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卢连璧轻轻放下电话,慢慢地把身子在床上放平。心情却起伏着,想象着乔果在那套新房里独眠的样子。
罗金凤就是在那一刻蓦地将身子翻转了过来,虽然响声不大,却有些惊心动魄。
“是她打来的吧。”
“谁呀?”
“那个乔果。”
“睡吧,别胡思乱想。”
罗金凤果真不再说话。对待卢连璧,她不逼,不审,只是在该点到的时候点到,该提醒的时候提醒。那情形就象异邦的外交部,时不时地会给对方发个什么照会。
罗金凤不再胡思乱想,罗金凤也不再胡来。她早已方方面面地估计了局势,上上下下地掂量了后果。谁说蒙在鼓里不是一种快乐呢?谁说无知无觉不是一种福气呢?她甚至有点儿恨那个给她打电话来的匿名女人,如果不是那女人的电话引导她去了安雅小区,那么现在她应该活得无忧无虑安安稳稳。
罗金凤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有点儿怪。平时用得好好的煤气灶,忽然就打不着火。换了火柴去点,火苗“忽”地窜起来,却是半边有半边无,真是出了鬼。电话铃声就是在那个时候响起来的,声音与往常似乎也不大一样,尖叫一阵,鸣咽一阵,好象在发神经病。拿起电话,里边传出个女人的声音,说苍老吧却又透着年轻,说陌生吧却又似乎熟悉。
“喂,蔡太太吗?”
“你哪一位?”
对方避开问话,径直说道,“你丈夫不在家吧。”
罗金凤迟疑着,想揣测对方的意思。对方却单刀直入地说,“想不想找到你丈夫,想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
罗金凤脑袋“轰”地响了,她脱口说道:“你,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你到安雅小区九号楼三单元一号来吧,现在就来。”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罗金凤很快就赶到了安雅小区,那地方对于她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毫无防备的丈夫开了门,于是罗金凤就亲眼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婚纱照和照片上的一男一女。
罗金凤哭了,她砸了一通,撕了一通,但也仅此而已。她看到了真切的威胁,那威胁就象只剩下一个螺丝连接的吊扇一般悬在她的脑袋顶上。不能再弄出太大的动静,不能让危险掉下来砸了自己的头。现成的房子,现成的女人,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将丈夫一推,墙上的婚纱照就太容易成为生活中的现实了!
垂头丧气的卢连璧本来做了准备,打算承受可怕的家庭风暴和各种各样的惩罚。然而,他每天面对的只是一双哀怨的红肿的眼睛和更周到更殷勤的照料。
罗金凤虽然不是运筹帏幄的将军,但却有意无意地循着一条将军的谋略:哀兵必胜。
今夜他们夫妻虽然同床共枕,女人却感觉到了丈夫的心并不在这里。女人向丈夫这边偏过身子,丰腴的大腿压上来了,肉乎乎的白脚勾过来了。她要把男人的心勾回来,她要把男人的魂儿勾回来。
卢连璧没有退避,没有躲闪,他能体会到女人的良苦用心,他不忍心把身边的女人推开。于是,卢连璧也将他的身体迎合了过去。你抚着我,我抚着你,他们彼此在用手说话。女人的手在说,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离开我!男人的手在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嘛。女人的手颤抖着,畏畏缩缩移下来,胆怯地握住了男人的那件东西。
卢连璧的手落在了妻子的手背上,他感觉到妻子手背上的皮肤有些粗,有些糙。卢连璧叹了口气,然后便和妻子温存起来。
当卢连璧在床上和妻子云雨的时候,乔果在九号楼那套居室的大床上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看书。床头灯很明亮,然而书却在乔果的眼前模糊着,许久许久也没有看进去一行字。今晚卢连璧不能来陪她,固然让人失望,但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真正令乔果挂心的,还是眼下的处境。丈夫凶狠的一掌,无疑是家庭大战的序幕。
往下如何发展、成何结局,尚不得而知,但是目前乔果不会回去,则是确定无疑的。所幸身边的手袋里有一张信用卡,上面还有一两千块钱,短时期内吃饭应该当不成问题,但是炒公司鱿鱼的事看来只好缓行了。有个发薪的地方以生存下去,已成了眼下一切行动的必不可少的前提。
细想想,昨天自己还是衣食无忧、有家有口的主妇,一夜之间竟沦为无处栖身的可怜虫,乔果心里不禁有些凄然。
手机在枕边振铃的时候,乔果直愣愣地看着,似乎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乔果才怔过来。
是丈夫,是丈夫打来的!只要他说一声,回来吧,乔乔。乔乔马上就回家!
——“喂,小乔吗?”
是刘仁杰。
“是我,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乔果的身体松弛下来,她软软地靠在床头上,听那男人说话。
“刚才我觉得心里很空,很不踏实。我想跟人说话,我想,你大概也很想跟人说话。是不是呀——”声音象他的目光一样深邃,有晶莹的真诚在其中闪烁。
“是。”乔果颇为感动。
“我想,心里发空,觉得不踏实,是因为孤独吧。人不敢往深处想,一想就发现,人在世上走一趟,其实都是独来独去的。即使你有朋友,即使你有家有孩子,也是同样的。谁也没有陪你来,谁也不会陪你去。”
“嗯。”乔果闭着眼睛应答。
仿佛受到心理暗示一般,乔果听着他的声音,眼前就恍惚着幢幢的人影。那些人影都是单独地晃来晃去。即使有偶而的迭合,也会再晃动着分开。
“小乔,你没有送过你最至亲的人吧,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没有,他们都还活着。”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是送过的。我为他们洗擦身子,然后为他们送葬。
脱去他们的衣服,看着那赤条条的胴体,我会想起我的女儿来到世上的情景。她也是这么光溜溜的,躺在婴儿室的保暖箱里。那句话说得真对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世间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来,又都是这样走的。”
乔果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睡衣,那睡衣毫不相干地分离在身体的外面。是的,毫,不,相,干!正如此刻搭在椅背上的那条裤子毫不相干于那把木椅,掉在羊毛毯上的那只长筒袜毫不相干于那条羊毛毯一样。
“好了,乔乔,看透了这一点,你就会用平常心来对待孤独了。别人的热闹和亲近,不过是一时穿上的衣服。而自己陪着自己,才是最真实,最长久的。”
听到这里,乔果忽然生出一个感觉:刘仁杰讲出来的这番话,其实是讲给他自己听的。对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罢了。
“我明白了,让我自己陪着自己吧。”乔果自嘲地说。
“好了,能给你说这些,我很高兴。”对方的声音是欣慰的,有一种内急的人终于得到释放之后的愉快。
“晚安。”乔果说。
“晚安。”
熄了灯,闭上眼。乔果在黑暗中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是一个人赤条条地躺在这里。
是的,是一个人——即使卢连璧躺在身边,即使阮伟雄躺在身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第十八章用肉体发着一个同心誓
“苗经理,我来报到了。”
乔果的神态和语调都是热情而愉快的,仿佛她是一个兴冲冲地踏进大学校门的新生。
“来了?来吧。”
写字台后面的那个老徐娘连屁股也没有抬一抬,只把迭折的双下巴略微扬起来,就算打了招呼。
从那屁股和下巴上,乔果感觉到了冷遇,感觉到了架子。乔果竭力抑制住涌上来的不悦,仍旧笑着说,“那是,给我的桌子吧?”
“是哩。”扬起来的双下巴又落了下去。
乔果提着自己的东西,向屋角走。这不是写字台,这只是一张旧电脑桌。公司的部门经理都配了电脑,然而电脑对于苗经理来说,却太艰深了一些,所以早就撤掉了,如今摆放在电脑桌上的是一盆很浅显的仙人球。
知道乔果要来,苗淑贞本可以自己动手把那盆仙人球挪开的,她没有动手,她就是要拿一拿架子,就是要在乔果面前显示一下她的身份。乔果是安少甫宠过的女人,是那个没良心的兄弟宠过的女人,不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还行嘛。
没有苗淑贞这个嫂子,安少甫能有今天?爹妈死得早,从小学到中学,吃的住的用的花的还不都是哥哥嫂子的钱?如今用不着哥哥嫂子了,如今发财了,让嫂子到手下当个空头经理每个月发那么点儿份子钱,还得看他的脸子,这天底下还有良心么?
苗淑贞拿定主意不和乔果说话或者少说话,这样才能有威严才能有架子。她端坐在写字台后面,斜眼看着乔果把那张电脑桌收拾干净,然后归整那些杂物。
电脑桌的抽屉浅得象个火柴盒,三下两下就塞满了。乔果拿着那些书呀本子呀册子呀,站在那里发愣。
“小乔,把这个书架拿过去,放我这儿没用。”苗淑贞脱口说。
看看,看看,说不说话,说不说话,还是张口了。苗淑贞太想和人说话了,公司里没什么人和她谈得来,她成天一个人坐在这个写字间里,连个打进来的电话也没有,真是闷死人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来和她做做伴儿,她能憋得住嘛。
乔果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苗经理,你自己用吧。”
“拿走吧,拿走。”苗淑贞伸了伸胳膊,身子也站了起来。干惯活儿的人,手就是爱痒痒。
“哎,苗经理,我自己来,自己来。”
乔果赶忙过来,清理那书架。
书架摆好了,杂物归整好了,然后擦桌子、擦茶几、擦沙发扶手、擦桌台,然后刷痰盂,然后拖地板……。乔果干活的时候,苗淑贞就坐在那儿。房间里热闹了,房间里整齐干净了,苗淑贞觉得眼前很顺溜,觉得心里很舒坦。
乔果泡好了一杯营养麦片,热气腾腾地端上来。
“苗经理,喝点吧。”
“哎,客气客气,我不喝这东西,我有糖尿病。”
“知道你有糖尿病,你看,这麦片是专门给糖尿病人喝的。”
乔果掂过来袋子,让苗淑贞看。
糖尿病营养麦片,加钙无糖,即冲即饮。主料,小麦、大米、玉米、麦芽精……。呀,还真是给自己准备的,难得人家有这个心,苗淑贞有点儿感动了,“你看看,你看看,吃啥不能吃啊,还让你费这个事。”
乔果说,“到量贩转着买东西,顺便带给你的。”
“好,谢谢了,那我就留着。”
呷上一口麦片,啧啧地说,“好喝好喝。”
乔果说,“不是喝味道,是喝营养。里边加钙了,中老年人爱腰腿疼,其实是缺钙的事。”
苗淑贞惊奇地说,“哟,真是的,我说老是腰疼腿疼的。”
乔果就给她聊起钙这东西在人体里是起什么作用的。苗淑贞其实是个爱饶舌的好心肠的女人,一个人在事务部寂寞得久了,难得有乔果这么一个聊伴儿,一聊就聊得鱼儿水儿一般融洽。
苗淑贞说,“小乔,咱们事务部得操心组织公司员工活动活动,你看弄个啥项目?”
乔果捧她说,“上回事务部让大家到‘火盆景’吃鸳鸯锅,完了去卡拉OK,不是挺好嘛。”
“别说了别说了,都嚷嚷没意思。”苗淑贞摇摇头,“就是有意思,也不能再去了吧。
乔果想了想,说道:“去沙岗驼鸟园玩玩怎么样?那儿原来是个养殖场,大得很。听说新开了游览项目,能喂驼鸟吃东西,能追着驼鸟玩,还能坐着驼鸟当马骑。不想跟驼鸟玩了,里边还有滑砂场,那感觉跟滑雪一样,比滑雪可安全多了。”
苗淑贞笑着说,“你这一‘多了’,我可就开心多了。那地方这么好,我看就是那儿了。驼鸟园你去玩儿过吧,玩儿累了,有地方吃饭吗?”
乔果说,“去倒是没去过,是听一个朋友说的。她说,那地方有特色驼鸟餐,人家备了烧烤架和火炭,想吃什么,自己动手做就是了。”
“哎哟,这可太有意思了!”苗淑贞把双手一拍说,“小乔啊,你是不是先去看看。门票多少钱,游乐项目多少钱,吃烧烤多少钱,咱心里有个谱,先造个计划出来。”
乔果说,“苗经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事务部经理不过是个闲差,事务部从来没搞过象样的活动,苗淑贞想不出来做什么,不管是做什么苗淑贞也张罗不开。添了乔果这么一个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苗淑贞拍拍乔果的肩膀,感慨地说:“唉,小乔啊,安少甫把你从公关部踢出来,还不是因为小戴和他搞上了嘛。不公平,不公平!公司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个功臣呐?没有你和市里头头儿的关系,安少甫的天时苑能弄得成?现在弄成了,功臣用不着了,看看,卸磨杀驴了!你才知道吧,安少甫就是这号人,对他哥对他嫂子都这样,对别人还能好得了!”
听了这番话,乔果的脸腾地红起来。“和市里头头儿的关系”!——这说的还不是刘仁杰么?有没有关系,乔果自己最清楚。可是,谁知道背后人们是怎么传的!替公司卖力,自己倒把黑锅背上了。
“别听人瞎说,我有什么能耐嘛,我和市里的头头能有什么关系嘛。还不是跑得多跑得勤,该意思的都意思到了,才弄成了那些事。”
苗淑贞诚心地诚意地说,“小乔你别给我谦虚,你今天和我谈这么一会儿,我就知道你的能耐了。咱们事务部,往后就全靠你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乔果忽然想起来,应该回趟家。阮伟雄正在机关上班,这个时候回去拿东西正好。于是乔果就说,要是没什么事儿,她想去驼鸟园看看,今天就把这件事情落实了。苗淑贞连声说好,又夸赞乔果办事就是效率高。
家还是那个家,门还是那扇门,仅仅出走一个晚上,乔果就觉得它们都变得有些陌生了。在门前的擦泥垫上怔忡地站立良久,才掏出钥匙来。手竟然有些抖,好象自己成了小偷,正在胆怯地偷开别人家的房门。外面的安全门应声而开,第二重木门却纹丝不动,心里一急,用劲扭了几下,似乎要将钥匙扭断。这才想起木门的钥匙是另配的,插到底之后,要再拔出来一点,才能打开门。
木门的合页“呀——”地惊奇了一声,乔果已经面对着她无数次出入过的那个家了。起居室的花草、厨房的油烟、卧室的体息、卫生间的淡骚味儿拥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来迎接她,乔果心里一酸,几乎要落泪。
乔果软软地靠坐在沙发上。起居室很乱,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地板上甩着一只拖鞋,茶几上的果盘旁放着皱巴巴的袜子,换下来的睡衣搭在沙发背上……这一切都留着男主人仓促离开的痕迹。乔果在的时候,每天早晨都是把家收拾整洁之后才走的——,唉,到底是男人。
叹口气,乔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动手打扫起房间来。捡好了拖鞋袜子睡衣,摆整齐茶几上的烟灰缸果盘,再去收拾音响和电视机,接下来是擦桌子拖地板。
忽然想到要浇花。花并不名贵,除了一大棵龟背竹,就是几小盆不起眼的杂花。乔果提着喷壶,浇到那棵玻璃海棠时,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几个玻璃般的叶片和花瓣就象碎了似的掉落下来。乔果轻轻地拈起一片,望着那种晶莹和脆弱,呆呆地想:在以后没有自己的日子里,男人未必会记得浇水,花会不会死呢?
这样想着,不觉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