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结结巴巴地回礼说:“你,你好,成毅。”
文星看着她,捂着嘴“哧哧”暗笑。
三人喜逐颜开地一路谈笑风生,伶梅趁成毅不注意,又悄声逗文星:“你看!我的话不假吧?他已等你好久了,不看他衣服上的土比咱们的还厚哩!风婆子真无情,把你们一对仙体竟弄成了土人儿。”
文星暗暗捏了她一下,伶梅呲了下嘴,与文星对视着笑起来,成毅也傻呵呵地跟着她们大笑。
之后,伶梅步上回家的路途。
成毅邀请文星到他家用午餐,并计划商量完婚之事。
五
孟秋的气温仍如盛夏。
这天,天朗气清,红日高照,万里无云。特别是刚下过雨,泥泞的道路被阳光直射着,散发出腾腾蒸气,丝风未动。行路的人们犹觉三伏天一样的闷热。
就在这一步一滑,塄塄坡坡,坑坑凹凹,杂草丛生,布满牛马驴骡蹄印,又是深深的车辙小路上,疾步行进着一对新婚夫妇。新郎王成毅,穿一身补补钉海昌蓝制服,一表人材。高鼻梁大眼睛,两道浓黑的眉毛,配着白白的方脸。有明显笑窝的两腮之间,一个紧闭着的、不大不小的嘴儿,流露出对紧张的时间限制的不快情绪。一米七多的细条身材,表现出他的刚柔相济的性格。
他用大步一跳一迈地走一阵,就停住等候落在后边的新娘。
“嗳!文星,慢点,看路。”
新娘冀文星在一个水坑前停下步来叹息道:“看也没路可走!全是些水坑泥污。唉!天也在‘照顾’咱们,真难说。”
她那瘦小的身材,一副憔悴的面容,给人以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她本来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八十四斤的体重,却穿了一条男式灰色外裤,一件肥大的学生蓝制服,一双黑灯心绒布底方口鞋又笨又秃,那白洋布袜子簇拥在脚面上,把一双本来瘦小好看的脚,弄成个打炭锤锤。
俗话说得好,人是衣架,马是鞍架,丑衣辱美人。
新娘浑身上下只露出个好看的头部来:
一头乌发梳成两条长长的五股花纹辫子,鬓上一朵小红花,辫梢上两个粉红蝴蝶结。脸色虽然憔悴,但是白净的小圆脸上柳眉杏眼。一种女人具备的,不高不低的鼻梁下,可人的小飞嘴虽然噘得老高,更令人观之动情。
新郎王成毅转身快步到妻子跟前:“来,我背你过去。”
新娘冀文星却摇摇手,意思是叫他躲开,她要计划跳过去。王成毅还没来得及躲远,文星后退几步,来了个跳远姿势一跃而过。右脚却踏在了一片浅水上“啪喳”一下给成毅溅了一身。也给刚撵上来的哥哥冀华瑜正准溅了一脸、满襟。
冀华瑜边“呸呸呸”吐着嘴里的泥汤,边抱怨:“唉唉!从小就这股拗劲,你怕用了别人的力气,可毁了人家的身手,如果给你溅了,不把衣裳撕碎才怪哩!”
文星向兄长道歉说:“哥哥原谅,您不要光低头闭眼的,你看我不也弄成这个样子了吗?”她指指自己的白洋布鞋底变成了黑圈圈,肥肥的灰色裤子成了黑花裙子。她,不但没有咒骂、撕碎,还咯咯地笑起来。
华瑜看着她越发不痛快了:“傻子,二八糊气的还笑!我今天好歹算个送亲的,你们更是新婚燕尔的佳日,弄成这样!怎么见人?唉!”
文星听了像小孩子,哭丧着脸默默无语。
华瑜愁绪如麻,一副满有怨气的样子。
王成毅笑着安慰说:“兄长别愁苦,赶回去就干了,并且又没有戚人。破四旧立四新喽!谁还娶亲送亲的。都吃着食堂饭,哪有粮食通知亲戚朋友赴宴呢?”
冀华喻听了点头领悟:“那就好;那么;今天是天助我们!否则;咱们这般鱼翁模样……唉!”
“嗨!哥哥,别那么说,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嘛。否则的话,你今天是高客,还得人抬着你走呢,哪能湿了你?”
知书识礼、为人厚道的冀华瑜皱了皱眉头,意味深长地说:“湿了别人更不好,还是湿自己比较安心过意。”
成毅点点头,赞同兄长的话有深广的教育意义。
一会儿,成毅瞧着自己满身泥点的衣服,不由咒了声:“他妈的!真倒霉,上午跳在河里,下午滚在泥里,唉!”
“都怨你心急火燎与时间赛跑呗!”冀华瑜哈哈大笑。
是的,王成毅确实是与时间赛跑,因为领导只准了他半天假。一大早,他就来到冀家庄丈人家娶老婆。既没娶亲的,也没给新人拿一些嫁娶的东西。光他单枪匹马,翻沟渠踏曲径,又步至大河岸上,既没桥又没搭石,哗哗的洪水打着漩涡。清晨的水很凉,他不想赤脚淌水,只好往返了不少路,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水浅的河身,露着被水淹过的搭石顶儿。他像碰到金桥似地高兴地说:“好了,大步迈过去。”
哪知刚迈了两步就“吱叭”一下,使他来了个仰面朝天,如昏醉的鱼儿落水。由于心急如火;光想着争取时间,他,不顾一切从河水中爬起来,又急急慌慌登上搭石。而光滑的泥石却又无情地把他放在了河里,这回又让他来了个嘴啃河沙。他挣扎起来,活像游鱼脱水,浑身上下水淋淋,气得他咒天骂地,无可奈何地一摇一晃走上岸来。成毅干脆“啪喳啪喳”蹚水过去,冰凉的水浸得他浑身打颤。
“哼!什么领导?对下级根本不当人看待,婚姻大事不给假,唉!”
他想回去,可再去补假如同上天难。成毅只好拧了拧湿透的衣裤,两脚“咚咚咚咚”地跺跺流水的鞋袜,然后硬着头皮继续踏上娶媳妇的路。走一下,带水的鞋内就发出“咯哇咯哇”如同蛙叫的响声,气得他憋气跑起来。
小姨子和小舅子一伙青少年早就站在门前等姐夫哩!当看见来了个跑步运动员,又听见“咯哇、咯哇”的叫声,都嘻笑着喊起来:“哎呀!你们快来看!我姐夫与人家抢着捞鱼不成,倒捉来了个大蛤蟆,还‘咯哇咯哇’叫得好听呢。”
大人们听得此言信以为真,也都跑出门前竖起耳朵瞪着眼说:“他姐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人们正疑惑惊恐之际,成毅已跑到了他们的面前。
丈母娘一见女婿活像插稻子的农夫,又听见脚底“吱吱哇哇”的踏水声,一下明白了,她忍住笑跑回家急喊文星:“闺女,闺女,快!成毅跌到河里了。”
文星刚至家门前,就和成毅撞了个满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犹如钓鱼落水的成毅笑道:“哟!好一个新郎夫君,我家再穷也用不着你今日去捞鱼虾……”
成毅耍了个鬼脸,吐了下舌头央告道:“快!快别逗嘴了,赶紧给我烘烘衣服吧,唉!”
成毅活像“坐月子”的妇人,盘腿坐在炕上头。
小姨子小舅子们可开心啦,他们七嘴八舌地与成毅开起玩笑来。
有的说:“姐夫是个穷光蛋,捞上蛤蟆待新娘。”
有的说:“姐夫像个落水鸡,不顾羞耻来娶妻。”
其中一个小姨子,瞅着姐夫摸一下自己的脸哈哈大笑:“大家都忙大跃进,你却偷偷来娶亲。”她挥了挥手继续道:“快把他拉下炕来,为甚扑明大早跑到我家入洞房来了?成何体统?”
“哼!这是破旧立新,洞房就该设在女门。”成毅眯着眼专门做着鬼脸,逗得一伙青少年没完没了地取笑他。长辈们也背过脸“扑哧”笑出声来。
丈母娘边咯咯边小声咕哝:“唉!尽怨时间太紧张,叫人着急才弄成这个样子呗,没见过连娶媳妇都不给点空。”
成毅整整受了弟妹们一上午的奚落,好不容易才等干了衣裤和鞋袜,他才像脱缰的小马往下一跳,首先抓住那个小姨子的领口笑骂说:“你再说一句,我就连你娶去做小老婆。”
嘴尖毛长的小妹哈哈大笑,并指着文星的裤子说:“好不自量,就我姐姐一个还借裤子穿嘞,如果带上小妹子,我看你还得当几天贼哩。”
文星在一旁刷地红了脸,瞅了堂妹一眼说:“死丫头,你见我这是借的?我的裤子你姐夫还没有给我做回来,才暂穿大姐这条灰色的嘛。”
小妹咧嘴嗤笑说:“他根本没钱给你做,你还包庇他!你呀你!真是酒盅盅挖米不嫌人家穷的好媳妇哪!如果他要娶我的话,管叫他哪里来哪里去,一棍子将他哄出去!”说着前仰后合地笑倒在炕上。
成毅嗤之以鼻:“哼!别说大话别诬赖,数你跟人跑得快。”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弟弟突然拍着手附和成毅:“姐夫说得对,俺姐和云村的云贵哥很好,可是贵哥比你还穷嘞。姐姐说,他们那是?那是?”他拍拍脑袋想了想:“啊!对了,是真诚的爱情。姐夫,什么叫爱情?”
大家听之哄堂大笑,堂妹红着脸腼腆了。
不大一会儿,她又活跃起来,对成毅说,爱情是无价之宝,女人不应该讲究钱财,那男人爱情的价值应该如何体现和估量呢?
成毅沉思片刻笑笑说:“尽诚竭节全心全意呗。”
“什么?进城接接?我姐又不是城内姑娘,你进城接谁?”堂妹急问。
成毅和众姐妹兄弟听了大笑不止。
良久,他捏住堂妹的嘴巴说:“不要瞎咬人。你看!天都中午过啦,下午我还得上班去哩!”
他瞟了文星一眼,叫她准备早点走。
文星又将烘干的外衣递给成毅说:“有什么可准备的?穿上这补补钉衣裳,吃过饭就走。我比你更现成,又没湿了衣服。”
他俩对视着坦然地笑起来。
中午,是弟妹们给新郎端饭,一碗 玉茭面搅白面角子,即饺子,放在成毅面前。又是快嘴婆堂妹专门绷着脸对成毅说:“快吃吧,惟有新郎才能吃上这上等饭,我们还得靠后歇凉呢。”
“现在又不缺粮,是怨你们不怠做。”
“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村里也很快吃食堂饭了,家家户户都把粮送给大队,你吃的这点面也是偷过的,你还说风凉话?哼!”堂妹委屈道。
“食堂化;集体化;你不满意吗?快去食堂里吃吧;别看着我流口水。”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弟妹们不但继续与成毅斗嘴,还给做了很小很小的、用红绿等颜色染成的各色各样的角子,比饺子大,然后用红线穿成一串,盘在碟子里,再做一个大花角子放在中间,仍让快嘴婆堂妹给姐夫捧敬:“姐夫,请你给我们解答这盘饺子的图案是什么意义?”
“嗨!一看就是象征着全世界人民大团结嘛。”
堂妹他们几个听了出乎预料的回答,又仔细分析观察一番,感到成毅说得不很准确。
“哪儿不准?就你从骨头里头挑刺呢!”成毅厾着堂妹的前额瞪着眼。
“这个代表什么?”堂妹指着中间的大花角子问。
“它代表我们的祖国,全世界都向着我们这个花园似的国家嘛。”成毅不加思索地说。
大家听了异口同声地叫起好来。
“你姐夫是个爱国主义者;所以首先想到的是祖国的尊严。”文星父亲一本正经道。
成毅听之越发兴奋地演讲起来。
他们哄闹了一气,成毅问:“你们原来的答案是啥?”
“龙凤呈祥呗,这更是祖国的吉利。男的不嫌女的‘富’,女的不嫌男的‘穷’。”
大家问这是什么意思,堂妹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贫农和富农。”
兄弟姐妹同声赞成成毅和文星的结合体现了革命路线的正确。
弟弟妹妹一直嘻乐到下午两点多,成毅和文星才步上归途。他们俩各持一把金边梅竹扇,柔情蜜意互敬互爱。
成毅他们到家后;给文星第一印象;果然觉得比唱“空城计”还危险。连亲朋好友的影子都不见一个,真的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左左右右连同公婆五个人。连成毅的亲姐妹、亲叔叔大伯家里都未参加他们的喜事。
冀文星由丈夫直接领至一所破旧的小南房,她坐在土炕沿的窗台前,瞧着光席炕上放着两床旧红花棉布被子,一个旧蓝布双人枕头。再看看地下放着尺半宽,二三尺长的一个黑旧桌子,上边摆着一个小小的圆镜和一个小梳子。虽然显得寒苦,但觉得自由美满的婚姻给自己送来了无限温暖。回首瞅瞅歪斜黑旧的门窗用黑黄色大麻纸糊着,虽说连块小玻璃也没有,但也实感新鲜明亮。举目凝视顶棚,用高梁秸搭成的幔子,用一些书报画片等,七颜八色的纸张补糊了一层,文星也把它当成漂亮的天花板,当目光移到白白的山墙上贴着的四幅字画的时候,她更感到小屋子的布置幽雅清静。
桔红色虎皮纸上写着黑光光的二十八个毛笔字。
蜜月正值跃进时,新婚俭办乐佳期。
合欢莫忘工作好,比翼双飞志不移。
文星的视线落在了下框,眼睛突然模糊了,心情有点沉重起来。她对那句“比翼双飞志不移”的词句有点担心:“能一辈子坚定意志互相勉励比翼双飞吗?能一辈子保持真正的爱情吗?”她有点心跳了,精神也就紧张起来。她生怕又遇上一时心血来潮的无义郎,因为她,自觉自己条件不足。她不敢想下去,惟有使她自己能自信的,觉得有点资本的,就是天给具备了个标致的女性,又有一个吃供应粮的户口,否则……
“不,成毅决不是相准了我的户口,他是有情者。哪有男性相女性的钱财哪?否则,他们犹如毒蛇,犹如寄生虫。”文星暗想。
在这间人们戏称为神仙洞的小南房内,一对新人默默无语。犹如风雨过后的两山垂柳,弓身坐在炕沿两端,倾着头各有心事……
他俩沉默良久良久,才都慢慢侧转身来抬起头互相偷寒送暖。虽然呼吸着人间的自由空气,但他们哪里知道要饮尝红尘河水的酸甜苦辣,哪里能先知先觉这个洞房,已开始孕育着他俩一生的悲喜交加……
文星和成毅本来应该是火热的情愫;可是现在却像未成熟的少男少女,竟以尴尬的气氛勉强结合了。他俩双方都毫无怨言,虽说知命的君子莫怨天;可是女性复杂的心理,使文星不由想先思后,暗暗叫苦。她,感到成毅的这个洞房内;不像是他亲自燃起的心爱的花烛,不像是他称心如意的燕尔新婚之夜。这闷热的室内气温,骤然变冷而击痛了少妇火热纯真的心灵,刺痛着女性的自尊心。她不愿主动求温送暖,而又得不到对偶热切的暖流,所以勾起了她心灵的痛处。
在这一刹那间,文星又觉自己走错了路。
是的,由此原故,才将文星炽热的情怀顿时结成冰心,立刻拉回忆境并苦思极虑:“人家成毅嫌……”
她眼前只有黑鼓隆洞的夜幕,漆黑一片的后墙。望着望着,影片似地忆境消失、消失……
文星从消失的忆境的尽头又突然迈进梦乡的荒野、陡坡、悬崖、峡谷中:
她独自漫步。
瞬间,来到一棵挂满雪花的松树下,冻得她放声大哭。
她悔恨,她恐惧,她告天天阴告地地冻。她恨怨自己自寻苦恼,自己一意孤行来在此地,本想畅游秀水绿林,哪知错路来到荒山雪岭。
“完啦!狼拉虎啃全怨自己!谁能知情?谁能可怜?又能叫应谁呢?这是扑灯蛾寻火焰自寻的油头哪!”
她咬咬牙忍住哭声,双臂抱胸缩着脖子;圪蹴在松树底下的枯草丛中,又悄悄地抽泣起来。
“死也活该!谁让你这棵枯树妄想春雨复活?妄想美景乐趣?”
她轻轻翻了下身子清醒了。
此刻,文星深深体会到人间的男女情爱,万万不能感情用事。虽然自己做过周密的考虑,可还欠缺对自己足够的自知之明。
她对自己的怨恨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