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戏哪!”
林学士不由又手舞足蹈起来。
他说刀来箭去,瞎打一气。天明看时,伤的却是自己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唉!你想想,倒霉不倒霉?
大家听得又是一阵赞同的笑声。
林学士反而带着哭腔说:“还笑?难道不想念我们的大哥吗?”
“大哥?呵!钱书记……”张英落了泪。
大家见张英哭了,都立刻低下了头。砖地上,顿时涕泪点点。在此同时,林学士与张英,王成毅与沈谋汉对视着深情的眸子,紧紧握住双手,久久地不想放开。
沉默、沉默;好一阵沉默过后;大家又为气馁成疾、一蹶身亡的魏克明长出短叹。侯其林和许三云不约而同道:“怨我们不该让他管后勤工作。”
“全怨他自己贪财慕势不顾身和体呗。他的死,正说明我们的一视同仁,造他的反,革他的命,都做对了嘛。”张英抢着说。
大家不言而喻地点点头。
林学士赞成英姐这个发言才真正显出英俊来喽!看她!一双凤眼炯炯有神,一霎时变得,孙悟空的眸子都差她的明亮呢。
大家听着,拍手鼓掌的,哼唧调子的,你说我笑个没完没了,令人听得好像在开歌舞欢庆会。
十
二月中旬。
老天爷虽然没有十分变脸,但是那淡淡的白云间却洒下一层雪霜。文星顶风冒冻,一步一滑地步在去参加清队大会的道路上。她一手紧拎红书包,一手紧握一幅自作的剪贴画,兴致勃勃地大步带小跑地行进。
刚刚赶上会议的开始。
领导站在讲台上高举语录本,与教师们同祝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气氛严肃,呼声连续不断。
文星三步并着一步立在会场的中央,与宛伶并站在一个凳子前。
会议开始了。
领导的下半身紧靠讲桌,将两手按在桌边上,伸着脖子向整个会场环视一周。
“同志们!”
领导突然又闭住嘴,瞪起眼扫视了一下全体教师,目光最后停留在文星这儿来。须臾,又移动在另一个女同志身上。瞬间,又转向一位男同事那边。全场同志的目光也盲目地随着领导转动,并为这三个同事紧张担忧。果不其然,耳膜里响起领导冷冷的语音:“郑崇德、利伶梅、冀文星,你们退出会场。”
文星听似当头一棒,胸脯猛然急促地起伏着。利伶梅向文星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就往外走。郑崇德随后也跟了出来。他们三人不远不近拉着“一”字形盲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走至离会议室很远很远的一棵槐树下。利伶梅才站住脚无精打彩地依着树身转头向郑崇德和冀文星喊了声:“嗳!为甚叫咱们退出会场?”
“瞎叫唤甚嘞?叫你出来就出来;无权考虑该不该。你还向往那乱……”郑崇德左顾右盼了一下,咽回了半截话。
“傻瓜!你觉得被人家撵出会场是给了你光采吗?你不看看咱们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好人呗。而且是三结合的班子嘛。”郑崇德“扑哧”笑道。
“三结合?”文星疑问。
“是呀!我是地主出身,你是富户子女,她是旧人员的后代。怎?这不是恰如其分的吗?”
“住嘴!让人家听见简直反动透顶,是想和革命的领导班子对着干哩!太可怕了。”文星惊道。
“哎呀!咱们这叫苦中取乐。咱哪有与革命对着干的心喽!我看咱们的心像一个滚圆通红的小石子儿,又实又诚(沉),滚在哪儿也是个实蛋蛋”郑崇德比划着嘻嘻笑道。
此刻,太阳在白云中穿梭,射向大地的几道光芒,将老槐树被轻风摆动着的身影画在一层白白的脓包雪上面,闪烁着点点银光,令人观之美如冠玉,又胜雪景名作。
三人嗅着这新鲜的空气不约而同:“看看!祖国大地该多么美丽,穿着冬装都这么漂亮。”
“是呀!祖国母亲将快换春装了;她会显得更年轻漂亮的。可是……”文星仰望着刚刚退云的清蓝蓝的天空又突然沉默了。
“又可是啥嘞?说句话也值得你深思熟虑?”利伶梅的态度,什么时侯也是那个爽直、烂漫。
文星瞟了伶梅一眼,又瞧着自己的铁灰色衣服,使劲地拍打着。
伶梅,会意地笑起来。
“还笑!看你俩灰不溜丢的哪像母亲养的女儿。”郑崇德盯着她俩说。接着,三人同时大笑。
他们虽然站在冷空雪境中,竟没有一点寒意,不像是残兵败将,倒像是闲庭信步的游人。三人正在瞧着赏心悦目的院景愉快地谈话,只听得会场那边高呼“打倒……”
郑崇德吐了下舌头,打了个冷战。
“快!快回吧!人家让咱们退出会场是关心照顾哩!”
文星和利伶梅苍白的脸上滚落着两行泪水;更是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哪!哪敢回家?人,人家又没有放咱们的假。”
郑崇德听得,顿时眼花缭乱有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唉!那只好在这儿束手待毙了。”崇德少气无力地说。
“咱们是不是到屋里暖暖嘞?”伶梅指指对面的一所教员室说。
“不可,不可,如果屋内有什么变化,还会给咱们又戴顶搞破坏的帽子。”文星谨言慎语。
崇德、伶梅,默然点头赞成。
他们三人,一个抱着头蹲在地上,直愣着眸子瞅着阳光下的脓雹雪,渐渐溶化而湿透了他的新鞋底。一个仰面朝天,依着树身叹息着。文星活像男性,将双臂背在身后,直挺挺地站在利伶梅左侧,目不转睛地瞅着发出呼喊的方向,竖着两耳单听是否要给他们传来什么不幸的声音。
正值午时,郭宛伶呼叫着急急向他们跑来。
“老师们,您们快回吧,会散了。”
“下午我们来不?”崇德随口问了句。
“来来,千万不敢误了。”宛伶跑近他们悄声说。
“我们来干啥?”崇德又问。
“叫你干啥就干啥!”
她说她这个一般成员哪能弄清干啥?宛伶说着速速离开了他们。一阵又跑回来凑近文星的耳朵说:“你的剪贴画要不是我给你放过去;非做了清除的对象。因为尽是些花花草草,红男绿女,哼!肯定会给你定个资产阶级的爱美观点。”
冀文星这时才发觉自己要送女友的剪贴画没了。
“嗷!丢在了会场的凳子上。”
冀文星一下握住宛伶的双手:“你,你……”她,只是用簌簌的泪水感谢恩友。
以后的下午,以后的第二天,以后的每次会议,都是先让他们进入会场,再当众将他们撵出来。倒也好,既不让他们参加批斗别人,也没让别人批斗他们。领导定他们是编外人,群众笑他们是逍遥派,知己者逗他们是外国记者和顾问讨论组。他们尽管是受排斥的,但是他们乐观的性格,总是伴随着他们乐乐陶陶。
乐观也带来了忧伤。
领导看不惯他们乐胜往常,就冲着他们说:“喂!别那么同气相求,结党营私啊!各走各的吧!”。
宛伶想让他们三个做些营生,但领导又怕他们搞什么破坏。因而,他们每逢被撵出会场时,只好各寻一个角落去忧伤。文星,独坐树林一哭就是半天。她在宛伶和群众的关注下,又几次摆脱了死神。虽然每回都忍受着心灵上的刺痛,可是思想上的恶念一去不复返了。因为她念通了这本经:死是愚蠢的,死神不会解救自己。
这日,又是一个春风刮脸,冷气逼人的气候。
郑崇德他们三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拉开距离慢步行进。究竟到哪儿?干啥去?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敢和谁交谈一句,因为觉察有监督者。学友三正在闭着嘴、板着脸、呆着双目捉摸自己的去向,只听得背后喊声惊心。
“文星与伶梅别走!”这是领导的声音。
她俩同时停住脚步,紧接着又听得:“你俩到这儿来。”
冀文星和利伶梅顺他手指的方向急急步至办公室,小学生似地久立在地中央。领导言之从今天起,让他俩回革命队伍里来。要求她们必须有真正的革命行动和表现。
“今天;就是考验你们的时侯;看你们敢不敢揭发一个最坏的干部?”
“究竟要我们揭发谁?得看我们对人家是否了解。否则,哪能给人家瞎说。”文星大胆道。
“你们了解不了解都得揭。况且,你们可能更了解。谁要爱面子,谁就是和革命对着干。”
利伶梅悄悄拽了下文星的衣角,叫她快住嘴,冀文星再没敢吭声,领导摆了下手叫她们到会场去。
会场上,真有股逼人的寒气。
讲台上坐着几位学校领导,整个会场上尽是女同志。伶梅拉了文星坐在会场的最后,向文星低语:“为啥尽女人?男性哪去了?”
“也许有集体任务吧。”
利伶梅又暗暗捏了一下文星的大腿根;用更低的声音说:“不可能,是不是和咱们一样被排除出去了?嘿嘿,光留咱们这半边天,队伍就更纯洁了。”
“别瞎扯!快听!”
领导开始讲话了,他说;今天的革命任务全放在半边天身上了。谁和那个坏干部有关系;请向他大胆揭发,决不连累女方。
全场鸦雀无声,都刷地放下了脸,呼呼出粗气。
领导更讲得来劲了。
“别怕;别怕;更别害臊。只要讲出心里话;就是你们积极的革命行动。”
会场的前边蓦地站起两个女同志。
“你们指的是什么关系?人与人之间都有人情关系呀!”
“不不!不是说人情,是指那,那个关系……”领导嘟嘟喃喃。
“哪个?”
“哪个关系?”
“男女,男女呗!”
“你们,你们是逼我们自己欺负自己吗?你们的清队办法太‘高明’了吧?亏你们是领导。”
领导不但不检点自己,反而怒了。
“你们还为坏分子辩护?说明你们和他真有密切关系。不然,谁还像你们这么着急呢?”
两位贫下中农女儿气白了脸,为了不再对牛弹琴,憋气躲出了会场。
会场上,真正显示出半边天的威力。都大胆地交头接耳叽叽咕咕,一个个忿然作色,痛恨和反对的情绪本来该对准坏分子,而此刻却反映在对领导的不满。一阵乱哄哄过后,低头的,绷脸的,紧紧咬着嘴唇的。领导对她们再动员,再做思想工作,也没有一个出大气的。
活泼而幽默性格的利伶梅,憋不住咳嗽了一声,却引来了祸端,领导闻声而一眼扫见了她和文星。
“啊!那儿;那儿的文星和伶梅快讲讲你们受了坏分子的哪些委屈?”
文星的一颗心顿时乱跳不止,她恨领导策划的恶作剧,更恨那个坏蛋干部,送她归程也同众姐妹一样受到了牵连。冀文星并非恨人恨事,而是恨:天地间苦难的红尘世界,红尘间烦乱的男女之情。
人间啊!既然叫人间,就应该有人的享受,人的自由。可是人间,却又有那么多嫉妒,那么多谋害,那么多清规戒律,致使出现了那么多为别人操闲心的人,而闲言者又促成了人间的悲剧。
文星可恨红颜招是非。
文星可怜丑容受孤苦。
文星仇视这诽谤、纷纭杂沓的非人间之地。
她觉得在这个境界里,最上策的就是能忍辱负重,更得有个大大的肚子:能撑得炮船,能装得冤气,还能自己溶解、清除。在这非人之境生存,不宜与彼交锋。文星想到这里,慢慢站起身说:“我们没有什么委屈。你们应该去考问那个干部;难道他忘记伤害了谁吗?”
女友们听了不约而同赞成道:“对!对!叫他说吧,我们等你们的传票。”
领导的恶作剧被摧毁了。
领导怒了!
“你们,你们俩在破坏革命,滚出去!”
文星立刻遵命,伶梅紧紧跟随,但是伶梅被喝住了:“喂!你的心里话要对谁说去?计划找坏蛋攻守同盟吗?”
利伶梅听得气炸了,把死已丢在了脑后。哪里还怯惧什么领导?她一头撞在领导的腰窝间,一气将他顶出门外。
“你今天是代表谁说话嘞?我要以死来反抗你们这样的做法。你,你们给人胡说八道。”伶梅喊着就往墙上碰。
危急之际,宛伶抢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头。
“你愿死得卑鄙龌龊吗?真乃庸夫!”
文星抱着伶梅抽泣,全体女同事都在同情,都在为她辩护。可是领导还照常摆着官架子搞逼供:“散会不等于了事,不愿在会上说,可写书面材料送到我们的办公室。”
官忙事务去了,顾不得无名小卒的人命。惟有女友们仍然团团围在伶梅的周围,直到伶梅的思想情绪完全好转过来,她们才三三两两地逐渐离去。
郭宛伶和冀文星各挽着利伶梅的一条胳膊慢慢走至大门前,三人的目光同时停在“要干净彻底地清除革命队伍中的不纯分子!”的标语上。良久,又同时看着女友们没精打采的背影,叹息着苦笑起来。
从此之后,文星被调到一个更艰苦的单人岗位——彩云庄小学校。
伶梅虽是旧人员的后代,但是贫农的女儿,所以照顾在松村小学。文星送她至十里外的松荫下,促膝谈心,回味无穷。
“我的友妹,今天是你和段瑜结合的喜日,比炼钢炉前拜花堂要高兴得多哪!希望你们在这同岗位上,同心协力。并盼明年的现在,我给你的孩子去做满月。”
“好姐姐,我只小你一岁,三十多的人了,我的生育是无希望了。”
“不不!四十多;五十多;只要咱们那贴身的朋友不走,就有希望。”文星说天地间自然万象。人的生理构造更奇特。她说她有个大娘半生不育,五十五岁那年突然抱了个白胖胖的男娃儿。人们传开了喜话:‘五十五,还要生个门蹲虎。’可伶梅才三十有一呗。”
“借您的金口玉言。姐姐,再见!”
学友俩虽然笑哈哈地紧握双手,但是热泪滂沱。
郑崇德是个文武双全的教师,说写就写,说算就算,说起劳动来又是学校试验田里的好劳力和上好的技术员,领导不愿砍掉这棵结枣树,在监督下利用着他。
十一
彩云庄,坐于东山腰。山势不低,远远望去,住户的房屋一家高过一家。给人们的印象是:破砖烂瓦的矮屋和土塄子、黑洞子;不但高高低低,而且东一家西一户地占着半个山坡。如果在早晚观之,美如胜景:在霞光的烘托下,屋顶彩云冉冉,成荫的杨柳松柏如给每户门前搭了篷阁。芳草层层密布,时花处处盛开,令人瞧着有一种蓬莱仙境的感觉。回旋着的、莲花般的彩云,人们一见,便会随口给它命个美名——彩云庄。
正值烈日高照的盛夏,文星漫步在通往彩云庄的山间曲径中。
她,一会儿犹如天真烂漫的孩童,擗花戴,手举芳草跳步耍。一会儿又低首紧皱眉头,磨磨蹭蹭,心虔志诚地考虑如何搞好新岗位的工作。她真乐观,好象自己是被重用、受爱戴的工作成员,精神焕发情绪饱满地阔步行进。
文星知道这个彩云庄胜过神灵沟幽静。
学校不到30个学生,好几个月没有教师了。现在,特派来她这个编外人,她正高兴干这编外事,因为免得她再受那些冷落和辱没了。赶她到达山庄的时候,一轮红日刚刚画在西山头上。那一个金色的圆盘放射着万道光芒,霎时将东山腰的几块白云绘成了飞舞的彩凤,彩凤又被碧松翠柏白杨绿柳衬托着:美如盛景,丽似名图。文星不由随口赋诗:
夕观彩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