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冬季节,却似南景温和。深沟小径旁的杨柳枝条,好像还披着淡淡的青绿衫。风神也在关心他,连那小小的旋风圈儿也躲着他绕路走。似乎怕扇动着他那一身单薄的秋装。又怕脏了他多时不洗,而今早才用湿毛巾擦了擦的白脸。
绕过羊肠小径就是一段比较好走的马路。刚拐在大道上,远远看见公社周围走动着很多人。他近前一看,是一张张大字报贴满墙壁,内容主要是揭发批判公社和县干部。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念念这张,读读那张。忽然,左侧呼呼唤唤簇拥着一个戴手铐的中年男子从他身边经过。同时,又意外地碰到几年不见的邢东俏。成毅躲着她疾走。她却撵着他低声:“校长,是去看望文星吗?您看!逢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被那个铐走的家伙占用了。据说,还有您的文星呢。他今天的下场是由于军婚。”
成毅最反对这煽风点火的话。
“讨厌,世上的淫妇总是操人家老婆的心,又好给人家老婆说坏话。真他妈的见鬼!”成毅暗暗诅咒。
他与她二话没说,就躲着走开了。可是,造反派好像给他派来了卫兵,还没走出百步,迎面又碰见刘德良。
“校长,您看到那张大字报了吗?”
成毅顺着他指的墙角近前观之,是揭发祁斌的:国民党作风、阎王脸。多吃多占,花钱随便。女人方面,笑话连篇。
“嗳!校长,听说他还去过文星那儿呢。”刘德良还嘻嘻笑着。
成毅听之顿时眼前清晰地掠过他和祁斌在文星卧室里相遇的情景,现在才回想起他那时确实有慌张的神态。王成毅虽然没有答理刘德良,但也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有根据。德良,肯定见过祁斌来过文星学校的。
“唉!好事不出名,赖事一溜风哪!文星,你……”
成毅摆脱了刘德良,边走边想,越想越恨。他的眸子下不时闪过文星的影子,越看她越像出规之妇,越看她越气愤。所以当他看到文星和宛伶拥抱着转悠,快乐的真实镜头时,竟能看她们如同舞厅里的男女交际舞,顿时给他的心头之火犹如再加一瓢滚油。
坐在门限上给文星讲述的成毅:双目痴呆,脸色铁青,声音低微,浑身颤抖。他狠狠咬住下唇,长时间地沉默、沉默。好大一阵,成毅又挖苦:“你;你为什么要扯人家的大字报?人家上面又没落你的一个黑墨点;要有你,得看你们那个淫妇点名册哩!”
文星听得像没了娘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倒在地上晕过去了。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成毅的脸色仍旧黑色色的。他看着她不但没有同情可怜,反而继续追问:“老实交待我吧!那个干部和祁斌究竟来过你这儿几回?你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
文星气足了,眼帘下顿时闪过:痛彻心腑的鸳鸯巾。羞人难言的上告材料。文星好像看到祁斌办公桌上,教员对成毅的揭发上诉的一字一句,不但又活跃起来,而且,还拉住了自己的衣襟乱蹦乱跳。文星心碎了,耳膜里顿时响起,人们对成毅不三不四的传说。她,饮泣吞声,苦思冥想:“我能忍受你这么长时间的污辱和难堪,而你却道听途说当真经,给你根椽头认个针。你……”
文星呼呼喘息着打憋气:“你让我交待什么?祁斌来过你见过,至于那个坏干部我也和他有过。同志,到法院离婚多痛快,走!”
文星说完大迈一步,成毅见此抢先一步,并且“啪啦”一声摔上门:“你先去吧!我等传票。”
王成毅,一阵风似的就没了踪影。
冀文星哭呀哭,气呀气,两三天没有吃饭。学生和家长们只以为她病了,可是给她请医不用,抓药不让,她,只是一个劲地哭。白净的面容哭成个紫茄子,雪白的牙齿被她狠咬嘴唇染成了满嘴红豆豆,一双美丽的杏眼变成了两个黑核桃;蓬头垢面,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她思想成毅的听说;成毅的怀疑,也是对的。因为祁斌和她的关系难免有外传,那个坏干部与她的说法,也有点来由:
那是仲春上旬的一次中心会议上,由于文星刚调来,她,像初入学的学生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腼腼腆腆,不言不语。墨黑的卷发上别个小白花,清秀的脸蛋儿,不搽粉自来白,不搽胭脂自来红。一身一尘不染的毛蓝衣服,配着艳红艳红的秋衣高领折叠在脖颈的周围。虽已三九有余,看上去只不过四五之年。
这日,那个干部下乡到中心学校一看,看见了人群里来了个蓝衣仙子。顿时,他的屁股上犹如扎了刺:这儿坐不对,那儿坐不行。坐在哪儿也心烦意乱,校长让他上坐,他更摇头摆脑。最后,选中了文星身边的一个凳子。
“你才调来吗”?是镇上人吗?”他慢慢转过头来问文星。
文星连眼也没瞟一下,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会散了,文星请了半天假回家探亲,当她走在一段两边是高崖,中间是一条深沟曲径的时侯,发觉身后也有人在走路。她很高兴,因为这段路好有狼虫,正希望行路的人越多越好呢。后边的人追上来了,还“哼哼呀呀”地唱着小调:“小妹妹好呀那个实在好,走起那个路来呀水上漂,哥哥我……”
文星回头看时,原来是那个干部。
“首长,哪儿去?”文星有礼道。
“回家,原来是你,我还当是那个盖西庄呢。”
“有什么盖西庄?什么叫盖西庄?是人还是东西。”
“哎呀!连个这意思也弄不清?当然是一个人盖了西庄嘛。她比你大,已经三十有五了,只能看个二十几。你俩很相似,她叫文伶,你叫什么?”他一阵哈哈大笑之后,两眼又瞅得文星好不舒意。他,继续追问文星的名字。无奈,她只好从牙缝里挤出“文星”二字。
他一听,紧撵几步拍拍文星肩膀说:“看看!你俩的名字也像姐妹。哟哟!你俩是不是天仙下凡呢!嗳!文星,你也回镇上吗?”
文星“嗯”了一声。
“啊!好的好的;顺路顺路;我家也靠近镇子,我顺便能送你一程。”
“不不;我不路过你村。这儿有近路好走。天还没有完全黑嘞,不怕;你快走你的路吧。”
这个干部也真能干,真辛苦,不管你是绕路走,还是抄近路行,反正他是紧紧跟随着文星甜言蜜语。时而,又情不自禁地谈吐些什么。他,决心送文星回家。文星跑不了,也停不下。只好憋着气,绷着脸,低着头慢步行进。
“嗳!等一等,相跟着点。”
文星听之喜上眉梢,急转身招呼:“哎哟!原来你们也走这儿,为啥不与俺早搭伴呢?”
几个女教师互相对对眼神,偷偷嘻笑。其中一个拽了一下文星的衣襟低声:“有首长陪送你呗。”
文星也扯扯她的袖子,使了个眼色,羞红了脸。
之后,首长可能害怕大家的沉默吧!一会儿就告辞走开了。
这事是明摆着的:首长陪送文星回家之事,犹如纸里包火。
文星想起自己这些不幸,想起自己这些厄运,反而不哭了。一骨碌坐起身来,用五指梳了梳头发,又整了整衣服,随即拿起桌上的教科书和备课笔记,对身旁抽泣着的陈美美说:“美美,走,上课去!老师宁愿累死;也不愿屈死。活着还要看那消了雪的青山哩。”
美美没有关心老师说些啥气话,只是为老师的高兴而欢天喜地的向教室奔去。
九
日月如流,光阴似箭。
在这个神林沟神灵的掩护下,文星进行着正常的教学工作,不觉又是一个春天的到来,但在文星来说好似度日如年。她那心灵的痛苦和沉重;她那月色溶溶般青春的孤单,使她经常在梦中欢乐或悲泣。文星在梦中独坐苦思:一阵下决心永不见丈夫,一阵又急于想了解丈夫这一年多来究竟弄成个什么样子?前思后想:他俩曾经不欢而散;他俩曾经双方暗下决心永断情弦;特别是成毅那个阴沉沉的脸子和怒气冲冲的样子,使她不寒而栗,致使她对丈夫思念的热情顿时化为冰霜,并变得冷眼愁眉。她又哭了,抽泣!抽泣!极度伤感!伤感!文星的哭声惊醒了身边的陈美美。师生俩同时醒来,文星的一双泪眼凝视着一张惊恐的脸子,久久地喘息着。美美也盲目地流了泪。
“老师,您梦见甚了?”
文星憨笑一声,没有答言。
美美翻了翻身子说:“老师,您梦见怕梦了吧?俺抱住您睡吧。”
文星点点头,抛开了自己的被子,她,凝视着这个得意门生,那种绞心的痛楚和万分的烦恼,刹那间消散在群星喜乐的夜空。
她和美美如同母女同床,亲热入眠在一个被窝里。
窗纸还未显出鱼肚白,师生俩就起床准备上操场。突然,听到院子里的赞声:“哎呀!好个满院美丽的时花……”
文星从窗口探头一看;是娘家兄长冀华瑜到来。他又气喘吁吁地喊叫:“文星住在哪个屋子里?”
“二哥快请进,这还用问,除了两间教室;还不就是我这半间地盘。您扑明大早跑来干么?还急成这个样子?”
兄长擦着汗水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句句直言无隐地告诉妹妹。
那日,成毅与文星绝裾而去,一路气夯胸脯。不时将道旁刚刚开放的鲜花连根拔起撕个粉碎;不时又仰面朝天吐口气;不时又低头直愣愣地瞅着自己慌乱的步伐。有时竟能大睁眼走在坑里,甚至被石头绊倒;时儿又像小孩子边哭边骂骂咧咧。
快到学校了,成毅远远就看到了校门前来回踱步而神色不安的一个人。当那个人看清是成毅的时候,直向他跑步而来。
“别回学校!到那儿……”
成毅随他指的方向跑到校院后墙根的一棵大槐树底下喘息着问:“学士,怎么了?”
“你将大祸临头了。”
“大祸?”
林学士向王成毅附耳悄声一番。
“哎呀!我的天哪!这纯属害人啊!我向来没有接近过她,真没想到她进我的办公室却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老弟;我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哇!你是最明白我的,你得给我做证呀!”
“也是也是,我做证。还有群众的眼光是尖锐的。”林学士连连点头道。
他俩只以为众志成城,都能像他二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然而,凡世间人心隔肚皮,真情难推测。他们坐在土地上密谈了一会儿,就放心地并肩回到成毅的办公室。二人刚点着一袋旱烟,就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众多的脚步声。屋门响处拥进一伙造反派,随后又跟进耀武扬威的几个头领。
“让我们搜查一下。”沈谋汉板着脸说。
之后,又向张英努努嘴叫她搜查床铺,回头又直视林学士说:“保皇派该请出去了吧。”
林学士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仍旧稳坐办公桌前。并对他们的行动横眉怒目。
不一会儿。
张英从成毅床铺的一角,搜出了田荣的一条衬裤,一个裤衩,还有一块手绢包着用过的避孕套,令人瞧之恶心呕吐。
成毅一看不得了,顿时脸色苍白,暗暗惊恐。已知被害,有口难辩。明摆着自己牢狱之灾已经临头。他向林学士使了个眼色,让他快快离开这儿,免得被他们重加保皇派的罪名。
可是他,还是没有走。
造反派喊着“打倒王成毅”的口号,你推我拽一气将他又拉到黑房里受审。个别的还用武器逼着林学士问:“你是想彻底保皇?还是要彻底保革命?”
贫农儿子、老红军后代的林学士,哪里还怕他们这一套。
“我这不是紧保革命呗!成毅一直是干革命的,谁敢说他去叛国投敌!保卫革命者还不是保革命?”
女头领张英朝着林学士举起武器。学士大义凛然;背着双手蓦地站起身:“你这个破烂货还想欺负爹爹?来!你情愿与爹爹一同见阎王去?好!爹爹死也要叫上你这个逆女。”说着一把将她的枪夺了过来。
张英见势不好,和她那一伙一哄而散。
林学士抡起枪“啪啦”一声,照住他们的屁股扔去。
“你们拿着它杀人去吧!爹爹才不要它呢?爹爹还怕欠了血债呢……”
林学士见他们被吓跑,反而软沓沓地坐回原位,看着乱七八槽的办公室,眼泪扑簌簌地珠连而下。
“祖国啊!我们的母亲,您怎不幸养育了我们这些无用之材?”
他竟呜呜咽咽了一气,又看着玻璃板下边成毅的相片,战战兢兢地自语:“王老师,您彻底被害了!我得想法子救您……”
学士想着想着蓦地站起身,直向成毅的丈人家跑去。
王成毅的内兄冀华瑜;自从下放回家;又变成了田间农手,家庭主干。
这日,他正忙活家务,忽听院门被人敲得“当当”响。他急去开门,被来人撞了个满怀:“哎呀!哪来的客人?有狼撵着吗?”
学士苍白的脸上滚落着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您,您是王成毅的……”
“我是他大舅子。”冀华瑜抢着回答。
“老哥,您快救救成毅吧,我的行动实在不便,得您为他奔走。”学士紧紧握住冀华瑜的手把发生的事详叙一番,并说明来意。
冀华瑜听得皱起眉头:“你先到家坐着,我去去就来。”
去了不一阵儿就回来了,言之他向高人问了一卦,卦相很好,说成毅有贵人相助,不久就会除残去秽幸获光明。
学士听了大喜,与华瑜有信心地研究了对策。
学士临走又告诉华瑜说:“我听说田荣的丈夫前段时间回家探亲,竟能到我们学校去找老婆,不知为什么他两口子在校门口打了一架。”
“是真打?还是假打?”华瑜唉声问。
“真打好?还是假打好?”
“如果是真打,他会认我们为友。如果是假打,他就会对准我们端起机关枪。”
林学士听之已思过半矣,他点点头说:“老哥,人心难测啊!不过,你试试看。祝你顺利!”说着握手道别。
次日一早,华瑜就出发了。
真乃幸运加幸运:在车箱里与一个军人面对面坐在一起,交谈中知道了这位军人恰巧就是田荣的丈夫。华瑜不顾一切直言尽意地对他滔滔不绝,从和他的谈话中,证明他与田荣的打架是真打。华瑜和军人谈得很融洽:由陌生变为熟悉,由熟悉结为友情。军人答应华瑜立刻返家管教内人,去邪除恶,挽救无辜的成毅。
车厢里,不时传送着他俩推心置腹,听不清的低语和一会儿忧郁,一会儿又爽朗的笑声。
呜…呜…哐当哐当……
军人从车窗口指向另一轨道,对冀华瑜说:“咱们到下站倒车吧。这是天照应;省得你再跑远路找我了。我呢;也情愿先帮地方上办点好事。”
王成毅忍辱含垢,坚忍不拔:他不怕天天被揪斗,他不惧天天戴上高帽子游街,他不畏大字报上画着污辱他的漫画。因为他感到自己没有做亏心事,他拍拍胸膛问心无愧。虽然造反派使劲地向他抖弓射箭,不时向他投来明枪暗弹。可是他气不呼喘面不改色。他还自解自劝:“哼!游街总不比黄牛被牵着耕地苦。人类嘛,免不了发生这种恶性的活动形式。人生掸指一瞬间,怎样不是个活。”
他凡游街回校,反而要多吃一碗圪斗子。
这日,成毅游街刚回到黑房,还没来得及摘下高帽子,随后就跟进造反派头头许三云和一个军人。
“王老师,太委屈您了,只怨我来迟了一步。”军人很礼貌地对成毅说。
随即,又亲手给成毅摘下高帽子“啪喳”一下隔着屋门扔在了院里。那个圆锥形的东西骨碌碌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