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像老人样?
大家听得欢笑不止。
一会儿,伶梅又慎重地问清鲜说:“你不是才五十三吗?”
“不,我瞒着三岁嘞。”
“啊!你好五十六啦?为啥小报?”
“为了升级考学嘛。”
“嗨!太好了,那你还有二年的工作机会哩。”
“唉!有啥好?多受二年罪。要作个官儿的话;说小两岁可就值钱了。”
“值钱了?哈哈!依我看它才一文不值呢!哪能值过智慧、能力、忠诚、爱民的心贵重?岁数是一个人精力的标识,并非才德的具备者。可是现在,哼……”
利伶梅细条的个儿笑弯了腰,鹅蛋脸儿赛花娇,黑黑的眉毛加凤眼,高鼻梁下的小口比樱桃。五十二岁的伶梅,看上去比小媳妇还小。
姐妹们都应和着伶梅会意地大笑。
老天爷的脸,也随着她们的笑声和善了些。乌云渐退,风势减小,她们慢慢走进商店,坐在店门前的一条长凳子上,谈论那一刀砍呀切的。
售货员姑娘忽然插言道:“你们也是老师吧?是来买东西的吗?”
“不,我们是到前边峰岭学校去的。”
“嗷!它是联校所在地,是吧?”
“你对学校的机构看来还很熟悉的,当过教员吗?”
姑娘的脸色阴沉起来,并低下了头。须臾,她又眨着一双潮湿的眼睛,颤着声音回答:“我没干过教师,是我爸教过书,又是峰岭学校的校长。他,那年被一刀切了。”
姑娘苦笑了一声又说:“唉!砍掉他莫说,还吓死我奶奶。”
憨厚的冯清鲜,傻乎乎地粗声粗气道:“哈哈!那怕什么?又不是真得砍了头。不当校长有啥过不去的?”
“是呀!以我看,不用当官更省心。”利伶梅拍拍胸口说。
“姑娘,怎样把你奶奶吓死的?”宛伶虽然问出口,但又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瞟瞟冀文星。
文星瞅她一眼,捂着嘴无声地笑笑。
姑娘猛地抬起头,眨着泪眼告诉她们:
那年夏季,姑娘十八岁的哥哥飞也似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告诉奶奶:“奶,奶奶,我爸被人家一刀切了!不!是一刀砍了。”
八十岁的奶奶正拄着拐杖往街门外走,恰巧和小孙子撞了个满怀。老人听得此言,顿时如风地里的树叶,趔趄了几下;“扑通”来了个嘴问地。孙子被奶奶这一惊,给愣怔了,只当奶奶自己绊倒的。
“奶奶,您慢点,急着出街干么?”孙子边搀扶边喊叫。
他妈妈听到喊声,也急急跑来责怪:“唉唉!八十岁了,还想迈十八岁的步子,看看!摔成啥样子了?”
全家不管怎样请医生叫太爷,反正老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两天后的一个夜晚,老人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她慢慢睁开一双灰蒙蒙的老眼,呆呆地瞅着儿子叫孙子的名字。
“宝宝,你爹被砍死在哪儿了?”
儿子把耳朵贴在老人的嘴边,好不容易才从微弱的声音中辨清字义。
“妈妈,我没被砍呀!我没死呀!您说啥呀?”
儿子再叫得高,老人也听不见了。姑娘的父亲哭,哥哥怔,母亲在旁问原因。
“平展展的院子,好端端地绊倒了人,真不幸。”
她的宝儿听了母亲的问话,突然省悟说:“甚也不怨甚,就怨奶奶不懂新名词,将我的话儿当成真。”
姑娘讲到这里,一双泪眼呆呆地瞧着路边一座坟,说她奶奶到这儿已经七年整。
四友听了哭笑不得,只好安慰了一番又问:“姑娘,您爸现在在学校里干什么?”
“啥也不干,不当官了,也就等于退了休了,人家甚也不用了。”
“嗷!他干脆歇在家里了?”文星问。
她说她爸没歇。开放的路子多着哩!这商店就是她爹的,挣钱不少。她们这峰山一代,有的老师为了挣钱,自己顾上人替他教书,他自己出来搞买卖的,搞各种活动的有的是。姑娘高兴得眉开眼笑。
“哟哟!这是真的吗?我看是古今奇闻吧?教员哪敢这样放肆?”冯清鲜直撅撅地说。
“那怕甚嘞?没人管。只要挣得钱,就会受表扬。”姑娘笑容可掬。
伶梅拉了清鲜一把说:“这也许是好经验呢!”
姐妹们听了伶梅的话,笑声顿时从山间折转回来,令人听之有点刺耳!
归校途中,伶梅从文星的笔记本背面发现上边有文星兄长冀华瑜的几段信文:
……
你的嫂子是女中豪杰,她有超今冠古的美德,她与兄结合的出发点,一不为钱财,二不为权势,三不是为了用个好使唤的老头子。她,抱着一颗红心,求得一个真正的志同道合,求得人间一种真正的恩与爱,求得一番真正的同舟共济。
她说,爱情这团火焰,是不分岁数大小,不管权位高低的。它们之间只是藏着情来意往,而且这种炽热的情怀,并不是谁都能互相给予的。它的热和爱与朋友之交并不相同,所以我们之间持续了多年的爱恋。为的是避免互相错领情意,造成单思苦痛而互为伤感。
胞妹,我与你嫂子在长年的考验中,终于炼出两颗真正的爱心,这两颗赤诚的心,是永恒的,互相尊重的。人间的爱;只需求得对偶的中肯;无需受任何人的束缚,包括家人在内。否则,就将自己放在了商品架上让人去挑选。妹妹,你的嫂子就是避开了亲人的仇视,避开了街坊的议论,避开了他人的诽谤,毫不思索地选中了咱家这个门。
为兄除拜天时地利,还得感谢你这第一名支持者。
伶梅读到这儿随口问道:“您确实支持过吗?”
“当然喽!不但做到了支持,更做到了维护,然而……”
“怎?”
文星噙了两眼泪水痛苦道:“因为世上的好心不得好报呗!”她说连同亲人之间也存在这种现象:
兄嫂竟能耳染目濡,盲目信从闲言者的恶言詈辞,以及某些居心叵测者的虚情假意,进而将恶人给他俩的恶感,错击在亲人额头,误认为歹心人在他俩背后唱的恶作剧是亲人在做导演;以至于弄得亲人不亲,孝子不孝;致使他俩向亲人抡起无情的刀子骨肉断情。
“俺的兄嫂哪……”文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利伶梅听之蓦地站在高处,挥动着本子,连续转了几个圈儿,又依在一棵大树干上。
“哎呀!华瑜兄复职,并娶了小妻,正是体现了咱们这一代自由幸福的实现!惟有那些凡俗者才说长道短。”
利伶梅激奋地说至于那些诽谤者硬把诽谤强加在他们亲人头上,那个帽子恐怕像薄薄的白粉连纸做成的,居心者再使劲扣也是白的,不费轻风之力就会将它掀走。他们的嘴再长,也吹不冷现在沁人心脾的空气。
宛伶和清鲜也乐乐陶陶拉着手悠动起来。
文星听之虽然略感快意,但总是呆立着似笑非笑,脑海里闪烁着人们的讥讽、伶梅的赞同、兄嫂背井离乡的步伐和她自己当初如何热心支持兄嫂的画面。她对这一条人生轨道正、斜的判断,却似是而非,无能定论。
“唉!惟有社会去鉴别,时间去考查,后人去总结吧。”文星不由脱口道。
冀文星长久地呆立着,一双疑虑的眸子随着好友们的高歌舞姿转悠、转悠,忽觉这令人愉悦的花池绿林,快乐无穷。愉悦的同时,更使人感悟到这难步的人生曲径遥无尽头……
八
虽是暑天,但不很炎热。冉冉莲云烘托着闪闪骄阳,照射着通往山南景地的大道。沿路的国槐杨柳被轻风拂动着,发出盈耳的响声,犹如抚动琴弦。
公路上飞速着一辆去游览山南景地的高级小轿车。车厢里,不时传送着老前辈、老领导以及退休教师和特邀人员广荣军、三黑老丈与郭进前的喜乐声:
“没想到俺这个没脚的还能来游山玩水。嗨呀!现在哪!真好。”
“是呀!确实真好!不过再好的路也有拐弯处;还是多检点检点好。”
“是是,甚也好,就是小孩子的书包太重了。”
“对对,甚也好,就是孩子们给小卖部送的钱太多了。”
“是呀!孩子们嘴里吐蘑菇,手里耍魔术,腰转大圆箍,脚上的鞋子叫嘟嘟,引的学生不念书。”
哈哈哈哈……
大家听得一阵哄堂大笑。
广荣军一回头忽然指着车窗外说:“看看他们多棒……”
人们不约而同往车窗外望去,见文星一行人生气勃勃,精神饱满地行进在平展展的公路旁。
他们,也是同来游览的。从他们的穿着打扮看,显得大方生气:
女同事衣着都具备红、黄、蓝、白、黑各种色彩,不分老小各如其所愿。
冀文星今天是二姐姐。
她,着一身淡蓝色丝绸,一双皮凉鞋油光发亮。虽然配着一头银丝,但发型时髦,脸色红润,又戴一副金架白色眼镜,披一条米色防热纱巾,随风飘在脖肩两旁,同事们戏称她华侨归国。
“嗳!文星,可惜一双大皮鞋累着你。”伶梅对文星耳语。
“唉!那有啥法子?货架上没有布鞋;号又对不了俺这双脚,哼!”文星气呼呼地咒了一气做鞋的欺负小脚人,欺负老年人。
冯清鲜、郭宛伶、利伶梅,以及其他青壮年女性的穿着更是朴素鲜艳。
有的水红一身。
有的淡绿一套。
有的米黄一色。
有的白丝一身素。
男性都显得朴实稳健,穿着也很生气。老年人着一身时新的高级蓝料子,青年男儿们各有特色:花格衣、条纹裤,各有所选。他们一路走一路笑逐颜开,打打闹闹,青年们互相追逐着,直至爬上山南大坡,才在松荫的池水边坐下来休息。
宛伶和伶梅一左一右依坐在文星两侧要求说:“文星给咱们作首诗多好?”
“咱哪能作出诗来,说句顺口流倒可以。”
“好,好,就说说顺口溜更来劲。快点!”宛伶拍手要求。
文星微蹙柳眉,深思片刻眯着眼吟咏如下:
姐妹情
竹摇箭影映幽深,
万绺藤萝不二根。
姐妹并肩开放路,
同舟共济九阳春。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大家听了拍手叫好。
文星毫不犹豫地夺过宛伶手中的一个小本子遥望南天,欣然命笔:
山南即景
白云岠冉碧山头,
倒影奇观水上悠。
绿草鲜花托柳穗,
红桃翠果拱丹榴。
匆匆异日庵堂拜,
乐乐今天净地游。
友好相依松荫下,
欣然命笔颂千秋。
众友看之争先朗诵。
宛伶读着读着反而哭了,这是欢乐的泪水,是幸福的泪水。因为她们姐妹几个在很多年前,来过山南脚下赶过庙会。那时:空空的肚子,旧旧的衣服。她们不愿久留,只在庙堂里拜了一拜,就走上了归程。而今日却这么精神抖擞,显然是丰衣足食,和平安乐的社会生活表现。想哪!何不使她掉喜泪呢?
嘟嘟嘟……
前辈坐的轿车,从她们眼前掠过,车窗里传出老地郭进前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假期——我——教——练书法——”
冯清鲜听之,给大家介绍说,老地郭进前利用假期,指导孩子们写毛笔字、教语法、练琴,而且是尽义务,教而不厌。他还有幸续了弦,生了一男一女,男才女貌,与他前房留下的儿子团结和睦,合家欢乐。
一路奇花异草,修竹乔松,令人爽心,说话间来到了山南景地。
山清水秀,景势非凡。山头劲松密布,龙松飞跃,凤松起舞,依依树身层层分布,青青枝叶搭成凉篷。
游人漫步松荫,犹觉身临天境。
山腰皆是石景,各种奇形白石好似人体、鱼类、灵蛇、青蛙、白虎以及各种家禽走兽。
山下的池水清澈可鉴,环池的百花艳丽夺目。那一股股透山水汇集成的河身在万道金光的照耀下,活像一条跃动的长龙,这条长龙环行在山脚下一碧见底,沿河的白杨绿柳芳草艳花,令人观之心旷神怡。那入耳中听的丽鸟歌唱声回荡在整个山间,更叫人动心娱目。
广荣军坐在山石上观赏。
成毅和文星并肩走在游人最后,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文星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成毅拎着的包子鼓鼓的。
“嗳!空手爬山都受不了,你还拎来个大包子?这么多人谁像你?”
成毅光是微笑,只顾爬山。赶他们步上山头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他俩依着树身喘息了一会儿;又登上一个制高点,夫妻俩并排坐在松荫下的一块镜亮的大青石上饱赏胜景。文星的目光又回在成毅提着的包子上,她把它一把夺过手“吱”地一下拉开了拉锁,黑鱼儿和高楼模型现在眼前。
文星“扑哧”笑了。
“你呀!真虔心,拎它来做甚?先放在我校多省事。”
“不行,黑鱼儿已吃不住众手乱动了,这高楼更是我的辛勤。今日专带它俩来与这胜景比美呢。”
成毅说着把黑鱼儿和楼房模型并摆在山头上他的面前。他俩的眸子同时从黑鱼儿、高楼模型上又缓缓移动,俯视整个山间全景。
须臾,成毅又瞧着它俩对文星说:“该把你那个黑瓷盆也带来就更热闹了。”
“那有啥热闹的?只能勾些痛苦和可怕的往事,会伤神呢。倒不如把你那块鸳鸯巾带来。”文星本意是与成毅逗笑,然而,成毅的脸色刷地青在耳根,脱口道:“可惜你的梅花巾不见了,如有它的话,这儿不就越红火了。”
文星睥了他一眼,把嘴噘得老高,脸蛋儿瞬间如梨花带雨。
成毅见文星不爽,立刻岔开了话题说:“唉!这条路走过来真不容易啊!”
文星会意地点点头,脑海中顿时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而这条坎坷不平的崎岖小道的尽头,已通向光明大道。
道,虽然光明,却有绊脚的乱石和骤起的风尘。
这风尘,刹那间就消失在大路边。
这乱石,刹那间就粉碎在万人脚下。
啊!春风化雨的桃李园曲径,立刻清晰地现在文星的眼前:桃李园,但愿永远春风化雨。
文星欣然举首望天而笑;这时;正值午时的骄阳,将两棵美丽的劲松画在山头上的一片绿草丛中。再加微风轻轻拂动下的碧枝翠叶发出清脆的、犹如铜铃相击的铮铮声,这个幽闲而令人欣幸的境地,反而将冀文星的思绪突然拉回到1957年的初夏。那阵儿;是她十七八岁的姿容;正在这山南脚下的一所单人小学校的庙院里,给学生们翩翩起舞的时刻。
冀文星闭上双目盘腿坐在山石上,觉得自己好像缩回到青春时代。一阵美好的忆境之后,她微睁杏眼,从铜镜般的山石中,瞧瞧自己的鱼尾纹和银丝,再环视一番满目的盛景,耳旁似乎响起一个声音——青春啊!你如果能回到这自由幸福的暖阳下该多好哪!
后 记
我的这支拙笔是在祖国改革开放大好形势的背景下提起来的。我不分昼夜,日昃忘食地写作热情,是在各级领导对我这个普通小学教师关心和鼓舞下奋发的。
我降生在国难临头的战火中,是人民群众从日寇的屠刀下抢救了我宝贵的生命与童年;我生存在和平年间,是新社会的土壤哺育我的少年时代健康地成长;我工作在阶级斗争时期,是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