,将一个又一个长夜熬到了天明。每次转动钥匙开门进来,耳边都幻听着那人的声音,那么熟悉地叫着“果果”“果果!”;每回转动身体,眼前都会幻视出那人的身影,游鱼一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浮动。进门是可怕的,但是必须进来。在这套房子里等待是可怕的,却又不得不独自怀抱这可怕,做着苦苦的相守。
乔果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必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乔果再没有给卢连璧打电话打传呼,所有的电话和传呼,都已经在最初的那个夜晚打完。
乔果是这样想的:对方既然没有打电话过来,就是说他不能打或者不愿意打。
那么,你给他打有什么意义?
乔果也不曾上门去找卢连璧。既然他没有来,就是说他不能来或者不愿意来。
那么,你上门去找他又有什么意思?
……
甚至购物的欲望,也因此而萎顿。那次伤心晚餐的所有剩余物资都储进了冰箱,供乔果独自消受,让她慢慢地回味品尝。
今天晚上,当乔果打开冰箱,她终于看到除了一盘挂炉鸭外,冷藏室已经空空如也。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感,乔果呆呆地拿出那盘鸭子,用微波炉加了热,再下一碗面条,然后坐下来吃。
艰涩地咀嚼着。是一块鸭肋,和鸡肋一样,因弃之可惜,而无味地食之。于是,对无音无讯的那个男人的思牵,就这样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地涌动起来。
却又无从得知,君心可似我心?会不会负了自己的相思意。
正要将嚼剩的鸭肋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