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我走过的山路,比这险得多。”卢连璧稳稳地开着车。
暮色降临之前,他们俩已经坐到了别墅的阳台上。那是他们俩着意挑选的一幢别墅式小楼,小楼是橙色的,只有矮矮的两层。虽然楼房旧了一点,望上去犹如一枚起了皱的干橙;虽然位置偏了一点,它远远地离开了附近的几幢楼群,孤零零地兀立在一处山崖的尽头,然而,正是这些使他们俩格外中意。他们寻的就是这种离群索居,他们要的就是这份清静。
不是避暑的季节,上山的客人不多,那一天这幢小楼里只住进了他们两个人。
一棵棵枝叶葳蕤的大树在山风里摇曳着,仿佛在向他俩招手。弧形的阳台向外伸展着,好象要融进那片浓郁的绿意里。乔果依偎在卢连璧的身边,望着绿树山影,听着风声鸟声,恍然间似乎已将身外的世界遗忘,而身外的世界也遗忘了他们。
在极远极远的天边,在被群山顶起的云朵那里,出现了大片大片桔红和焦黑的斑块。那些云朵犹如劈柴一样燃烧着,它们冒着浓黑的烟雾,跳荡着透明的火舌,以一种疯狂的激情努力着,要将西边的那爿天烧塌下来。
乔果被那异样的燃烧所惊骇,心内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有点儿,怕——”乔果缩着肩膀说。
“怕什么?”卢连璧贴着脸问。
“你看你看,怎么是那种样子?好吓人。”乔果指着那处天上的火。
“有什么可怕的,那不是火烧云嘛。太阳就要落山了。”
“落”也不是一个好字眼儿,就是这个“落”字,又让乔果的心向下沉了沉。
天边的那些云朵渐渐地燃尽,先是化做了黑黝黝的炭,继而又变成了铅色的灰。灰烬愈来愈显厚重,于是,远山、层林和错落的楼房都被它捂做了深黑色。
岚气一束一束,一团一团,从那些黑色的缝隙里冒出来,浮游在别墅的阳台下。
它们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恍然之中,乔果觉得阳台被那些岚气托举了起来,摇摇晃晃,飘飘动动,要移向那深邃的黑暗,要升入那茫不可知的夜空……
这种如浮如飘的感觉,直到躺在小楼的那张大床上,依旧没有消失。他们的卧室没有亮灯,窗帘是敞开的,然而却没有月光,窗外那些影影幢幢的东西分不清是树还是山。那张大床那座小楼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着飘着荡着,仿佛是脱了锚缆的船,无牵无羁,不知所向。
乔果在卢连璧的身下摇着、晃着;床在乔果的身下摇着、晃着;小楼呢,小楼在床的身下摇晃……,于是,整个巨大无比的暗夜都摇起来,晃起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那是一种巨大无比的晕眩、巨大无比的快感。
敞开的窗子让人生出与暗夜融通一体的感觉。鸟的叫声响起来了,那叫声在暗夜的衬底上格外地凸显,一声一声,犹如嵌在上面的树枝。兽的叫声响起来了,一声一声,好象滚落的山石。那是什么野兽呢?——乔果恍恍惚惚地想着。仿佛要做出应和,仿佛要做出认同,乔果蓦地听到了她自己的叫声。那叫声闪电一般明亮,虎牙一般尖利。
乔果不停地叫着,她和山谷融通了,她和丛林融通了,她是在山谷里叫,她是在丛林中叫,她是山谷和丛林中一只快乐的野兽。
在那叫声里,乔果又看到了火,看到了那些犹如劈柴一样燃烧着的云朵。那是他们的欲望在焚燃,跳荡的火舌,疯狂的激情,忽啦啦的,西边的那爿天被烧得坍塌下来……
黑天黑地的平静中,男人慢慢地抚着她。“怎么回事,你叫得那么响?”
“我也不知道。”
“要不是在这种地方,我真得捂住你的嘴。”男人打着趣儿。
乔果自嘲地笑了,“你说,别人听着,会不会当成是野兽在叫啊。”
“小野兽,”男人轻轻地拍拍她的脸,“你以为你不是野兽哇?”
精疲力尽的野兽蜷缩着身子睡着了。朦胧的睡梦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山倒了,天塌了,身子凉丹琴的,浸泡在粘稠的泥水中……
乔果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银白色的闪电里,一个赤裸的身体犹如壁画一样竖显着。那是卢连璧在关窗。
床上湿漉漉的,急骤的雨滴仍在斜打进来。厚重的窗帘在愤怒的风声里不停地抽拍着卢连璧的肩背。一番搏争之后,那一切终于被关在了窗外。
乔果吃惊地说:“天啊!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预报不是说,阴天嘛。”
卢连璧揩着脸上的雨水,摇摇头说,“一架山,就是一片小天地。山外是阴天,山里的天气,难说。”
虽然关紧了窗子,屋外的暴雨仍旧不依不饶地敲打着耳鼓。闪电时时地倏然亮起,在一片惨白里,窗玻璃上那些扭曲的水迹望上去犹如一条条骇人的大爬虫。
看着乔果那呆呆的模样,卢连璧将手臂围上来,抚慰着她。“睡吧,才两点钟,还早得很。”
乔果躺下了,躺在对方的臂弯里,一副很乖的要睡觉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却大睁着,毫无睡意。
这么大的暴雨,该不会耽误明天回家吧?这样的念头在心里纠缠不休,乔果便自嘲地想,人真是现实得很,没有幽会的时候,盼着幽会盼着欢娱。刚刚将欢娱享用完毕,立刻就想到收拾碗筷,收摊儿走人了。
虽然没有睡意,乔果却尽量控制着自己。她躺在卢连璧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做出安睡的样子。睡觉本来是一件轻松的事,可是假装睡觉却让人疲累不堪。
男人也纹丝不动地躺着,鼻息均匀而平静,似乎睡得很沉。可是直觉告诉乔果,对方也不过是在吃力地做着自我控制。两个自我控制,两个纹丝不动,那情形犹如两个较量的对手,在暗中比试。
右侧的髋骨那里酸疼至极,右臂也又胀又麻。更要命的是,鼻窝那里仿佛有虫子在爬,让乔果觉得奇痒难耐。就在乔果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卢连璧的腿脚明显地动了动,乔果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会一直下雨吧?”乔果忽然开口说话。
“我想不会。”对方果然醒着。
“我真怕下大了。”
“没关系,就是下大了,开慢点儿,照样下山。”
乔果笑了笑。真是默契,彼此的心思原来是一样的。
有了这种默契,对于黎明的漫长的等待就变得宽松得多,随意得多。他们默契地各自翻着身儿,默契地听着风雨,却又默契地绝口不谈风雨。
天色终于发白了,那是被一夜的大雨漂刷出来的颜色,犹如水洗的牛仔布。
大雨仍在不懈地刷洗着,要将它洗得更白更亮。
他们俩就在那刷洗声中默默地起床穿衣。乔果先去了卫生间,等她做完了晨间的那一套工作,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卢连璧的那个黑色的手提箱已经放在了电视机旁边的矮柜上。
等到卢连璧进了卫生间,乔果就动手收拾她的东西。睡衣、化妆盒、紧肤水、摩丝、睫毛夹……,那些女人的装备一一归拢起来,装进了乔果的花提箱。
卢连璧出来了,他仿佛不经意地向矮柜那边扫了一眼。花提箱、黑提箱,两个箱子志同道合地站在一起。
“咱们,吃饭去?”卢连璧看看手表,轻轻地询问着。
“嗯。”乔果点点头,虽然她觉得肚子胀着,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
楼下小小的餐厅里摆着四五张餐桌,它们全都空着,只有一位服务小姐坐在那儿打盹儿。听到脚步声,服务小姐站起身,恭敬地说:“早安,二位想用点儿什么?”
他们俩要了煎蛋、牛奶和面包。乔果坐在那里,有点儿艰难地吃着。几乎每完成一个下咽的动作,乔果都会看一眼窗外。
当他们终于离开餐桌的时候,乔果似乎感到窗外的风雨小了一些。
携着简单的行装,两人到服务台前结账。服务小姐惊讶地望着他们说:“你们要走吗?听说路不通了,正在抢修。”
听了这话,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乔果想说,不会吧?话没出口,卢连璧已经付了费用,拿起了手提箱。
三星车缓慢地驶离小楼,然后拐上了盘山公路。山雨的确不小,尽管前窗的雨刷不停地忙碌,然而车窗玻璃仍旧象是生了翳。时不时地揿响喇叭,不住地点踩刹车,三星车象一只笨拙的猪,摇摇拐拐磨磨蹭蹭地下着山。
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乔果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记得来时上山也就是半个小时吧,如果这样推算的话,他们很快就能下山了!
乔果的心情顿时亮起来。或许,山路本来就是畅通的,所谓路不通,只不过是讹传。
雨小了,挡风玻璃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车速明显地加快了,能感觉到开车人明快起来的心情。
仿佛是埋伏好的突袭,路障忽然在正前方出现了!
那不是普通的路障,那是整个一座山丘平移过来,蛮横地挡在路上。山体是溃散的,犹如在潲水缸里泡久了的馒头,表皮崩裂了,内里的渣渣块块全都露了出来。
三星车目瞪口呆地停下,乔果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在乔果的心目中,山是最稳固最牢靠的,不能想象山也会站不稳脚,山也会趔趄着摔倒。然而,乔果此刻却真实无疑地看到了山体滑跌在她的面前。
来到车外,乔果才发觉山雨实际上仍旧很大。就象立在卫生间的淋浴头下,水哗哗地从头顶泄下来,一下子就将她浇了个透湿。
乔果打个寒噤。“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星云大师的那番话随着这寒噤进入了她的毛孔。于是,她的每根汗毛都痉孪般地缩竖起来。
昨日黄昏疯狂的火烧云,梦中的电闪雷鸣天塌山倒……,不祥的预兆果然应验了!
只住一晚,第二天赶回。神不知鬼不觉,不会造成任何麻烦。来此之前仔细地算计过,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唉,人算不如天算呐!
当乔果站在那儿发愣的时候,卢连璧却不停地走动着察看现场。山体滑坡之后,泥土沙石和树木之类的堆积量很大。现场有人在冒雨清除积石,抢修公路。
卢连璧上前打问情况,那些人告诉他,工作量太大,今天绝不可能通车,即便是明天,也没有把握。
三星车只好掉头返回,车上的两个人都沮丧地说不出话。
重新回到那幢小楼入住,登记台的服务小姐很热情地说:“欢迎先生和太太回来,你们的房间已经清扫过了,刚刚换了新的卧具。”
听了这话,乔果和卢连璧相视苦笑了。
服务小姐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又说道:“先生和太太是因为道路不通才返回的吧?请先生和太太安心休息,有了新情况,会及时通知你们。”
二人提着行李,重新回到不久前离开的那个房间。舞台、布景和道具依然俱在,可是做为已经谢幕的演员,他们却无心重演旧剧了。
那个漫长的白天由时停时下的阴雨填塞着,充实而又空虚。他们两人在房间里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却又完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黄昏降临了,暮色犹如愈煲愈稠的粥,乔果就是浮在粥面上的一枚小枣。她坐在窗前,凝视着那片浓稠的暮色。丈夫的自行车就在那无边的浓稠中升起,那车子渐渐地驶近,看得到丈夫魁伟的身体和隐在身后的儿子那两条细细的腿。儿子脚踝上套着灰白色的足球袜,沾着灰土的小足球鞋一甩一甩地弹动着,仿佛仍在练习盘带和射门。
宁宁正在长身体,需要补钙。冰箱的冷冻室里有买好的排骨,炖的时候放一点儿醋,好让钙质溶在骨头汤里。阮伟雄能想起来给儿子做么?
……
“果果,你想家了?”卢连璧从身后靠上来,一只手温暖地抚着乔果圆圆的肩头。
乔果转过身子,额头、眉毛、鼻子……慢慢地,慢慢地和对方挨在了一起。
那情形就象历经长途跋涉之后,两支疲惫的队伍终于会师。
乔果明白,卢连璧也在想家,此刻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思。乔果的手也伸了过去,缓缓地抚向对方的额发。这是彼此会心的抚慰,这是两个叛徒的相濡以沫。
“给家里,打个电话?”卢连璧说。
乔果摇摇头,神情似乎有几分凄绝。
卢连璧猛地将她抱住,合拢的双臂硬实的胸腹紧紧地贴着她挤着她,仿佛要透过肌肤,向她传递力量。乔果感受到那力量了,那力量温润而坚强,带着血的酣畅血的搏动。
那是血沁玉——乔果的身体被唤醒了,它犹如水蛭一般吸附着对方,它愈益膨大,愈益柔软。乔果惊异地发现她的肉体竟然如此地贪婪如此地凶狠,似乎要将那玉中的沁血一滴一滴一丝一丝全都吮吸殆尽。
预感到冬之将至时,蚊虫们都是这样享用它们最后的晚餐吧?那享用透着疯狂透着绝望,似乎永无餍足。夜和雨是两个相佐的调味品,给乔果和卢连璧的晚餐添滋加味。
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来的时候,乔果在卢连璧的身下停止了扭动。那是乔果的手机,卢连璧看看乔果,再瞧瞧床头柜,伸出胳膊将它拿了过来。
来电显示,是从乔果家里打来的。乔果愣了愣,随即将它放在了枕下。
枕着家人的思念,乔果在做爱时尽力地麻木,尽力地放纵,在麻木和放纵中尽力地忘却。人类要达到忘却可以循着这样的两极:一是极静,一是极动。方才那一堆混乱到极致的动作,业已证明了它的效力。然而,那忘却极为短暂,差不多就在乔果安安静静躺下来的同时,对家人的思念又悄然而升了。
“的铃铃——”手机在枕下再次响起,乔果立刻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来电显示的号码不是家里,而是刘仁杰。乔果略为迟疑之后,便决定接通它。乔果此时已经觉得这个封闭的房间有些憋闷了,刘仁杰的电话就象是一个与外界相连的通气孔,可以让她透透气,松快松快。
“喂,小乔,可以和你聊一会儿吗?”
乔果看看身边的的卢连璧,将手机在耳朵上贴紧了一些,然后回答说:“行。”
听筒那边就传来了耳语般的声音,“人这东西啊,特别古怪。有时候吧,他会觉得活着挺有味道的,吃东西香,干什么都有劲儿。有时候呢,他又觉得活着挺没意思,不就是吃吃睡睡嘛,到头还不是个死,什么都是空的。小乔,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当然。”乔果说。
方才做爱时,有滋有味儿,劲头十足。此刻呢,心里空虚得很,无趣得很。
“人活着,正因为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要给自己找点意思。正因为到头来是空的,所以才要在没有到头的时候,把什么都填满。”
乔果笑了,“唔,你是个哲学家。”
那边的声音也在笑,“我不喜欢哲学,我喜欢艺术。是艺术,让没有光亮的东西有了光亮,让没有色彩的东西,有了色彩。你比如说吧,云是什么,云是一团水汽罢了。可是用艺术的眼光想象一下,云就成了在天上跑的羊群跑的马,成了鱼鳞成了波浪成了楼阁成了宫殿。”
乔果在心里赞同着。说得对,你瞧瞧男人和女人,不就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儿,就那个样子吗?可是因为你在心里想他(她),他(她)就被想得可爱了。男人想象着女人,女人想象着男人,这样他们才相爱了。
乔果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话那边又说道,“小乔,我刚才坐在家里,忽然觉得情不可抑。于是,就画了一幅水墨画。是仕女图喽,当代仕女图,脸儿是照着你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