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真实;永远的虚妄。
当真实还被他们两人共同感知的时候,卢连璧拿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条手链,晶莹剔透的翡翠一片一片地串缀起来,尽头处是两颗圆润的祖母绿。它们带着生机盎然的绿意,圈围在乔果白晰的手腕上。
“喜欢吗?”
“喜欢。”
乔果没有将心里的话完全说出来,她喜欢的是手链所隐含的喻意,链,连,它仿佛是两人维系的一种象征。
翌日,乔果到公司上班。见到戴云虹时,两人又说又笑,都显得格外亲切。
本是相熟的女友,这一“格外”,就显得有些张扬,有些做作了。两个女人谁都不提昨晚看电影的事,仿佛那是一个捂久了的鸡蛋,一打开,就会发散出让人尴尬的气味儿来。
女人的友情是建筑在交换彼此的秘密、交换小吃、交换衣饰、交换各种各样的传闻之上的。乔果和戴云虹不着边际地扯了一阵闲话,戴云虹就毫无保留地将她自己最新的秘密和盘托出,与乔果共享。
“乔姐,秦家门那儿有位星云大师,特别会算命。”
乔果说,“又是个骗人的吧。”
戴云虹说,“不不不,星云大师是真有本事。知道双雄集团吧?集团聂老总炒期货,请星云大师给算算。星云大师在院子里抓了把碎石子儿往天上一扔,然后在地上抓了把细砂往衣袋里一装,转身就回屋了。聂总站在院子里想了半天,碎石子儿是啥呀,是绿豆呀。往天上扔,那是抛哩。细砂是啥呀,是小米。拿着走,是买进哩。聂总照着星云大师的指点,一抛一进,一下子就赚了七百万!星云大师现在住的三室两厅,就是聂总送的。”
乔果说,“都是听说的吧,你自己也没见过。”
戴云虹说,“好,好,别人的事儿是听说的,我自己的事儿总是真的吧?前两天有人带我去拜访星云大师了,一见面,大师就说,你现在是单身。你过去喜欢过一个男人,那男人离开你了,你一直忘不了他,所以你很难再爱上别人,到现在连个对象也没有。你听听,准不准!”
乔果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弄不好是带你去的那个人事先告诉他了。”
“行行行,就算有人告诉他了。大师后来又说,你们家姊妹三个,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你是最小的。”
乔果拍拍手,笑着说,“看看,看看,错了吧,你们家不就是两朵金花嘛。”
戴云虹说,“我妈给我讲过,在我上面还真有个哥哥,活了一岁多,得病死了。这事儿可没人能告诉他,你说大师神不神!”
乔果将信将疑地说,“他是蒙的,正巧叫他蒙对了。”
戴云虹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你别不信,现在人类解释不了的宇宙秘密多得很。”
乔果见女友不高兴,连声说,“好,好,我信,我信。”
戴云虹这才笑着说,“就是嘛,我带你去看看。爱算不算,爱信不信,就当开开眼。”
下午,两个人说是出外办事,骑上自行车,直奔秦家门。寻常的住宅区,寻常的住宅楼,直到走进星云大师的起居室,才发现一些不寻常之处。在平常人家放电视机的那个位置上,立着三个泥胎小人儿。泥人面前的三个牌位上分别写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太上老君。旁侧的墙上挂着一柄铁剑,望上去未见得十分出奇,也就是人们晨练时经常拿着舞三弄四的那种铁皮剑罢了。
星云大师还是有些奇相的,胡、髭、鬓三处的须毛全都长长地留着,脑袋有些秃顶了。没秃的周边生着繁茂的黑发,被一条布带子拢做一束,垂在后脖梗上。
那做派望上去颇象时下的画家、摄影家和摇滚歌星。
落座之后,乔果刚想发问,那大师将手一抬,抢先说道:“女士不必开言,容我先讲讲你的来意。说得对,尽可多坐。说得不对,就不必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乔果点了点头。
那大师闭目静心,许许纳气。随后忽然把眼一睁,说道,“女士是为了一个‘情’字而来。”
乔果听了,不觉一怔。来之前,乔果的确在心里想过,要问问她和卢连璧的事儿。此时被对方道破,乔果点点头说,“嗯,就算是吧。”
大师接下来又说,“女士已经结过婚,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儿。”
旁边的戴云虹情不自禁地把手一拍,嚷道,“我说神吧?大师讲的一点儿也不错!”
乔果暗暗吃惊,猜中有孩子,又猜中了孩子的年龄,再猜中是个男孩儿,也真有几分神了。
大师再接再励,“你爱人年龄比你大,个子比你高,身体比你壮,喜欢把你当小孩子哄,你们夫妻感情很好。”
乔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番话可没什么稀奇,动动脑子谁都能想出来。
似乎洞察了乔果的心思,大师接着又来了一句,“虽然你很爱你的丈夫,很爱你的儿子,但是,也有别的男人爱你。”
猝不及防地被人说中,乔果的脸腾地红了。
“那怎么办?”这句话脱口而出,无疑是默认了对方的推断。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哎哟,这是什么意思呀?”戴云虹插言道,“请大师还是明示吧。”
那大师波诡云谲地笑一笑,并不答话。
乔果还是能够听明白的,这种事情,点到为止,不宜说得太深太白。于是,乔果就转了话题说,“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想请大师解一解。”
乔果便把推车时有毛毛虫掉在脖子里的那个梦境,讲给大师听。那大师听了,说道:“虫是邪物,虫身上遍生剌毛,那就是邪上加邪。只怕是有什么不该做的事,你做了,所以怯由心生。才做了这样的梦。”
听大师这样一讲,乔果不由得联想起她和卢连璧做下的那些事,心里就有些怯。嘴里却掩饰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儿。”
大师的嘴角挂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
戴云虹瞧瞧大师再看看乔果,在旁边插一了句,“大师,如果有邪的话,那可怎么避呀?”
大师说,“去买一只大公鸡,不放作料不放盐,用清水炖了,分三天吃。另外,还得记着,这三天之内,不能吃带叶子的青菜。”
“为什么?”
“虫子这邪物爱吃青菜,咱不能给它吃。公鸡呢,阳气最盛,爱叨虫子,最能祛邪。”
离去时,乔果留了钱,然后和戴云虹一起出来。
戴云虹说,“怎么样,大师是真本事吧?”
乔果感叹地说,“哇,以后我可不敢算命了。”
“瞧瞧,都给你算出来了吧?说你为情而来,另有所爱。”戴云虹拍拍手又说,“乔姐,不瞒你说,那天你和那个男的一起看电影,我都瞧见了。”
戴云虹这样一讲,乔果又想起了那天自己进出影院的情形。直觉果然没有骗她,的确有人在悄悄盯着她。乔果赶紧叮嘱道,“云虹,这事儿,你可千万别乱说呀。”
“放心吧,”戴云虹说,“其实呀,我一眼就看认出来了。那个男的,还到咱们公司来过。”“鬼!”乔果伸手捶在在女友的肩上。
戴云虹哎哎哟哟地笑着,“乔姐,你好让人羡慕呀。家里的那个,好帅。外面的这个呢,好酷。”
两个女人骑上车,一路说说笑笑。等到分手之后,乔果特意又转到菜市场,挑了一只个头最高,鸡冠最亮最红,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最有光泽的大公鸡。
乔果掂着那只宰好褪净的公鸡进了家门,看到丈夫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乔果就走过去说,“来,让我做吧。”
阮伟雄正在水池前洗菠菜,见乔果掂着公鸡过来,就把洗净的菠菜捞起来,让乔果用水池。乔果弯下腰,挽起衣袖,去洗那只鸡,这一来,那条手链就滑挂在腕上,碧莹莹的,衬着白晰的肌肤,望上去格外惹眼。
阮伟雄盯了一眼,问道:“乔乔,你从哪儿弄了条手链?”
乔果怔了怔说:“买的呗。”
阮伟雄说,“哟,是什么货色?贵得很吧。”
乔果想了想说,“谁知道,地摊上买的,十五块钱。”
阮伟雄就不再说话。
等到乔果把鸡洗好了,阮伟雄说,“冰箱里还有板栗,做个板栗鸡?”
乔果说,“别别,我来做,这只鸡要清炖。”
阮伟雄觉得奇怪,“乔乔,母鸡才炖着吃,哪有炖公鸡的。”
“这回就是特别一点嘛,公鸡就是要炖汤吃。不放作料不放盐。”乔果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菠菜收起来,“还有,三天之内,不能吃带叶子的青菜。”
听乔果这样一说,阮伟雄觉得越发奇怪。乔果于是就讲了她到星云大师那儿算命的事。当然,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一点儿也没往外露。
阮伟雄静静地听完,很认真地说,“乔乔,你知道什么人才去算命吗?”
乔果摇摇头。
“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都缺乏自信的人,才去算命。”
“唔。”乔果不能不承认,这正是她眼下的精神状态。
“你知道女人为什么去算命吗?”
乔果又摇摇头。
“女人去算命,多半是感情上遇到了什么问题。”
乔果吃了一惊,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热。
“乔乔,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儿?”
“没,没什么呀。”乔果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丈夫的眼睛。
她心里想,真要命,怎么搞的阮伟雄也突然成了大师,仿佛能洞悉一切呢!
第十章浓郁而茂密的生命
卢连璧正在经理室翻看近几天的出货单,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妻子那著意提高了的嗓门,“哎,小夏,你来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卢连璧正要起身出去看看,妻子已经推开了门。
“连璧,你瞧瞧,这是谁——”
妻子满脸带笑,那股高兴劲儿,仿佛是大老远的来了娘家的至亲。说完,一只手亲热地扯着,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卢经理。”小夏站在罗金凤的旁边,向卢连璧微微颔首。
卢连璧说,“稀客稀客,你怎么会到小店儿来?”
小夏说,“想你们了呗,就来看看。”
“我们也想你了呀,”罗金凤象亲姐妹一样拍着小夏的肩膀说,“别走啊,今晚到家,尝尝我烧的菜。”
罗金凤说完,忙着回柜台那边应付生意,把小夏移交给了卢连璧。
望着妻子的背景,卢连璧忽然想起那天小夏在羊城假日酒店请客,出门之后妻子对他交待的那句话:“以后别跟他们来往,都是啥人呐”。可是今天小夏来了,妻子又那么热情。卢连璧相信,如果能留着小夏到家里去,妻子也真的会好好款待她。狭隘却又宽容,尖刻却又善良,这,就是女人吧。
想到这些,卢连璧禁不住笑了。
小夏说,“卢经理,你笑什么?”
“嘿嘿,就是想笑笑,”卢连璧说,“小夏,你特意到我这儿,不是来参观的吧。”
“想办一件事,只有向你咨询。”
“什么事儿?”
“那条红玛瑙项链,是我过生日时小邓送的。过几天,是小邓的生日了,你是小邓的朋友,又是个男人,请你帮忙想想,男人们喜欢女人给他送什么生日礼物呢?”
卢连璧说,“送生日礼物?这可没准儿。送块蛋糕是送,送座金山也是送,就看彼此的用心了。”
小夏说,“卢经理,我是这样想的。送实用的东西,当然很实惠,可是因为能用,所以就有用坏的那一天。送金送银吧,当然贵重,可是因为贵重,就好象要花钱买下什么似的。所以我想,要送就送一件能时时伴着他,让他能时时感觉到我在他身边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送礼,是送情份。”卢连璧说着,用手在脖子那儿比划了一下,“那就也送个这玩艺儿好不好?”
小夏微微颔首,“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我也是想送个东西,给他挂在那儿。”
在潢阳市,“奇玉轩”在同行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店,货色也最齐全。卢连璧将小夏径直领到大门右侧的那排柜台前,指着一个卧在软缎中的龙凤玉佩说,“你看这个挂件怎么样?黑和黄都是这块玉料的本色,相互晕染,浑然天成。依据玉料的本色雕做墨龙金凤,构思不错,做工也精细。”
小夏微微摇头,“我不是凤,他也算不得什么龙,还是再看看别的吧。”
两人又转到旁边的柜台,卢连璧指着一个红丝带串挂的玉观音说:“这是用和田玉雕的观音菩萨。送个玉观音也挺好。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能给人带来吉祥。”
小夏摇摇头说,“我从来不信这些。观音如果能救人,怎么不救出自己?还会被丝绳拴了,吊在脖子上替人打工。”
两个人再往前走,就看到了玉雕的十二属相:玉鼠、玉牛、玉虎、玉兔、玉蛇、玉猴、玉猪、玉马、玉羊……。看着看着,小夏“哧”地笑了,“小邓是属猴的,脖子上吊个小猴,倒挺有意思。”
听了这话,卢连璧伸手从柜台里拿出那个小玉猴,递给小夏说,“瞧瞧怎么样,用的是缅甸翠玉……”
话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响,小夏没拿住,那玉猴掉在了地上。
“对,对不起——”小夏连连道歉。
卢连璧俯身拾起,再递给小夏的时候,忽然留意到小夏的两只手下意识地缩拢着,神情也有些惶然。仿佛卢连璧要递给她的是壁虎、是蜥蜴。
卢连璧讶然地问:“怎么,你对这玉器——?”
“我对玉,哦,对不起,我不太喜欢。”小夏显出了几分尴尬。
这尴尬给卢连璧留下了印象。
片刻的失态之后,小夏又复平静地说,“我想,你这里应该还有别的质地的挂件。比如说,木雕?——”
“当然,请到这边来。”
卢连璧带着小夏来到另一排柜台,那里陈列的都是一些木雕、牙雕、骨雕之类的工艺品。
小夏挑了又挑,最后选中了一个骨雕的小猴。那只小猴雕得活灵活现,望上去矫健而又机敏。制作者的刀法颇为细腻,那凸突的脑门,凹陷的眼窝,耸起的颧骨,撮合的两腮,全都刻得维妙难肖。
小夏非常喜欢,当即付钱买下。卢连璧用一个精致的木盒将那骨猴装进去的时候,小夏满脸得意的说,“怎么样,我挑得这件礼物好吧?”
出于礼貌,卢连璧点了点头。不过内心里,他并不喜欢。这猴子太过逼真,骨相毕露,有点儿象出土的骷髅……
卢连璧看看表,已经到了每天打网球的时间,于是,他竭力打消掉这不祥的念头,向小夏提议和他一起坐车到网球馆去练球。
小夏和卢连璧来到网球馆,看到邓飞河已经先到了。小夏在一旁换着运动装,邓飞河走过来说,“卢哥,你今天你和小夏打吧,我在场外当教练。”
卢连璧说,“怎么回事儿?”
邓飞河说,“这几天我恐怕都打不成了,左边这条腿不太听使唤。”
“看医生了吗?”
小夏在旁边插话说,“昨天挂的专家号,专家讲,可能是劳损,让他注意休息。”
邓飞河把长运动裤的裤腿撩起来,膝盖下迎面骨那个位置上果然贴了膏药。
卢连璧伸出手摸了摸,感觉有点儿怪怪的。仿佛那是一张被剥下来的猪皮,分明是死的,却还残存着几分活气。
卢连璧迅即抽回手说,“你就休息吧,好好休息。”
邓飞河微瘸着腿向场边的一把木椅走去,他一坐下就扬起手喊,“赛五局,我当裁判。好,开始——”
卢连璧向邓飞河那边望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