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把帽子重又戴正。“现在你又要我干什么?你自己已经把它拿下来了。”
“哼,把你的一双大脚挪开,让我们过去!你把路全给堵住——”
他像拉起吊桥一样,曲起两腿靠近身子,用手抱紧它们,等她们出去以后,又
把两腿重新伸直。
“你们这么匆匆忙忙到哪儿去啊?”他傻乎乎地问道。
“瞧,这人不就是蠢么?”帕特里斯对她的同伴说。
她们两人几乎是顺着过道奔了过去,根本无暇再去跟他细说分明。
“他自有三十六计,可在紧急情况下,它们根本帮不了我一点忙,”途中她抱
怨着,一边扭动门把手。
他已经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她们,全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接着他“哦”
了一声,这时,即便不说她们引起的这阵骚乱,他也总算明白她们要去干什么了。
于是,他又重新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刚才这种由女人的逻辑引发的动乱打断了他
的小睡,现在他又要旧梦重续了。
帕特里斯已在她们身后关上了镀铬的车厢门,同时,还没忘了把门里的锁扣扭
动一下,决然地把外人排斥在外。这时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了。我们进来
了。占有是法律的核心。我准备把这儿占下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斩钉截铁
地宣布道,一边放下了小提箱,打开了箱盖。“如果有人想进来,那就只好让他去
等着了。反正这儿的地方也只够两个人呆的。即便如此,也总该是极要好的两个朋
友才是。”
“不过,差不多也只有我们两人这么过来了,”海伦说。
“哼,还会有人么?”帕特里斯从小提箱里取出一团雪白的面巾纸,分给了朋
友一半。
“住在欧洲的时候,我想死这些东西了。不管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钱,都没法
得到它们。我总是问啊问的,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打住了话头,看着同伴。“噢,你没有什么要搓掉的,是吗?喏,给,把这
些搽上去;那样你脸上就会有东西要搓掉了。”
海伦笑了起来。“你真让我觉得好笑,”她以一种赞羡的口吻说道。
帕特里斯耸起肩膀,顽皮地做了个鬼脸。“这可是我的最后一回尽兴放纵了。
从明晚起我可要规规矩矩的了。镇定严肃。”她扮了个鬼脸,同时把指尖放在腹部,
俨然是一个拘谨的办事员的模样。
“噢,是因为要见到你婆家亲戚的缘故,”海伦记起来了。
“休说他们倒一点不像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模样;我根本都不需要担心什么。不
过当然喽,他可能会对他们稍稍有一点偏心。如果他没偏心的话,我倒也不会老把
他放在心上了。”
她在两边脸颊上各涂上了一个玄妙的白色圆圈,然后把它们一点点画开,在此
过程中她的嘴一直张得大大的,尽管在完成这种化妆打扮时,根本没必要把嘴张得
这么大。
“来,自己动手吧,”她邀请道。“用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我吃不准它是不是
适用于你,不过它很好闻,因此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你告诉我的那些全是真的么?”海伦紧接着问道。“他家的人到现在为止从
没见过你吗?我真没法相信。”
“我发誓,我说假话就去死,他们从来就没瞧见过我一眼。我是在欧洲碰到休
的,就像我今天下午跟你说的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结了婚,我们在那儿一直住到现
在。我的家人都死了,我靠一笔奖学金生活,我是学音乐的,他在一家政府机构里
有一份工作;你知道,就是那种用人名首字母作名称的公司。他家的人甚至不知道
我长什么样!”
“你难道连一张照片也没寄给他们过吗?甚至在结婚后也没寄过吗?”
“我们甚至从没拍过一张结婚照呢;你该知道如今我们这些年轻人的。乒、乓、
砰!我们就结婚了。我有好几回都想要给他们寄张我自己的照片去,可我对自己的
照片从没有过一张满意的。你知道,我是怕难为情;我总想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很好
的第一印象。有一回,休甚至在一个摄影师那儿为我安排好了一个照相的时间,可
等我看见样片时,我说,‘你要把这种照片寄去的话,我就去死!’这些法国摄影
师可真是的!我也知道我总要去见他们的,可这种快照是那么——那么——反正我
照的就是这样的照片。于是我最后这么对他说,‘已经等了这么久,我现在再也不
想给他们寄照片了。我不寄照片,却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当他们见到我时,就让他
们看看活生生的我是什么模样。那样,就免得他们产生一个错误的先入为主的想象,
到头来却大失所望。’我也总是检查他所有的信,不让他对我作一点描述。你可以
想象得到要不他会怎么去做的。‘蒙娜·丽莎,’半边贝壳里的维纳斯雕像。每当
我逮住他在这么写我时,我就会说,‘不,你不能这么做!’然后就把它划掉。那
一来,我们就会为此争斗不休,我们两人会满屋子互相追逐,不是我想得到那封信,
就是他想从我那儿把信夺回去。”
有一会儿她变得十分严肃。或者说,至少她看起来想尽力表现得严肃起来。
“你知道,现在我真有点希望我没那么做,我是说,像这样跟他们玩捉迷藏。
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喜欢我吗?万一他们不喜欢呢?万一在
他们的想象中我是个跟真实的我完全不同的人呢,还有——”
她就像电台播放的讽刺小品里的一个小男孩,他编造出一个小妖怪,并胡吹乱
侃一通,直到把自己也吓着了才住口。
“你是怎么让水留在这个东西里的?”她自己把话打断了。她轻轻地敲着洗手
脸盆里的那个活塞装置。“每次我想在脸盆里放满水,它总是会打开把水放走。”
“我想,大概是把它稍稍扭一下,然后把它揿下去。”
帕特里斯在把手伸进去之前,先褪下了她的结婚戒指。“帮我拿着它,我想洗
洗手。我担心一不小心会把它弄丢。在欧洲的时候它滑进了下水道,他们不得不取
出整套管子才帮我找到。”
“这戒指真漂亮,”海伦羡慕地说。
“可不是嘛,”帕特里斯附和道。“瞧见了吗?上面有我们的名字,刻在一起,
就在戒指的里圈。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对不?你帮我把它在手指上戴一会儿,那样
才万无一失。”
“那么做会不会带来坏运气?我是说,你把它脱下了,而我却把它给带上了。”
帕特里斯自负地一甩头。“我才不可能有坏运气呢,”她宣称道。这话几乎是
带着一种挑战的口吻说出的。
“而我,”海伦沮丧地思忖着,“根本不可能交好运。”
她好奇地看着这枚戒指顺顺溜溜地慢慢戴到了她的手指根。真奇怪,手指上有
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那是早就该戴在那儿的一样东西,它就该在那儿,可很奇
怪,在这以前却一直不在那儿。
“看来戴着它确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她痛楚地暗自说道。
火车隆隆地前进着,在她们呆的这个地方,它那不顾一切的吼叫声听起来减轻
了许多,只让人有一种不间断的颤动感。
帕特里斯退后一步,她总算完成了化妆打扮。“唔,这可是我的最后一个晚上,”
她叹了口气。“明晚这时候我们已经在那儿了,最糟的一刻总会过去的。”她抱紧
自己的双臂,好像有点害怕得发抖的样子。“我真希望他们能喜欢他们所见到的一
切。”她紧张地偷眼在镜子里斜睨着自己,仔细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你会一切顺利的,帕特里斯,”海伦神态平静地打消着她的的顾虑。“没人
会不喜欢你的。”
帕特里斯交叉起十个手指,举过头,让她好好看看自己。“休说他们都是些有
钱人,”她又信口扯开去。“有时这种情况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她想起了什么,
不禁窃笑起来。“我想他们准是那样。我知道他们一定还会把我们回家的路费给我
们。我们老是捉襟见肘。我们一向就处于这种境地。不过,我们俩过得可真是快活。
我想,只有当你处于捉襟见肘的时候,那才是你唯一找得到乐子的时候,你说对不?”
“有时候——也不见得如此,”海伦回忆着,不过她没作回答。
“反正,”她的这位密友唠唠叨叨地说着,“当他们一发觉我怀孕了的时候,
事情就糟了!他们不会听任我在那儿生孩子的。事实上,我也不太想那样,休也不
想我那样。他们应出生在可爱的美国,你认为是这样的吗?那是你能为他们做的最
起码的事。”
“有时候你也只能为他们做到这点,”海伦讥刺地想着。“就那么回事——也
不过一毛七分的事。”
这时她也已打扮好了。
帕特里斯怂恿道,“既然我们到了这儿,那就让我们在这儿好好呆上一会,抽
上支烟。看来我们不会把其他人关在外面的。如果我们想在车厢里大声聊天的话,
人们准会嘘我们的;他们全都想睡觉了。”打火机的小小火苗在镜子里一闪一烁,
反射出古铜色的光,并使她们四周的镀铬器具都闪闪发光。她觉得很满足,由衷地
叹息了一声。“我最喜欢在睡觉前跟另一个姑娘这样聊聊天。从我上次跟人有过这
样的聊天到现在已有很久了。我想那还是我在学校里的事。休说我打心底里是个比
女人还女人的人。”她突然停住口,头很好玩地那么一摆,想了一想。“这样究竟
是好还是不好?我得去问问他。”
海伦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想这倒挺不错。我才不想成为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
人呢。”
“我也不愿意!”帕特里斯急忙表示赞同。“这总令我想起那么一种女人,满
口脏话,从嘴角边往外吐。”
她们俩一起格格笑了一会儿。不过帕特里斯的思绪实在变得飞快,等她把烟灰
弹进废物箱后,她的心思已经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去了。“我在想,等我到了家里之
后,我是否还能这么公开抽烟?”她耸耸肩。“噢,是了,在谷仓背后总会有地方
的。”
突然她又想起了她们共同的情况来了。
“你害怕吗?你明白,就是那种事。”
海伦用眼神表明了她的认同。
“我也是。”她沉思地吐了一口烟。“我想所有的人都有点害怕,你说呢?男
人不会想到我们会害怕。我必须做的就是瞅着休——”她那对小酒窝显得更深了,
看起来真很有趣——“我看得出他也被我们两人吓坏了,这样,在那种时候我就不
会显出害怕的样子了。我反而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海伦捉摸着,若能跟什么人谈这类事不知会是怎样的滋味。
“他们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么?”
“噢,那当然。他们实在是蠢得可以。你知道,这是第一个孙子女。他们甚至
没问过我们是否想回来。‘你们要回来,’就那么回事。”
她将她手中的烟蒂凑到一个水龙头底下,放出一股很急的细水流将烟蒂熄灭。
“真好了吗?我们该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吧?”
她们两人一直在做些琐细小事。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做着种种小事,整个一
生都是如此。随后,突然地她们中出了一件大事——那些小事到哪儿去了!它们发
生了什么变化?它们怎么样了?
她把手伸向门上,将小门拴拉开,那是先前她们进来时帕特里斯扣上的。帕特
里斯稍稍落在她后面一点,她正在将什么东西重新放进打开盖的化妆盒里,准备关
上后带走。透过面前那道作墙隔的克罗米薄膜,她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影。琐细小事。
构成整个人生的琐细小事。琐细小事却能止住——
她的感觉耍弄了她。她的感觉根本来不及对发生的这个事作出相应的调整了。
它们让她产生了错觉。起先,她有个一闪即逝的感觉,觉得她在开这扇门时把门上
的什么东西弄岔了,使它完全离开了原位。她只动了一下那个小门拴,却好像她把
整个门把手拉出来了。好像门完全从它的框架上、铰链上脱落下来了。然而根本没
这回事,它根本没掉落下来,它根本没从嵌在墙里的整个框架上脱落。因此她的第
二个稍纵即逝的感觉同样是错觉,同样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觉得整个这部分墙、
门和一切全都摇摇欲坠,骇人地要倒到她身上来了。然而结果也并没发生。相反,
整个这一小间房间全翻转过来,围着一个中心疯狂地旋转起来,这一来,原先一直
是在她面前的这堵墙这时却翻转过来成了她头上的天花板;原先她一直站在其上的
地板,现在却翻转过来,成了坚在她面前的一堵墙。那扇门变得毫无指望地怎么也
摸不到了,它成了头上的一个关死了的陷阱,根本没法到达。
灯熄了。所有的灯全都熄了,一种栩栩如生的大爆炸似的感觉不停地飞也似地
在她头脑中闪现,黑暗中这些感觉闪现出白炽光芒,相比之下,她花了较长的时间
才意识到她正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没法看见。只觉得自己处于一阵感觉得
到的恐怖的后怕之中。
她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铁轨不再是坚硬的钢铁条,却软化成了飘动的绸带,
而这列火车却依然想顺着它们的弯曲线条行进。车厢似乎在上升又落下,就好像一
种舞台布景上的火车轨道在一起一伏不断缩短,越缩越快,越缩越快。远处产生了
一种尖利的吱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声音令她想起在她还是小女孩时,家
里有的一种咖啡磨。不过那种磨子声不像眼前的这种声音,不会把你拖进它的磨盘
里去,不会把一切吱嘎吱嘎全嚼啐。
“休!”散了架的地板本身似乎在她身后尖叫了一声。就叫了这么一回。
随后,地板又一片阒寂。
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感觉。她觉得各条焊缝在裂开,沉重的金属块都变弯曲了,
在她头顶上摇摇欲坠,到后来她身处其中的裂缝不再是四方的,而成了帐篷形的。
黑暗中突然显出一种阴森的苍白色,有一种火热的皱缩起来的气息。蒸汽在逃逸出
来。接着又变得稀薄了,四下又是一片漆黑。什么地方有一点橙黄色的光在闪烁,
是在很远处。接着光亮又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弱,最后也消失了。
这会儿四下一片静寂,毫无动静。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沉入朦朦之中,似
乎已被人遗忘。这是怎么回事?她睡着了吗?还是死去了?她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也不是在现世。她还记得现世的人生;只不过几分钟之前她还在活生生的人
世间。有那么许多的光亮、人、活动和声音。
这一定是别的什么事。是某种过渡阶段,某种直到现在还没人告诉过她的别的
情况。既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状况。
不管它是什么,它包含着痛苦,它包含的都是痛苦,只有痛苦。一种开始很小
的痛苦,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想移动一下身子,但做不到。她脚边围着
一个细小的东西,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正在把她一点一点拖下去。它笔直地顺着
她的身子落下来,就好像一条水管从接口处脱落开来。
痛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果能放声尖叫,或许能减轻这种痛苦。但看
来她没法叫出来。
她把手放到了嘴边。她在第三根手指上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