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太太把身子向阳台下面俯了俯,她听出来了,那个欲仙欲死的女人的叫声是从下面发出来的。那应该是一楼的卧室,对,就是那套刚刚搬进了新家具的单元房。
那一夜,蔡太太完全失去了惯常的状态,她再也不能进入那种轻浅虚幻的睡眠,她通宵睁着眼,让自己在嫉恨中浸泡。天刚蒙蒙亮,蔡太太就穿衣起床,带着贝贝出了门。蔡太太拿定了主意,必得要亲眼看看发出那种叫声的女人和让女人发出那种叫声的男人。
黎明时的埋伏是一件代价颇大的苦差事。露水很重空气很凉,蔡太太和贝贝不远不近地傍着楼洞口散步,四只眼时时地瞟着那辆紫色的汽车。贝贝的长毛被露水和雾气濡湿了,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蔡太太呢,脚脖走酸了,肩膀也隐隐地感到了风湿痛。
将近七点一刻的时候,紫色汽车的主人终于出现了。一楼那个门洞内传出安全铁门的碰撞声,旋即闪出一个精瘦高大的男人,快步向那辆紫色汽车走去。从蔡太太那个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少半边脸,等他钻进汽车,可就前功尽弃了。
蔡太太有些着慌,她一边加快脚步靠过去,一边急中生智地“哎——”出一声来。
蔡太太拿出的样子是在唤狗,那男人却下意识地偏过了脑袋。如此一来,蔡太太终于看了个一清二楚:怪不得眼熟,这不是奇玉轩的卢老板嘛!
蔡太太喜欢金喜欢玉的,少不了到潢阳大道上的那几家玉器首饰店去转悠。
店老板记不住来来往往的顾客,顾客可就认准了店老板。
偷鸡摸狗的贼子出来了,鸡和狗呢?
大约一分钟之后,门洞里的铁安全门又响了一下,稍顷,闪出一个低眉敛眼的女人。
呀,娉娉婷婷,妖妖娆娆,真是一个小骚货啊!
第十五章扮新娘
乔果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特别想和卢连璧一起逛街。其实,她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其实两个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然而乔果就是抑制不住那个要和卢连璧肩挨着肩手拉着手一起走在大街上的念头。
那念头和做爱的欲望一样,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摆脱。于是,乔果给卢连璧挂通了电话。
“嘟嘟,我想逛街买东西。”乔果说。
“你想买什么?”
“安雅那边的墙上光秃秃的,应该挂几幅画。”
“好,我去买。”
“你买的我要是看不中呢?”
“那就你去买吧。”
“我想和你一块去。”
卢连璧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用委婉的语气劝道,“果果,别任性。”
乔果不依不饶,“不行,我就是要跟你一块儿去。”
卢连璧还想耐心开导她,“果果,你自己不是说,这个城市太小,满大街都是熟人嘛。”
“我不怕。”
“果果——”
“你去不去吧!”
语气象是通牒。
卢连璧在那边叹口气,答应了。
文心街可以算得上是一条文化街,那里有专卖文具用品的“新文化”,有展销油画的“感觉画廊”和挂卖名人字画的“藏宝斋”,有“开卷书城”,有“跨世纪影都”……听上去都带着些文化色彩。
卢连璧本来打算驱车直奔“感觉画廊”的,没想到车开至文心街口,乔果就连连点着指头说,“停这儿停这儿,就停这儿。”卢连璧按照她的意思,在街口泊了车。
看来乔果真是要将那条街从头逛起的,她挽起卢连璧,一脚就跨进了街口的“新文化”。卢连璧踌蹰着说,“来这儿干什么,你买作业本啊?”
乔果扯着卢连璧的胳膊只管往里进,“不买作业本就不能看看呐。”
卢连璧虽然随着她,手却摆脱了出来,低声说道:“别扯着,让人瞧着不好看。”
说着,一双眼不住地到处瞧,象是老鼠四下张望着在躲猫。
“瞧你吓的。”
乔果抿嘴儿笑着凑过去,卢连璧下意识地往一旁躲了躲,乔果也就不再勉强,由着他若即若离地一起走。
从“新文化”出来,又挨着店门进了“开卷书城”。说是书城,也就是几十平方的营业店面,几十个书台书架罢了。插在书架上的书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条书脊,摆在书台上的望上去就缤纷多了。乔果一本本地看,一本本地翻,卢连璧自然着急,在旁边不停地叨叨,“走吧走吧”。男人的思维是直线性的,既然买画,去画店就是了。就象做爱,一上手,就直奔主题。女人不同,寻的就是那份迂回曲折,要的就是那个去往目标的过程。
好不容易从书城出来,接连又进了几个不相干的小店,终于来到“感觉画廊”。
画廊给人的感觉挺奶油挺咖啡的,木画框都是那种刻意的雕凿,涂饰成辉煌的金色,犹如西人的宫殿廊柱一般华美。画面上的人多是高鼻隆颧金发碧眼,景物建筑或斯拉夫式或哥特式,不一而足。科技手段高了,仿制出的西人名画几可乱真。
乔果浏览了一番法兰西意大利俄罗斯,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满足。但问起想买哪张画,却轻轻摇摇头,并没有要将哪个异邦买回去挂在墙上的意思。
“感觉画廊”的隔壁是“藏宝斋”,卖的是名人以及尚不够名人级别的山水人物啊,翎毛花卉啊什么什么的。乔果饶有兴致地看着,卢连璧在旁边凑趣说,“来这幅山水吧?”
乔果撇撇嘴。
“瞧这幅钟馗——,哎,还有那幅仕女,都还有点儿意思。”卢连璧又说。
乔果笑了,“嘻,挂他们?还不如挂咱们自己呢。”
这是一句说笑的话。可是到了隔壁,就成了现实。
“藏宝斋”的旁边是“扮新娘婚纱摄影服务部”,这是潢阳市最大也最有名气的婚纱摄影店,潢阳市的新娘差不多都由他们装点过。摄影部的店面鲜亮而气派,临街的一面全部装修了落地式玻璃橱窗,里边摆放着一排拿姿作态,身着各式婚纱裙装的模特儿。乔果走过去,手指轻抚着橱窗,将那些云霓般的婚纱一一看过,然后一闪身,迈步进了摄影店。
服务小姐热情地迎上来,“太太,先生,要照象吗?”
乔果未及答言,卢连璧在旁边先说了句,“用不着了吧。”
乔果挑挑眉毛说,“怎么用不着?”
卢连璧噎了一下,再不说话。
服务小姐将他们俩略一打量,即刻乖巧地说,“其实,现在来补拍婚纱照的夫妻也很多。”
一句话,把乔果逗乐了。她斜了一眼卢连璧,说道:“就是嘛,我就是想拍拍婚纱照。”
“我们店员里提供的服务有套餐甲,套餐乙,还有套餐丙。太太想拍哪一种?”
乔果饶有兴致地说:“你们的套餐都是什么内容,先介绍介绍吧。”
服务小姐说,“套餐丙是小套餐,两张婚纱照,一张站姿,一张坐姿,就在店里拍,价目是两百八十元。套餐乙是中套餐,两张室内婚纱照,四张室外婚纱照,价目是一千八百元。套餐甲是大套餐,四张室内婚纱照,十二张室外婚纱照,价目是两千陆百元。”
乔果听了,偏过脸望着卢连璧说:“嘟嘟,你看拍哪种啊?”
题目出来了,卢连璧不敢怠慢,即刻拿出答案说,“当然是大套餐啦。”说着,就打开腰包付钞,让服务小姐去开票。
“扮新娘”,扮新娘,原本就是要细细打扮新娘的。乔果由两个化妆师伺候着,先弄去洗头洗脸,然后又坐下来做头发画眉眼儿。虽然男人也是这道工序,工艺却简单得多。不一会儿,就把卢连璧完工了。对着镜子照一照,那套拍照用的西装,那张拍照用的脸,全都陌生得很。然而正是由于陌生,又让人生出一些新奇来。
对自己新奇着的卢连璧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乔果一点一点变得新奇起来。
乔果的头发盘起来了,是那种耸如螺壳般的发式。乔果顿时觉得她的脸儿长了一些,身材也更高了更挺了。婚纱裙服是那种低开胸露肩背的式样,化妆师在那些裸露的部位处下着工夫,于是,乔果的前胸和肩背就变得格外粉嫩起来,望上去犹如细腻的白藕。换穿上的纱裙在腰肢那里可可地束紧了,然后又轻盈地撒开,让穿裙人的心情也象花一样地开张着。
乔果久久地望着镜子,满心好新奇地欣赏着镜子里这个鲜嫩欲滴的女人。她简直不能相信,那个女人竟然就是她!
“你瞧瞧,怎么样嘛?”乔果转过身来,带着几分羞涩地望着卢连璧。
卢连璧一时无语,他情不自禁地将乔果延揽入怀。感觉里,象是拥着一个光艳夺目的新人。
有了这份感觉,当镜头对准他俩的时候,两人就有了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
耳鬓相触,情融意合,不用摄影师摆布,就天作地合般地拍完了。
乔果仍旧痴痴地呆在那儿。
“果果——”卢连璧轻唤着。
“噢,完了吗?”
恍若重生,乔果这才从陶醉的意境里脱却而出。
外景的拍摄共有两处,一处选在开发区的万国公寓,另一处是在流花湖公园。
万国公寓景点由各式各样的建筑别致着,照片拍出来,或欧陆风情,或大洋特色,看上去俨然新郎新娘出了一趟国。乔果和卢连璧相携而往,由着摄影师在那些罗马式雕塑西班牙式小楼英吉利式咖啡屋前搔了几下首弄了几回姿,然后又驱车去了流花湖。
流花湖公园的景致是国粹味的,苏州园林式的假山,山上有亭台楼阁,雕着花栏,挑着飞檐。当然少不得小桥流水,桥是那种用石块砌的圆拱形,桥下半个月亮,桥上半个月亮。栏干上还有狮首,一个个雕得古朴雅拙。水是流动的,浮着水草,显出一种盈盈晃晃的幽绿。四围的岸边生着婆娑的柳树,树影荫在水里,有水禽在那里悠然地凫着,惬意地拍打着翅膀。
假山前拍了,水榭处拍了,然后上了小桥。乔果偎着石栏,凝望着幽静的湖水和水面上的禽鸟,在这片仿古的景色里,她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一点仿古的诗意。
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还真有点儿欲辨已忘言呢。
卢连璧也靠过来了。镜头对准了他们。
“喂,再近点儿——”摄影师摆摆手。
乔果向男人怀里偎了偎。
摄影师挤着一只眼朝镜头里望了望,然后又摆了摆手。“嘿,能不能再亲热点儿?”
“行啊。”卢连璧应着,面颊贴了过来。
乔果感觉到那种肌肤相亲的温热了,她的身体里沁出了一种冲动。卢连璧想必也是同样吧,因为他忽然响亮地吻了乔果。
“呀!——”乔果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身前身后的水鸟受了惊一般,扑扑拉拉地拍打着翅膀飞起来。晴空的那片湛蓝衬着翩然的白羽,美得让人心颤。
卢连璧看到摄影师接连按下了快门。“照下来了?”他向摄影师发问。
“当然。”摄影师点着头。
“你觉得,照得好吗?”乔果问。
“你们都很自然,自然的最好。”摄影师回答。
穿着婚纱拍摄那些结婚照的感觉妙得简直无以言说,它使得乔果时常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好象自己真的是在做着新娘。当所有的拍摄都已结束的时候,乔果却不想结束了。
“喂,这样就算把你的新娘娶到手了?”乔果娇嗔地向卢连璧耳语着。
“还有什么要求啊?”
“喜宴呢?还有交杯酒——”
于是,他们俩又去了一家酒店。
他们去得太早,酒店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他俩要了一个雅致的小包间,偌大的一张圆桌旁只坐了他们两个人。精美的凉菜摆齐了,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晶莹的高脚杯里凝固着。
卢连璧将面前的杯子端起来,做出了一个弯臂的动作。“来——”
乔果说,“做什么?”
“喝交杯酒呀。”
“唉,算了算了。”乔果忽然没了兴致。
酒杯停在空中,卢连璧的嘴角浮起了苦笑。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乔果想试着解释。
“我明白。”
乔果不清楚对方明白了什么,但是乔果明白她自己是从换下婚纱的那一刻,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的。唔,原来让她生出兴致的不过是那身婚纱,不过是穿着婚纱扮新娘的那番行动罢了。从脱下婚纱的那一刻,她就走出了布景,走下了舞台。她不再是她演出的那个角色,她仍旧是生活中那个穿着铅灰色西服套裙,在公司的写字间里整日忙碌的白领女人。
哦,“扮新娘”!这个名字起得可真有意思。
女人怎么会是这样——,乔果自嘲地想。
卢连璧不会想到,就在他和乔果扮着新郎新娘拍照的时候,有位不速之客去了“奇玉轩”。
那是一个矮矮的胖太太,身着一袭黑色的薄料风衣,走起来脚掌臀髋肩膀全都一甩一晃的,犹如一只匆匆登岸的肥企鹅。胖太太进了玉器店,就四下里张望,营业小姐见了,笑迎道,“太太,请问你想买什么?”
“看看,随便看看。”
营业小姐就陪着她在柜台边上转。
说是看玉器,胖太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忽然对营业小姐说,“你们卢老板呢?”
“没在店里,有事出去了。”
“老板娘呢?”
“她在经理室。”营业小姐再次打量了一下胖太太,然后说道,“太太和我们卢老板熟吗?”
“熟。”
“要不要叫卢老板的太太来?”
“对,对,你去请请她。”
营业小姐不敢怠慢,赶忙去了经理室。
罗金凤听说外面有熟客找她,即刻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到一个穿黑风衣的胖女人向她笑吟吟地打招呼,“哎,忙着呐!”,罗金凤也就笑吟吟地答道,“哎,不忙不忙。”
走到近前仔细看,来客却并不认得。
“卢老板没在,啊?”对方仍旧是很熟份的口吻。
客人可以不认识老板,老板是绝不可以不认识客人的。罗金凤也就很熟份地答道,“说是有事,出去了。有什么要办,尽管说。”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挑件合适的玉件送人呗。”
“送什么样的人?送多少钱的吧。”
胖太太略做沉吟,回道,“送,一位年龄大些的老同志。人家也不稀罕钱物,是个意思吧,三四百块钱的就行。”
报出这价钱,罗金凤先就泄了,然而脸上并不带出来,仍旧热情地附和着,“可不是,送礼就是送个情嘛,只要情意到了。”
先让胖太太看的,是个玉桃。桃形丰满肥盈,圆嘟嘟地托在一个栗色的木盘中,玉料是白的,也还通透。桃尖处有些粉色,望上去却不大自然。胖太太拿在手里,转着看了又看,然后说道:“桃尖的这点儿红,不是玉的本色吧?”
罗金凤回道,“老熟人了,能瞒你嘛。要是本色玉料,就不是这个价啦。”
再看的,是个玉龟。土黄色的玉料,杂着些斑驳的褐色。那些斑驳的色块工巧地配成了龟壳的纹路,望上去也还算得上浑然天成。胖太太沉吟良久,只是不吐口。
罗金凤在一旁说,“不是个年纪大些的老同志吗?送个玉龟给他,挺合适的。”
桃和龟,都是给上年纪的人贺寿用的,胖太太自然懂得。只见她将脑袋微微一摇,说道,“是老同志,可也没老成那个样子。”
“噢——”罗金凤笑了,她转身拿起一匹玉马,“那就送马吧,送马最合适。”
那是一匹雪青马,虽然粗了些,笨了些,但是昂着头扬着蹄,很有些精气神儿。木座上题着词,“志在千里”。没有伏枥的老骥之态,却昂扬着心志,还真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