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落音,戴云虹已经开了门,安少甫做出探头探脑的样子,笑嘻嘻地走进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
“安总,你瞧瞧乔姐这件体恤漂亮不漂亮?”
安少甫盯着乔果的肚脐说,“哇,太光辉了!”
戴云虹逗趣说,“安总,是体恤光辉还是人光辉呀?”
“人和体恤衫都光辉,”安少甫说,“小乔,前天晚上要是你穿着这件露脐衫,那两个兰州客恐怕要昏倒喽。”
乔果说,“什么兰州客不兰州客的呀?”
安少甫说,“前天晚上,兰州那边来了两个生意上的朋友,想让你陪着一起吃饭,然后嘭嚓嘭嚓OKOK。 可惜,打电话怎么也找不着你。”
“前天晚上?”乔果心里格登了一下,“你给我打电话了?”
“打了,手机,传呼,还有你家。”
“家里!”“是呀,你先生接的电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是你们公司派她出差,到项州去了么?”
安少甫话一落音,乔果就呆住了。
戴云虹看看乔果那样子,再看看安少甫,皱着眉说道,“安总,你是怎么给她先生说的?”
“我能说什么。我说,去项州,我怎么不知道啊。”
望望愣在那里的乔果,戴云虹叹了口气。然后使劲儿瞪了安少甫一眼。
安少甫说:“哎哎,小戴,你瞪我干什么?我捅什么漏子,惹什么祸了。”
“瞧你们,说什么呀,”乔果脸上强做着笑容,竭力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晚上,是两个老同学拉着我打麻将,玩了个通宵。”
“咦,小乔,你也喜欢打麻将呀,”安少甫说,“什么时候再玩,也拉着我。”
“好啊,”乔果随口应着,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于是便问道,“安总,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你们俩了,过来瞧瞧。”安少甫半真半假地笑着,伸出左手在戴云虹的肩膀上搭了一把,等他再把右手伸向乔果时,乔果假装去拿茶杯,让他摸了个空。
“好,你们忙吧,忙吧。我再到别的部门看看去。”
安少甫一走,乔果就说,“老板是在当监工呢,怕咱们偷懒。”
戴云虹撇撇嘴,“什么呀,男人都象苍蝇,嗡嗡地围着你,总想在你身上爬一爬。”
乔果故意说,“安总还不至于吧。”
“哼,一个样。刚才两个指头在我这儿捏了一下,现在还疼呢。”戴云虹比划着,说是控诉,却有些炫耀的意味在里边。
乔果点破了说,“我看,安总是喜欢你了。”
“谁让他喜欢呐,”戴云虹有些满足地笑笑说,“乔姐,这体恤你穿着好看得很。就送给你了。”
“好,我留着。多少钱?”
“咱俩还说钱的事儿?”戴云虹拍拍屉子说,“这儿还装着上回你送给我的两条裤袜,我给你钱吧?”
“算了算了。”乔果连连摇手。
接下来,两人就各做各的事,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乔果焦虑地想,那天晚上直觉没有欺骗她,丈夫果然知道她并没有去什么项州。丈夫为什么当时不揭穿他?这件事算是过去了,还是留待稍后再找她算账呢?……
这样想了,乔果的心就象平底锅里的荷包蛋,被热油滋滋地煎着。
对面的戴云虹无聊地翻翻这个,动动那个,随手拿起报纸溜了一眼,忽然高兴地说,“乔姐,咱们俩晚上去看电影吧?”
“什么电影?”
“外国片,《绝爱》。”
看电影倒是个好主意,用不着下班之后,就得面对丈夫。看完电影再回家,就说累了,就说困了,上床就闭起眼睛睡觉,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想了。
然而,这场电影乔果却想跟卢连璧一起看。这种时候,这种心境之下,她在心理上有些离不开卢连璧。她觉得卢连璧那坚实的躯体就象是一个掩体,可以让她躲一躲藏一藏。
“这片子在什么地方演?”乔果问。
“独家上演,大中华。”
“哎哟,太远了。我恐怕不能陪你去了。”
听乔果这么一说,戴云虹立时变得无精打采,“唉,你不看,我自己去还有什么意思。”
戴云虹说不去,乔果心中就暗自窃喜。瞅个空子,乔果悄悄给卢连璧挂了电话。听到远远地传来对方的声音,乔果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嘟嘟,我好想你——”
这句话诉得好沉好重,话一出口,仿佛把自己整个诉了出去,躯壳就变得又空又轻。说来也怪,原本未见得怎么十分地想,可是此时将那个“想”字一提,“想”就变得如煎如熬,如炙如焚。那情形有点儿象没吃东西的人不能提“饿”,一提,“饿”就会跑出来做怪,让人抓心搔肺。
大概对方也在感应那个“想”字,听筒里沉默着,没有传出回话。乔果迫不及待,又吐出一句,“我要见你!”
那边卢连璧说,“我也想你,果果,我也要见你。”
“咱们晚上一起看电影吧,七点钟,在大中华影剧院。”话一出口,乔果又把心提起来,怕对方说“不”。
那边果然说,“看电影合适不合适?会不会碰上熟人?”
“没关系,六点五十分,咱们在影剧院对面的科技书屋碰头,然后再分开走进去。”
“好吧。”对方答应了。
定下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乔果本该踏实了,没想到反而愈加忐忑,愈加焦灼。那情形,就象又回到了初恋时节,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每一次约会。
临近下班的时候,乔果对戴云虹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得去办点儿事儿,便拿起手袋,匆匆地离开了写字间。
蹬上自行车,径直往大中华影剧院的方向奔。远远地看见了那幢几何形的建筑,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于是跳下自行车慢慢地推着走。
影剧院对面的科技书屋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乔果在门前锁车,一抬头,看到了卢连璧的那辆三星车。车前的保险杠象是憨憨傻傻的厚嘴唇,两只大灯聪聪明明地对着她笑。乔果顿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道不明的感动。
用目光与三星车道了别,乔果进了书屋。十几个竖在那儿的书架,七八个晃晃悠悠的人影,乔果在门前一出现,就发现了卢连璧迎上来的目光。乔果会意地笑了笑,悄无声息地向卢连璧那边靠过去。
“嘟嘟,你来得真早。”乔果快乐地眨眨眼。对方来得比她还早,可见对方也是很想见她的。明白了这一点,乔果的神情很满足。
卢连璧含笑不语,只将右手微微地抬起来。乔果看到了,在卢连璧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两张电影票。
乔果伸过手去,拿到票的时候,手也被卢连璧拿在了掌心里。摩挲了又摩挲,乔果觉得心陡然跳得急了,这才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嘟嘟,你先去,”乔果说,“我随后就到。”
卢连璧点了点头。
乔果是在开演铃响起之后才入场的,那时候,影院里的大灯已经熄灰,只有引座灯昏昏黄黄地亮着。这个片子虽然做了许多宣传,影院的生意仍旧清淡,上座率超不过三成,打眼望去,有脑袋的座位并不多。
乔果低头瞧瞧手中的影票,二十排8 号,然后又抬头向那个大致的方位看过去。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后脑勺。乔果正要走过去,直觉忽然告诉她,有人在向她注视。乔果偏了偏身子,让自己靠在墙壁上,然后警觉地四下观察。谁会注意她呢?是认识她的人吗?在此之前,乔果一直躲在影剧院旁边的小卖部里边,远远地盯着入场口,并没有看到什么熟人呀……
直觉没有骗她,仔细地搜索之后,乔果终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戴云虹!
戴云虹在大约二十五六排以后的位置上坐着,并没有向乔果这边张望,她手里拿着一包小食品,看上去吃得很专心。
乔果顿时紧张起来,她当然不能走过去与戴云虹打招呼。放弃这次和卢连璧一起看电影的机会吧?她又不甘心。乔果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对策,于是掉转头,从入口处退出,回到了大厅里。
听到剧中人物的对话声,听到影片的配乐声,乔果这才悄悄地潜回场内。这时候,场内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只有银幕上的回光时明时暗,闪闪烁烁。乔果就象夜战的潜伏者进入阵地一样,摸摸索索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果果,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走了!”
在黑暗中,卢连璧的脸靠过来,乔果感觉到了对方温乎乎的鼻息。
“我刚才,看到熟人了。”乔果说。
“他(她)看到你了吗?”
“不知道。”
带着一种类似历险后的兴奋感、胜利感,乔果喘吁吁地把头靠上卢连璧的肩窝。这样软软地靠着,就靠出了许多昔日的回忆。当初乔果与丈夫阮伟雄拍拖的时候,也经常约会,也经常看电影。两人拉着手依偎在一起,感觉到的是一种平稳的温存和幸福,那情形就象在风平浪静的内河里行船,心情恬淡而舒适。与卢连璧的约会则风光迥异,不但有初涉情场的新鲜感,还有一种隐秘的偷偷摸摸的剌激感。那种心情就象在弯弯拐拐的山道上飙车,颠颠荡荡跌跌撞撞张张狂狂…
…
乔果觉得自己这样“很坏”,可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让自己从那飙飞的车子里脱出来。
此刻,乔果的手被卢连璧紧紧地握着。
自从握住乔果之后,卢连璧的手就没有拿开,乔果也没有摆脱它的意思。乔果闭上眼,就看到那只手的样子,刚强的骨节,热情鼓涨的静脉血管。那是一个敏感的动物,它会乖乖地摩挲着你,把你的感觉,你的心思都吸吮而去。而在这同时,你也接收到了它的感觉,它的心思。
这一会儿,乔果接收到的是温情,是关切,还有稍许的亢奋。乔果发送给它的是软弱,是依赖,还有一点点娇羞。
乔果沉溺在与这小动物的亲昵之中,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一边抽手,一边悄悄在卢连璧的耳畔说,“好好看电影吧。”
“好。”卢连璧回答道。然而小动物却依依不舍,小动物仍旧紧紧地衔着它的猎物。
虽然眼睛在望着银幕,也能看到人影在晃,也能听到声音在响,可是乔果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的整个身心都融注在与那小动物的交流之中。那小动物松开她的手了,它温顺地伏在了乔果的膝盖上。乔果的膝盖痒起来,乔果的膝盖热起来,那里的肌肤,那里的血液都欣快地迎合着、舞动着,继而便妙不可言地酥软了。那情形,有些象饮多了酒,进入了醺醺的酣态。
小动物又爬到了大腿上。
乔果的耳轮处被卢连璧口鼻的气息吹拂着,“我想吻你。”他说。
“不行。”
语气是坚决的,就在那同时,耳轮被坚决地咬住了。那种咬啮既凶狠又温软,既钢猛,又柔韧。乔果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快乐得浑身颤栗。银幕上的光变幻不定地闪着,邻座上的那些脸也时明时暗。乔果知道,周围的人也同样能够看到他们俩在做着什么。虽然算不上大厅广众,虽然算不上众目睽睽,但是那感觉已足够剌激。
“别,别这样。”乔果偏偏头,将耳轮松脱出来,但接着却被吻住了口唇。
乔果没有躲避,她以同样的亲吻做着回应。
那敏感的小动物呢?那小动物爬向了小腹,然后顺势滑落下去,踞伏在了隐秘的丛林和洞穴处。丛林中起风了,洞穴里另一只小动物醒来了,它抬起头,回答着外面的呼唤。它蹦着,它跳着,象是要冲出来……
这是游戏么?人类这种动物天生是离不开游戏的,清醒的乔果在注视着一个痴迷的乔果,痴迷的乔果正陶醉在人类的游戏里。那情形有些象在游乐园里坐过山车,跌落时的虚空,飞升时的眩晕,急转时的迷惘,一时间纷至沓来,让乔果欲死欲仙。清醒的乔果不明白痴迷的乔果怎么会如此地投入,如此的不理智,竟然分辨不出这游戏是那么短暂虚无,是那样的毫无意义。
然而,无可救药的乔果依然痴迷。
那场电影乔果完全没有看进去,当银幕上出现一长串字幕时,乔果才意识到电影已经结束了。
“你先走。”乔果对卢连璧说。
“我不想和你分开。”
“你在车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去。”
当剧场里亮起来的时候,座位上只剩下了乔果一个人。乔果没有回头,乔果用后脑勺感觉到二十五六排之后的那个方向上,戴云虹正在向她张望。乔果静静地等着,犹如一只被瞄准了的兔子等待着猎人开枪。然而,枪声并没有响起,乔果带着一种侥幸的心理站起来,沿着座椅间狭窄的通道往外走。偌大的剧场里几乎已经空了,乔果欣喜地看到这里没有戴云虹的影子。
站在马路这边,可以望见对面科技书屋旁边泊着的那辆三星车。那里没有卢连璧的影子,他此刻一准是坐在驾驶座上,正隔着挡风玻璃向这边张望。一想到他在那里等着自己,乔果的心里就融融地暖了一下,立刻加快了步子过马路。就在这时候,乔果忽然感到旁边的冷饮店前似乎有什么人的目光在追随着她。乔果蓦地偏转头,冷饮店前却是空的。唉,自己也太疑神疑鬼了,乔果自嘲地叹了口气。
三星车象个漂亮的大甲壳虫,象个不怕风雨不惧气流的坚固的太空梭。乔果刚挨到车边,车门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乔果一缩身,钻了进去。
乔果的手立刻被卢连璧捉住,肩膀也被环在怀里。
“哦,果果,你的小手这么凉!”
那份怜香惜玉的感情让乔果感动,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怜。
“嘟嘟,我的心情很不好,我的感觉,很不好。我象个,象个怕人跟踪的特务……”乔果的眼圈红了。
“别,别这样。我希望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很快乐。我希望每时每刻,你都是一个快乐的小果果。
快乐?乔果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晚做爱时丈夫挤紧的眉毛和咬啮着的牙齿,心里塞满了莫名其妙的委屈。
大滴大滴的泪水涌了出来。
“果果,你怎么了?怎么了!——”
卢连璧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就那样无知无识地哭。并不怎么特别地悲伤,反而越哭越感到畅快。卢连璧不停地吻着她的眼窝,将那些泪水细细地啜干。
当泪水干了的时候,乔果也变得安静了。
“真对不起,”乔果说,“嘟嘟,你觉得我很可笑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哭,就是想哭罢了。”
卢连璧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就是女人,女人的哭有时候并不表示什么。
“原来看过《红楼梦》,挺讨厌林黛玉的,那么爱哭。现在,好象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乔果自嘲地望着卢连璧说,“嘟嘟,你烦我了吧?”
“不,”卢连璧啧啧嘴说,“你的眼泪味道挺好的。”
乔果笑了,她环顾着贴了防晒膜的车窗和精心装饰过的车内壁,忽然感慨地说:“如果这真的是一间房子,那该多好啊!”
卢连璧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盟誓般地说,“果果,如果这世界上有一间属于你和我的房子,我会每时每刻都守着你!”
“我也会,每时每刻!”
说完,他们便被自己的誓言所感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人类爱情的誓言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妄的。在双方盟誓的那一刻,那些话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真诚。然而,转瞬即逝,那些盟誓又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虚妄。
瞬间的真实;永远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