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做时,他甚至没瞧她一眼。
她走上前,他们一起向书房走去,她的胳膊搭在他的胳膊里。走进了人们正等
着为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
第三十九章
正是在返回的路上,她知道自己打算杀死他。知道她必须这么做,知道如今只
能这么做了。她应当尽快完成这件事,她对自己说。早在今晚的事发生之前,就在
她第一晚跟他一起坐在汽车里时她就该这么做。这样,事情就根本不会发展到如今
这般地步。那样一来,今晚这种极度的恐惧和羞辱至少可以不再发生。当时她还没
产生这个想法;她还从来没有过想杀人的想法。她总在想要回击,用别的什么方法
逃开他;不清除他——不用这个办法,就永无安宁。
不过,现在,今晚,她知道她要这么去做了。
从离开地方法官的家里起,一路上,他们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有什么必要说
话?有什么好说的?如今——除了这最后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可干的。在出了黑斯
廷斯城大约四英里时,在她对面出现了一根下半截漆成白色的电话线杆。这个想法
就这么出现了;突如其来,很干脆地就出现在她的脑中。就好像在那根特定的电话
线杆上,有某种光电管发出了一道光柱,照射到公路上,打她脑中穿过。她的脑中
的一半,仍然是逆来顺受的绝望之情,一种宿命论。而另一半,越来越坚定的决心,
无悔无怨,不可改变的决心:我要杀了他。今晚。不等夜晚过去,要赶在曙光降临
之前。
他们俩谁都没说一句话。他没说,因为他相当满意。他已经做了他精心算计了
要做的事。有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他轻轻地吹起了口哨,不过他很快就停止了。
她没说,因为她万念俱灰。用最充分的一个词来表达,那就是彻底给毁了。她以前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的内心甚至没有了痛楚感。思想斗争结束了。现在她一片
麻木。即使是在那次火车失事时,她的头脑也比现在清醒得多。
一路上她始终紧紧闭着双眼。就像一个从葬礼上回来的女人。在葬礼上,一切
值得珍惜的东西都一起给埋葬了,与此同时,对这个女人来说,地面上留下的一切
再也不值得去看了。
最后,她听到他说话了。“怎么,这事真有那么糟吗?”他说。
她没有睁开眼睛,毫无表情地回答了他。
“你还想怎么?——如今你想要我做什么?”
“什么事也没有了。你还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这是一件只涉及我们两人的事。
我只想把话说到这份上,明白不?对这个家庭一个字也不要说。在我没准备说之前,
什么也别说。这事将成为我们的一个小秘密,你和我的。”
她猜想,他不敢公开将她据为己有,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改变遗嘱。但与
此同时,他又很担心,如果他让她留在他们中间,却又给他们知道了这件事的话,
他们就会为她而修改遗嘱。
你怎么可能杀死一个男人呢?在这儿没什么办法,毫无办法。四下的乡村一片
平坦,公路一望如展。如果她去抓住方向盘,尽力使汽车失去控制,也不见得有什
么结果。你需要的是一个陡峭的地方,一个急转弯。汽车只能慢慢爬行,无法开得
很快。假如能陷进一片泥淖地,或是撞上一根电话线杆,能让他们受到震动就好了。
再说,即便发生了这种情况,她也不想跟他一起死去。她只想要他死。她有一
个她倾全身心爱着的孩子,她有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她要活下去。她一直有一个无
比强烈的要生活下去、活一辈子的愿望;如今她愿望依旧。即便她现在是万念俱灰,
这个愿望依然还顽强地在她心中隐隐闪现。什么东西也无法使它消除,要不——她
早就会作出另一种选择,或许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天哪,她的内心在发出呼喊,要是我有一把——
在这一瞬间,她知道该怎么做了。知道自己准备怎么去做了。还没等她完全意
识到,她的脑中就闪现了一个词“枪”,这个词一闪现,它就对她向苍天的吁求作
出了明确的回答。
在家里的书房里。在那儿的某个地方有一把。
许多个月之前的一幕短暂的情景出现在她的脑中。在此之前它一直深藏脑中,
如今却突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得是那么清晰,简直就像是刚发生过的一样:阅读用
的台灯亮着,投射出一片温和的光芒,令人备感舒适。哈泽德父亲,正坐在台灯旁,
很晚了还在爱不释手地看着一本书。除了她以外,其他的人都去睡觉了。她是最后
离开他的一个。在他的前额轻轻地一吻。
“要我为你锁上门吗?”
“不,你去睡吧。我会锁的,再过一会儿。”
“可你不会忘记吧?”
“不,我不会忘记的。”接着他以他特有的沙哑的声音格格笑了起来:“别这
么紧张,我在这儿有很好的保护。就在我身边的一个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我们
特意备了以防夜贼。那还是一年前妈妈的主意——可到现在连个贼影子也没见到过。”
听了这个夸张的笑话,她大声笑起来,用完全放心的口吻说:“我说的倒不是
什么小偷,我是怕半夜突然下起暴雨,把妈妈最好的窗帘给糟蹋了。”
那时她大笑过。可现在她一点笑不出来。
现在她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把手枪了。
你把手指勾起来。你扣动扳机。你就太平了,你就没有麻烦了。
他们的车子停下了,她听到她这一边的车门喀哒一声打开了。她抬起了眼睛。
他们的车停在一排繁茂的街道树下。她认出了这两排对称的树木,认出了两边有点
倾斜的草坪,认出了草坪后面隐隐的私家住宅的轮廓。他们到了她家的这条街,不
过离她家有一段距离,大约隔开一个街区。他相当机敏,让她在离家门很远的地方
下车,免得被人察觉。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让她明白这是在暗示她可以下车了。她机械地抬
腕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这事发生时一定是十点钟左右。从那儿回来花了四十
分钟;返回时车子开得较慢。
他看见了她在看表。讥嘲地笑起来。“结次婚花的时间不长吧?”
要你死花的时间也不会长,她愤愤然地想道。
“你不——你不要我跟你一起走吗?”她轻声问道。
“为什么?”他傲慢地说。“我才不要你去呢。我只要最后——属于你的所有
的一切。上楼到你自己那张洁白无瑕的小床去吧。(我对此很放心。尽管有那位比
尔在家里。)”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不过一切都无关紧要,什么也无所谓。要紧的是
放在一个街区外的那支枪,要紧的是他在这儿。以及他们两人必须再次碰面。
“别轻举妄动,”他告诫她。“现在不会有意想不到的出城小游了,帕特里斯。
除非你要我突然站出来宣布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你知道,现在法律在我这一边。
我会直接到警察局去的。”
“嗯——你能在这儿等一会儿吗?我——我马上就出来。我会给你拿一些钱来。
在——在——在我们又待在一起前,你需要有一些钱。”
“你的嫁妆?”他讥刺地说。“这么快?哼,事实上,我不需要。城里有些家
伙的牌玩得相当差劲。再说,为什么要把已经属于我的给我呢?这么零打碎敲地。
我能等待。别对我这么客气。”
她极不情愿地下了车。
“如果需要的话,我能在哪儿跟你取得联系?”
“我会一直在这一带的。你随时会得到我的通知。不必担心会失去我。”
不行,必须在今晚,今晚,她不断地坚定不移地对自己说。得在黑夜过去,黎
明到来之前。如果再等下去,她会失去勇气的。这个大手术必须立刻完成,这个长
在她的前途上的毒瘤必须去掉。
她暗暗发誓,不管他今晚到城里的哪个地方,我要去追踪他,我会找到他,我
会结果他。即便这么做会毁了我自己也罢。即便我会在众目睽睽下干掉他也罢。
车门关上了。他讥刺地抬了抬他的帽檐。
“晚安,乔治森夫人。做个好梦。想法去睡在一个婚礼蛋糕上。如果你没有婚
礼蛋糕,就想法弄一大块变味的面包吧。反正无论如何你都是一样的令人讨厌。”
车子从她身边轻巧地开过。她的眼睛紧紧盯住车后的那块车牌,盯住不放,把
它记住,即使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它逐渐变小。红色的尾灯到了下一个街转角,
消失了。然而那块车牌似乎就悬挂在她的眼前,就像幽灵世界里的一块铭牌,悬挂
在夜空中,一直过了好几分钟。
“NY09231”
随后,它也暗淡下来,消失了。
什么人正在宁静的夜晚,顺着人行道走着,就在近旁。她能听到高跟鞋发出的
橐橐声。原来这是她自己的脚步声。树木在她身旁移动,慢慢向后退去。什么人正
顺着石板台阶一步步走上去。她能听到逐渐上升的小路上的砂石发出的声响,原来
这也是她自己发出的声响。这会儿,什么人站在了家门前。她能看见她面前玻璃上
黑黝黝的映像。她一动,那个映像也跟着移动。那也是她自己。
她打开手提包,伸手到里面去摸大门钥匙。是她的钥匙,好好的一把钥匙。这
把钥匙是他们给她的。还在包里。不知怎的,她吃了一惊。真奇怪,竟这样又回到
了家里,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在摸你的钥匙,把钥匙插进门的锁孔里,然
后——然后走进屋去。仍然就这样回到了家里,仍然走进屋去。
我必须回到这儿来,她为自己辩护。我的孩子还睡在这幢房子里。他这会儿正
在楼上睡觉。这是我必须进去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别无他处可去。
她记起了她是如何不得不去撒谎,今晚的早些时候,她请哈泽德母亲为她照看
一下休,她说她要去看望一个新朋友。父亲去出席一个业务会议,比尔也出去了。
她打开了底楼大厅的电灯。关上了门。然后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大口喘着气,
她的背靠在门上。太安静了,这房子是如此安静。人们正在酣睡,那些如此信任你
的人。他们不会想到你给家里带来丑闻,会给他们脸上抹黑,以此作为对他们给你
的所有好处的回报。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四周这么安静,悄无声息,没人会想到她回到这儿来
找什么,没人会想到她回到这儿来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了。一无所有。没了家,没了爱,甚至再也没有孩子了。她甚至失
去了即将来临的爱情,因为她到头来会使它染上污点。她也失去了他,因为等他老
了,知道她的一切以后,他就会转而反对她。
是他给她带来这一切后果的,一个男人。他以前已经做过一次了,可是他还嫌
不够,现在他已经做了第二次了。他已经扼杀了她的两次生活。他已经摧毁了来自
旧金山的那个与世无争的十七岁的可怜的小傻瓜,她为了想离开他而遭此厄运。他
把她彻底弄垮了,让她开家小杂货店的美梦彻底毁灭,对它嗤之以鼻。而现在他又
把这个人们称之为帕特里斯的脆弱的夫人给毁了。
他再也别想毁掉任何人了!
有一会儿,一阵痛苦的表情扭歪了她的脸。她把腕背部放到前额,贴在那儿。
她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孤苦无助感,同时又下定了义无返顾的决心,这一来使她的脸
全变了形。然后她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朝书房门口走去,就好像一个可笑的醉鬼
急着要到某处去,却因缺少足够的平衡机能,无法笔直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她打开了放在当中那张书桌上的阅读用大台灯。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酒柜前,打开酒柜,倒了一点儿白兰地,一口喝了下去。酒
一下肚,便使她浑身发烧,但她咬着牙费劲地把它压了下去。
啊,不错,当你准备去杀一个男人时,你需要喝点酒。
她踅身来找那把枪。她先是找了书桌的每一个抽屉,没有发现枪。抽屉里只有
文件和别的一些东西。可那晚他说过那儿有一把枪,那么,在这个房间的某个地方
一定有一支枪。他们从来不对你讲任何不真实的事,哪怕是一点点;他,妈妈,还
有——还有比尔,都是这样。这就是他们跟她之间的最大的不同。这就是为什么他
们能过着安宁的生活——而她却不能的原因。
接着她又找了哈泽德父亲的书桌。这张书桌的抽屉和小分隔要多得多,但她还
是一个挨一个地仔细找了个遍。当她拉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搬开抽屉中的一个沉
重的帐本时,发现它就躺在那儿,插在帐本的背后。
她把它抽了出来。乍一看,它那毫不起眼的样子真让人有点失望。那么小,却
要干那样大的一件事。去夺走一个人的生命。镀镍的枪身和枪管擦得锃亮。她估计,
枪身当中有凹槽的凸起部分便是置人于死地的力量之所在。由于对枪支一无所知,
她冒着会使它提前开火的危险,用掌底敲它,用力拉它,想把它打开,希望只要她
不把手指贴近扳机,就不会发出一颗子弹。突然,由于意外地在右边碰了一下,凸
起部分毫不费力地下翻,打开了。黑色的圆弹膛里是空的。
她仔细地在抽屉里再次寻找。她发现了同样很小的一个纸板盒,在先前的搜寻
中这个小盒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注意,匆忙之中,她把它拨到一边。纸盒里垫着棉
衬,似乎是用来保藏某些容易失效的药囊。然而,里面放着的却是平圆头的金属子
弹。一共只有五颗。
她一颗接一颗地把它们压进弹膛里看来是压子弹的小孔中去。有一个弹仓空着。
她关好手枪。
她寻思它是否正好能放进她的手提包。她试着让枪管朝下放,结果把它给放进
去了。
她关上了手提包,拎在手里,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大厅的后部。
她取出分类目录,在“停车库”一类中寻找。
他或许会把车子停在街上过夜。不过她认为他不会这么做。他是这样一种人,
他们珍惜自己的汽车,自己的帽子和手表。他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珍惜自己的每一
样东西,除了自己的女人。
停车库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于是她也按顺序开始一个个拨打电话。
“请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辆纽约城的汽车停放过夜,车号是09231?”
在第三个停车库,值班员去查看后回来说:“是的,在我们这儿。几分钟前刚
停进来。”
“是乔治森先生的车吧?”
“对,正是他。有什么事吗,夫人?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我——我刚才从那辆车里出来。这位年轻先生刚才用它把我送回家。我发现
我丢下了东西。我必须跟他取得联系。对不起,这样东西很重要。能否请你告诉我,
我能在哪儿找到他?”
“我想这事儿我们办不到,夫人。”
“可是我进不了家门。我的门钥匙在他那儿。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为什么不按你家的门铃呢?”对方那粗哑的声音回答道。
“你这蠢货!”她一下发作了,她的怒气使她变得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别
人原先可不认为我该跟他一起出去!我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我不能去按门铃!”
“我明白了,夫人,”对方的声音嘲笑着说,还带着一种她早知道会有的特别
的油腔滑调的口吻,“我明白了。”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