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姐,他怎么你了?”
“他没事儿找事儿,他在报复我。他知道我干什么去了,知道我跟谁去的,他什么都知道——”
戴云虹愣了愣,然后问道:“不可能吧,他怎么对你说的?”
“还用他说,我的感觉不会错。”
“哎哟,那是你多心了。” 戴云虹舒了口气,“唉,我现在就是多心,我的心思又多又乱呐!”乔果显得有点歇斯底里,“我想离开公司,我想离开家——我现在,真是糟透了!”
“哎哟,乔姐,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云虹,还记是这次临行之前,咱们去找星云大师吗?”
“嗯。”
“大师说,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乔果缓缓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山里下大雨,山体滑坡,车走不成呢?”
“是啊,你没有按时回来,我就知道出事了。”戴云虹关切而同情地地叹息着。
“云虹,我想把什么都告诉阮伟雄。要打要杀,随他处置吧。”
“哎哟乔姐,你千万别犯傻。”
“可是他天天晚上睡沙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真让人受不了!”乔果痛苦地用门齿咬了咬下唇,“今天晚上,我打算回老妈那儿住了。”
“住那儿容易,回去可就难了。迟早还不是一个摊牌。”
“那还有什么办法?”乔果苦着脸儿。
两个女人嘀咕来,嘀咕去,还真想出了一个对策。虽然很难说有什么把握,然而事已至此,只得一试了。
晚上下班之后,两个女人去了一趟超市,买了几样卤菜,还有一瓶干红葡萄酒。乔果带着戴云虹来到家门口,她抬头看着楼上那几个亮着灯的窗户,忽然心生感慨,觉得它们既切近又遥远,门是乔果用钥匙打开的,可是在走进去的一瞬间,乔果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戴云虹的身后。
“哎,阮大哥,我来啦,”戴云虹举着那瓶红葡萄酒,笑嘻嘻地说,“不速之客,欢迎不欢迎啊?”
阮伟雄那张脸是朝着戴云虹笑的,目光却扫了一下乔果。岩石般坚实的下巴上,那些铁青色的胡子茬儿犹如厚厚的青苔,望上去寒意凛凛。乔果无法与之对视,于是就怯怯地低下了头。
“请坐请坐,”阮伟雄彬彬有礼地将戴云虹让进屋内,他举手投足间神情自若,仿佛家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瞧你瞧你,来玩就来玩吧,还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这是来谢乔姐的呀。”戴云虹煞有介事。
“谢她?谢她什么呀——”阮伟雄不解地说。
“哎哟,阮大哥,你还不知道啊,乔姐的功劳可大啦!”
“唔?”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外地的。这个男的呢,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我对他印象挺好,看得出来,他也挺热我。认识没两天,他就提出来要带我到云泽湖风景区玩。”
“那好哇。”阮伟雄并不十分在意地听着。
“好什么呀,我可没那个胆儿,跟个男的认识没两天,就让人带着满世界跑。”
“那就不去吧。”阮伟雄随便地搭了一句。
“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只怕这事儿一下子就吹了。你们男人是最爱面子的,你说是不是?”
阮伟雄淡淡一笑,点点头。;“后来我就求乔姐喽,让她跟我一块儿去。”
戴云虹说着,将坐在身边的乔果的一支胳膊抱在了怀里。
“噢。”阮伟雄将目光移到了乔果的脸上。这一次,乔果的目光没有退缩,她硬着头皮顶住了。
“我对乔姐说,要保密,对谁也不能讲。我们俩就跟我的男朋友一块儿到云泽湖风景区玩了,公司也不知道。”
“是嘛。”阮伟雄把后背往沙发上靠了靠,这样一来,就显出了一种远坐的姿态。
他远远地坐在看台上,他马上就要说,滚,我不想看你们两个女人在这儿演戏,你们演得太拙劣了!……乔果闭上了眼睛,她怕看到丈夫揭穿她们时的那副义正辞严的样子。
“噢,乔果是跟你们去云泽湖了。”阮伟雄的话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是啊,我那男朋友脸皮厚着呢。第二天从云泽湖回来,他就是不去住宾馆,说是宾馆没有我那套两居室住着方便。哎哟,虽然说两个人互相都有好感吧,可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这样住着算什么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死求活赖地让乔姐留下来陪我了。当时要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一看表啊,哎哟,下一点啦。想你早就睡了……”
欲盖弥彰,漏洞百出!甚至连乔果自己听了,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戴云虹说完了要说的话,乔果偷眼向丈夫那边望了望,只见阮伟雄象猫似的眯起了双眼,铁青色的下巴向前拱起,仿佛随时都会撞出去。
乔果掌心生汗,心里一阵阵发怵。
戴云虹却若无其事地打开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阮大哥,你给相相面,瞧瞧我这男朋友怎么样啊?”
阮伟雄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然后象好奇的孩子一样急切地说,“拿来,拿来,我看看——”
两只手伸在空中,犹如落水的人扒扯着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攀附之物,目光中闪动着欲要得救的急切和焦灼。
“哦,还真是有个男朋友啊!乔乔,你看,这男的是不是挺帅?”
这是几天来阮伟雄第一次正视乔果(虽然只是短暂的正视),第一次亲切如昔地与乔果说话。乔果心头融融地热了一下。
“唔,你和乔乔就是跟他去的云泽湖啊?你们俩谈成了吧?哎呀,这可是一件大事啊——,来来来,我来做几个菜,咱们好好庆贺庆贺——”
说完,阮伟雄便起身进了厨房。阮伟雄表现出来的热情让乔果和戴云虹都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两个女人会意地对视了一眼,也随后跟了过去。
乔果动手用电饭煲蒸米,戴云虹就挨在阮伟雄身边帮着洗菜。阮伟雄说,“小戴,不用你动手了。”戴云虹说,“那还能行,大家吃,大家做嘛。”阮伟雄说,“哦,乔乔是跟你们一起去的云泽湖啊。”戴云虹说,“可不是,三个人一起玩儿,热闹。”阮伟雄又说,“哦,你们是偷偷外出的,没有向公司请假呀。”
戴云虹说,“你想想,这种事不保点儿密那还不弄得满城风雨呀。”阮伟雄又说,“你们回来那天晚上,你把乔乔又留在你那儿了。”戴云虹说,“我那套房子里还没有住过男人呢,要不是乔姐留下来陪我,我还不吓死啦!”……
阮伟雄平时言语不多,此时却一反常态,变得絮絮叨叨罗罗嗦嗦。他不停地说话,不停地重复着戴云虹编造的那些谎言。似乎这样不停地复述,就可以使那些话成为真实。阮伟雄太需要一个说法了,太需要一个差强人意的自圆其说,以使他在自欺中得到自慰。
乔果望着丈夫,望着他那水迹一般闪烁不定的目光和痉孪般翕动的嘴唇,忽然感觉到了丈夫的虚弱。坚硬的下巴铁青色的胡子茬儿威猛的身架——那只不过是外表的强悍罢了,男人骨子里是胆怯的,他怯于面对妻子出墙的现实。此前他表现出的那种坚硬的沉默不过是个外壳,内里充斥的是彷徨犹豫和不知所措。那情形就象一个脆弱的鸡蛋,只要轻轻一碰,它就会碎裂,让那些汤汤水水全都不可收拾地泄淌而出。
乔果忽然可怜起丈夫,并且因为丈夫的可怜而愈觉自已的可恶。
那餐晚饭吃得很热闹,频频地碰杯,频频地祝愿,频频地出现刻意造势而形成的快乐的小高潮。戴云虹不知不觉地成了主角,她谈着云泽湖多情的湖水,谈着湖边相亲相爱的灌木丛和温柔的绿草地,谈着她那新结识的可爱的大胆的狂放的男朋友……她谈得如此绘声绘色,甚至连乔果都恍恍惚惚地觉得那是实有其事,实有其人。
阮伟雄似乎被打动了,在晚餐结束之前,阮伟雄再次举杯,感慨地对戴云虹说,“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到一个朋友!小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顷心,你对他也很顷心。”
“是的。”
“茫茫人世,要找到一个如意的郎君并不容易,相信你会好好待他。来,祝你们幸福!——”
乔果送戴云虹出门,两个女人站在楼洞口互相望了好久。
乔果将对方的手拉了又拉,嘴里却只出来三个字,“谢谢了。”
戴云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戴云虹已经跨上摩托车了,乔果忍不住问,“你和那男的,谈成了?”
戴云虹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小巧的TOYORT,火红的TOYORT,戴云虹将车发动起来,然后眉眼一弯,露出了笑。那笑态带着狐气,有一点诡,有一点媚。
那一夜,乔果和丈夫又头挨头睡在了卧室的大床上。他们做爱了,仿佛那做爱是防伪商标,只要贴上去,就能证明夫妻关系的货真价实。贴商标的时候,他们各自都很精心都很在意。乔果一躺下来就成了一所宅院,铺陈在平坦的软床上,层迭的阶台,匀称的构架,通幽的曲径,迂折的回廊……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着、等待着,以随时侍奉它的主人。
阮伟雄走进来了,他显得焦灼而又急切。那情形就象一条流离颠沛的家犬,终于回到了它的老宅。它用抖颤的爪子搔扒着,它用潮湿的鼻子嗅闻着,它亲近着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每一片瓦、每一块石……。带着些踌躇,带着些迟疑,它寻觅着异样,寻觅着熟悉。它低低地叫着,在它深深的喉管里呜咽着冲动,呜咽着感伤——乔果是诚心诚意迎候丈夫的,然而,当两个身体对接的时候,她却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困惑。那是经过无数次磨合,早已轻松顺畅的匹配,可是忽然之间,彼此部件的规格和尺寸仿佛都发生了变化。乔果自己的部件变小了,而且生了锈。对方部件的直径和体积却出乎意料之外的粗大。
唔,那真是艰难的对接,乔果的身体好象变成了一堵呆板的没有任何洞缝的水泥墙,粗暴的钻头锐利地拧转着,不管不顾地挤压着,本无缝隙的墙体破着、碎着、粉着……,于是那孔洞出现了,那是灼热的残破的孔洞——乔果忍耐着,直到那钻头退出时,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乔果睁开眼睛看丈夫,她看到男人勾着脑袋,在观察着他的钻头,那神情好象有些异样。
稍顷,工匠检查完了它的器具。当它再次进入时,乔果觉得那已经不是钻头,而是膨胀锣栓。那锣栓在节奏分明的律动中慢慢地鼓胀着,鼓胀着,让乔果感受着饱满,感受着充实。
忽然,那锣栓变软了变小了,犹如胀鼓鼓的轮胎煞了气。
“……”乔果疑惑地望着丈夫。
阮伟雄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阮伟雄视觉却更加清晰,他看到了妻子那赤裸的胴体之上,骑着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壮硕的屁股不停地扭转着,象是盗车贼在得意洋洋地骑着别人家的自行车。
那车已经被外人的屁股磨脏了。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些脏东西留在了车子里。
……
“伟雄,你累了?”乔果关切地询问。
阮伟雄没有回答。有些情景有些想法,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他懂得做丈夫的干这种事应该有头有尾,况且还事关男人的自尊和自信。于是,他闭起眼睛恪尽职守地努力着。然而,那不过是徒劳罢了,他终于一蹶不振。
那一夜,是他们夫妻肉体关系的转折。
第十四章 芳心寂寞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蔡太太免不了生出最难将息的感觉。偌大的一套房子,终日只有狗儿贝贝与她相守,唯一可以提及的人气挂在墙上——那是女儿女婿和外孙子的照片,一家人远远地从加拿大向她笑。
蔡太太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女儿生下来不久,男人就新枝另栖。从此,蔡太太只能夜夜与女儿相儇了。偎大了女儿,又偎大了外孙,如今儇的只是一床空被。女儿上次回来,在安雅小区给蔡太太买了这套二楼的房子,说是以后会常常陪她住住的。可是,蔡太太明白,女儿的孝心已经由这套房子给付足了。
阳台是全封闭的,银色的铝合金窗子对着小区的大门,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绿草坪和如雾如云的喷泉。那把永远摆在窗下的深棕色的皮摇椅上,寂寂地坐着蔡太太,她的膝上搭着一条披巾,下巴颏懒懒地搁在窗台上,目光琥珀似的凝固着。和她贴着脸儿的是哈叭狗贝贝,这小姐两条后腿蹬在蔡太太的小腹上,两个前爪在窗台上搭着,那神态有些象要在绣楼上向郎君抛掷彩球的俏佳人。
此刻不过是下午四点多钟,蔡太太已经苦苦地坐了很久很久。这真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啊!
一楼下面,传来嘈杂的响声。贝贝偏转脑袋,低低地吠了一声。蔡太太也不由自主地偏偏头向下看。一层的两套房子,原本空着一套,前不久忽然装修了,想来是要搬进新人。
蓦然间,贝贝犹如小马似的打了个响鼻,随后便响亮地尖叫着,脸儿向着前方高高地仰起来,目光中透着晶亮的喜悦。循着贝贝的视线,蔡太太看到了那条体形雄健的沙皮狗。那狗犹如褐色的石块,正向绿云般的草坪那边移动着。蔡太太的心忽然悸跳了一下,目光即刻投向沙皮狗的身后。果然,她看到了沙皮狗的主人,那位肩宽背阔的吴老师!
蔡太太腾地站了起来,她只顾急急地往外走,竟然没有留意到从膝上滑落的那条披巾。五短身材的贝贝频率极快地倒腾着四条短腿,跌跌撞撞地绊在蔡太太的脚下。匆匆的狗匆匆的人,下了楼梯欲要往外走,楼道口却被一面墙似的双人软床垫堵着。
“喂喂喂,你们快点儿呀!”蔡太太尖声嚷。
两个搬运工汗津津的脏脸从花床垫后边探出来,没好气地冲着蔡太太说,“喂,胖太太,你先让让吧——”
说着,那面花墙就冲着蔡太太撞过来,蔡太太只得退回到了梯阶上。
楼道对面的那扇铁门开着,看得到雪白的墙体橙黄的木地板和斜出的半支吊灯。里边有个男人在指挥搬运工,一晃间,蔡太太看到了男人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脸盘和眉眼都有些熟。
蔡太太未及多想,花床垫已经颤颤微微地进了铁门,蔡太太即刻移步,和贝贝一起向楼洞口奔去。
“哎哎哎,让开让开——”又是两个搬运工,抬着一个崭新的梳妆台。
蔡太太和贝贝只得再让。
等到出了楼洞口,才看到外面停着一辆运货车。车上的一些家具,还没有卸下来。蔡太太无心多究,绕过货车,沿着楼下的甬道向小区的草坪那边奔去。贝贝欢跳着跑在前面,颈间的铜铃摇出一串急促的脆响,蔡太太口里气喘着,脚下咚咚着,与那铜铃声做着呼应。
转过楼角,毫无遮拦地望到草坪和喷泉了,蔡太太的动作即刻慢下来。悠悠地踱步,缓缓地顾盼,显得从容不迫,神清气闲。贝贝小姐把个扁圆的湿鼻头仰到天上,周身的软毛都在风中雍容着,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样儿,真是矜持得很。
喷泉那边的沙皮狗走不动了,先是贱兮兮地叫出几声,继而竟不管不顾地一路跳踉,奔了过来。
“沙皮——”吴老师只得驻足,用喊声表示着管束。
贝贝小姐是欢欣鼓舞地迎上去的,蔡太太也就娉娉婷婷地跟着。到了近前,沙皮与贝贝雀跃着缠绵着,乐在了一起。两位主人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文质彬彬地站住了。
“走走?”吴老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