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领导公开批评文星和宛伶写得不认真,挖不出私心,拔不掉修根。特别是文星,不但挨着狠狠的教训,还受着劈头盖脑的冷水浇淋。说她影响了宛伶,带坏了宛伶。说她俩不是一道河里的水培养的人。
“难道文星是吃外国河水长大的吗?”宛伶反驳领导说。
“嗨!好个书记公主,真个厉害呢!竟敢继续走歧路?你阶级路线不分,害你又害你全家。”
宛伶坐在那里不红不黑不答不理,反而在黑压压的全体师生会议上,进一步和文星紧挨着坐莫说了,还故意悄悄对文星耳语呢。
文星自觉不妥,又见势头不对,立刻离开了宛伶另找坐位,而宛伶又随后跟来。当人面文星不便解释,只好再寻地方,并板着脸低声说:“宛伶,你这是害我。”
宛伶这才含泪点头离去。
此刻的文星。
恨天地不该有她这个幽灵。
恨神灵不该让她漂落富门。
恨爹娘不该生她这个无用。
恨自己不该亲近朋友宛伶。
全场是严肃的、可怕的。台上的人好似在坐山观虎斗,又如同耍鸡斗牛。
斗争一开始;矛头首先对准了一位文武双全的中年男教师。给他满街、满院、满屋,甚至满身都贴上了大字报,还被管制着独坐单间。
群众认为这些大字报有红有黑,要说红,是好人教育他去掉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臭架子。要说黑,是嫉妒者无能力与人家比高低,倒有心写大字报。唉!真叫人可叹又可笑。
一位七旬老翁站在校门前蹾蹾拐杖说:“给老师应该挂镜框、挂金牌。哈!从没见过挂了这么多白纸牌喽!”
最使人叹笑的是妻子给他的大字报主要揭发他爱写文章是修正主义的表现,爱好诗篇是不正当的抒发,还在会上大呼喝叫:“俺那黑帮丈夫成天诗呀画的,真恶心。斩断了他的黑手,又长上了乌嘴,他暗骂斗私批修是牛斗牛,虎斗虎,连同小牛小虎也在吃母哩!”她不但不住口;还踮着脚尖举拳头,揭发丈夫暗骂运动是恶人看斗鸡:“黄鸡斗白鸡,白鸡斗花鸡,花鸡斗红鸡,反正是一大家鸡儿鸡斗鸡,瞎着眼睛欺自己……”
会场上:哄笑声一片。呼唤声震天。狠批丈夫的同时,妻子得到大大表彰。
一个三十上下的男教师在一旁笑着喃喃说:“夫妻俩,不一般,革命的革命,黑帮的黑帮。别人敲打不冤枉,亲人陷害气断肠。唉!真乃丢洋相,哪如当个光棍汉……”
“住嘴,看!有人瞅住你了,再瞎汪汪,非把黑锅给你扣在背上,叫你当当黑帮,听听对你的呼喊。”一个青年和那个男老师咬耳朵。
二人沉默须臾;对视着笑起来。笑这罕见的夫妇俩,也真够令人开眼:一个背着黑锅,一个举着红旗,一个喊冤叫屈,一个兴云作雾。然而,人们却认为她是装模作样,为了掩盖严重问题而唱的苦肉计。可惜,她“聪明”过火,费力不讨好,使自己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她的大字报引火至众户,你看吧!世间,炮火逼人。各家庭,烟雾腾腾。教学秩序哪能安宁?
冀文星虽然戴着个富户的帽子,但没有享受过富裕生活,更没有享荣华富贵的思想。她;吃惯了苦;受惯了罪,所以工作中的困难不在她眼里。文星自幼刚烈、火急,具有男儿之性,但又有女儿样心事重重,多愁善感。自从与宛伶分手不时落泪。她的泪水并非为宛伶的离情而洒,而是因同事们给她投来的势利眼光而痛楚。他们背着领导还罢,特别是对着官儿们的时候,文星就更得忍受孤立的苦味儿。惟有这个偏僻的山村,使她进一步体会到了温暖、优美和静谧。群众干部仍然尊敬她、拥护她,欢迎她照常稳定村上的教学秩序。会上,贫协主任韩二连对文星说:“冀老师,俺听说,学校领导不让你和咱书记女儿宛伶相好;还说什么不是一路人。唉!真他妈的哈巴狗子乱当家;瞎汪汪哩!”
他劝文星不要气,塞住耳朵别听他们放狗屁,更不要跟上他们胡写乱画,那是狼扑小猪子欺负弱者嘞!他说领导来村上看斗私批修的成果,他就领他们到田间看劳动成绩,看全村团结大干的精神。领导要看大字报,他说他们农民是些直肠子,会在会上直说,不会那文绉绉地写。
文星和大家听之都欢笑着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
这个山村也可能是天照应吧,上级没顾得十分追究大批、大斗、大字报。冀文星有幸在这个仙风道骨似的地下仙境的桃李园中安心地栽培和耕耘着。虽然群众斗群众的歪风未大扫这块山间幽境,但世间的无情无意,戏耍娇颜无恩德的魔风,却不饶这块净地,更不放过这个软弱无能的女性。
星期天,文星仍然在讲台上给学生分析课文,突然从教室门前走过一个人,停在了窗前。她以为是家长又在随便听课,家长群众定期到学校听课,是文星团结和依靠群众的有效措施。听课方法有两种:请进教室;走马观花。
在教室外观花,人数只允许两至四人。否则,家长群众也得按校纪给以批评。对勤恳帮助指导者,通过学生们演节目给予宣传表彰。
今天这位来者却不像是听课的,阳光将他来来回回快步的怪像,映在窗纸上,引得学生们不由发笑。文星也看看他那乱地急转的影子暗想:“此人心中一定有什么要紧事。”
她觉得个儿倒挺标准,可不像成毅。文星从门缝中往外一嘹,啊!他,他是祁斌,他来何干?文星故意不下课,延长延长,一直延长了一个多钟头。祁斌等急了,就闯进教室笑道:“哟!好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到处开展斗私批修,你仍在只专不红。”
“只红不专也不行吧?学生嘛;还得以学为主喽!老祁;到哪儿去?”文星随口笑道。
“不能到你的学校检查检查吗?”
文星暗想云雨来临,不由长叹一声,只好回言:“欢迎欢迎,请领导多多指教。”
下课了,文星领他到那个半间大的卧室兼办公室里。祁斌一进门就说:“我是专来看望你的,成毅经常来吗?”
文星没作声,只是向他投去冷冷的目光。
“他的远水不解你的近渴吧?我定期来行吗?”
文星仍旧绷着脸呆在那儿,一声不吭。此刻的她,瞧瞧才貌双全的祁斌,思绪不由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青春时代,她曾经爱过他。可惜他自身的那些微妙的阴影,使文星直至现在还在恨他,讨厌他。
二人沉默片刻,她猛地转回头再次瞅瞅他渴求的目光,同时想想自己的孤单,心,动摇了,性,柔软了,她看着他不由微笑了。
祁斌按压不住激情,一下紧紧捉住她的双手脱口道:“真没想到我这样做真合了你的心。”
“你做什么?”
祁斌进前一步,一本正经地附耳悄声:“峡沟没公办,调你单人干,便我来探望。”
“嗷!敢情是你?”文星换口气又惊道:“那么,成毅是谁欺负他的?”
“什么欺负?为了送你的人情,是我保护他调离岗位罢了。不然,他要受严惩呢。”
文星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和成毅天河隔在两岸里,并非是违犯天条,而是他,甚至他和他的邢东俏、刘德良一夥从中作怪。
她对他的心顿时又冰凉了;暗咒:“将我做你的痰盂放在墙角旮旯里,又将成毅给你腾方便,你,好一个慈悲的菩萨面哪!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俩放在城镇,不是更方便你来往吗?你,你嘴里念着天官寺佛,肚里装着男盗女娼啊!”
文星忽觉心头好像压了一块千斤石,使她的呼吸都急促起来,真想给他一巴掌,但觉得惹不的。她,一阵头晕眼花,顿时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祁斌打着关心文星的旗号伸出双臂就要……
文星一闪,仰面跌倒在炕上,祁斌正要亲热,忽听隔壁传来学生们的吵闹声。
“你们乱,看我去告老师……”班干部大喊。
紧接着教室门“砰”地响了,随即“咚咚咚咚”响起了脚步声。
祁斌从炕上急往下跳。
“快去快去!你老师病了;正喝药嘞。中午了;你们自己站队放学吧。”
文星的学生组织纪律严密,犹如小兵迈着正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祁斌听得学生走远了;一闩门就上炕;顿时沉醉在亲吻拥抱的欢乐中。文星无力摆脱,正在为难之际,学生干部又在门外喊道:“冀老师,俺们给您送饭来了,快开门。”
祁斌无奈跳下炕绷着脸边开门边说:“你老师不想吃;快端回去吧。”
“请您吃吧,您是客人。”
祁斌厌烦地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们快走!但孩子死活不走。他要侍候老师,照顾老师,并叫来村上的赤脚医生。
祁斌的愿望变成了肥皂泡。
医生、学生正手忙脚乱为文星买药的,烧水的,一个个担忧叹息着。
说也奇怪,天下竟然有奇巧和万一之事:
叮铃哐当……
忽然从墙后传来推自行车的声音,瞬间,成毅出现在校院里。他的鼻子告诉他有了病人,所以他急着先推开教室兼灶房的门,朝着煎药的学生的背问道:“好大药味,是你们老师有病吗?”
学生转身一看又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所以就淡淡地“嗯”了一声,仍专心看理火上的药锅子。
成毅急步走进教员室,一见祁斌也在场好生奇怪。这一刹那间,他的眼前掠过不少影片:他是来检查工作吗?这不是他干的事。他是回他家吗?路线走得不对。他是来探亲吗?这儿没听说有他的亲戚朋友。他是来办什么公?这么远,他不应该一个人来。王成毅心里嘀咕、疑惑,但是表面上,还是做出惊喜的样子说:“哎呀,老祁,真是千请不如一遇;你是来……”
“上边让我到山村帮助开展斗私批修,这一片的工作赶不上,我特来看看,顺便到学校一观,恰巧遇上文星这个样子。唉!吓死人咧……”
祁斌真够调算得快,一席话解除了成毅的一切怀疑,并领情对文星的照顾。
“麻烦你了,我来看护吧,你快休息去。”成毅感激道。随即又叫来一个学生吩咐:“快领客人到大队办公室休息去。唉!可惜这个学校连个停站处都没有。”
祁斌听了像脱缰的马儿,立刻站起身说:“别让学生领我了,我去过大队。”
转头又向苏醒过来的文星讥讽道:“文星保重,看你多幸福,成毅当你是‘掌上明珠’还不多住几天照顾……”
他强调不让成毅送他出门,美其名曰是叫成毅不要离开病人,实际是便于他蹬上车子一溜烟向归途奔驰。
文星听出祁斌的话里带刺,那个“掌上明珠”和“多住照顾”的字眼伤着她的心,使她不由爬起身朝他刚迈过的门限狠狠地唾了一口,又举目瞅了成毅一眼。她深深体会到人与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做人艰难,共人可怕。祁斌的假仁假义,内虚外实,本带慌里慌张的一举一动,惟有她能看得出,惟有她能听得明,惟有她能晓得他内脏的红黑。成毅的出言吐语神情笑貌;以及行为举动都使她觉得好像陌生和冰冷;甚至给了她一种似乎假惺惺的感觉。文星暗暗叫苦:“人间啊!对于自己来说,并无亲爱和温暖,并无真情和厚谊。”她想呀想,极力苦思冥想:除了父母是无原则的,不讲价钱地关怀与体贴;除了初生无知和敦实的童心;天地间处处都孕育着欺骗和残害;孕育着明争暗斗。
人生是短苦的。
有些人是庸俗的。
说到男女间,有的竟把高尚的情感转化为一时的兴趣。他们,互相追逐的时侯,爱心那么热切,热得如火,爱得要死。然而,当他们互相欣赏够了,尝试足了,产生了厌恶心理的时侯,他们的情爱竟不如公鸡和母鸡下个蛋有价值。
文星目光中的成毅和祁斌,好像也是那些男女的同类。她,既痛恨旧情无价值,又讨厌新欢太低贱。因为,在她的心灵上早已打下了对他们仇恨的烙印。男女之情,伤了她的心。红尘世界,使她厌烦至极。
她真想独居高阁不问凡事,可是,这个凡胎哪能飞落净地呢?她,还是下决心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在这间小屋子里。接着,长长地吐了口气。气再长,气再大,气再有力,也吹不掉她对丈夫的印象和感受。她仍觉得他:毫无夫妻之情,毫无夫妻之爱,毫无夫妻之言语,毫无夫妻之行动和表现。她哭了,她觉得自己好似被人间的冰雹打在了九泉之下。她产生了寻短见的念头。而这个念头,总是被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与疼爱她的生身父母的影子,搅乱和消除着,并转化为热爱人间的一切,舍不得离开这个牵肠挂肚的红尘世界。忽然,她模糊的眸子下晃动起成毅的影子,她瞧见他又那么可怜,风尘仆仆进得门来,连口水都喝不上,就生火抬炭,煎药做饭。又到十几里外的保健站请医还未回来。
夜幕降下来了,山路是可怕的。她想到那阴森森的山路,猛地坐起身,望望窗户纸,一阵比一阵暗淡无光。她急了,就对身边的学生陈美美说:“美美,快到门前瞭瞭你王老师回来了没有?”
美美翻身就跑,一会儿回来喊道:“老师,王老师回来了,他正和两个人在路口谈话哩!”
须臾,成毅带着怜悯的神色,一进家门就告诉文星说:“唉!你的中心校出人命了,校长投水自尽。”
“怎回事?”
成毅还未来得及回答,一位女家长来看文星接了他的话茬说:“俺知道;人们都这样说,革命不革坏根根,斗私不斗贪财心,光是自己打混战;弄得家破人亡鬼推门。”
十一二岁的美美也看着大人的脸色,咧着嘴发出莫明其妙的苦笑。好一会儿,美美打破沉默说:“老师,是谁死了?他为啥要死?怎样死的?”
“你小小年纪打问这些干么?娃子家少多嘴。”女家长盯着美美说。
她把美美支使出去,回头给文星夫妻讲起中心校的事故来:
那日晚上,校长手拿先借用的50元工资;刚回到办公室;屁股后边就跟进一个催命鬼。说是鬼,可不是鬼。不是鬼,却充当了鬼。其实,这是一位很善良的女教师,她也没有料到她的好意竟然成了鬼的行为,鬼的身份。她进了办公室门就说:“校长,请您给孩子们带回这点吃的吧。”
她将拿着的东西慢慢放在桌上,默默站在一旁。
校长哪敢收用?虽然只有一包饼干和六个馍馍;但也是属于糖衣炮弹;也是最大的犯罪。
“老师;千万别这样,这是糖衣,这是炮弹,这,这是行贿受贿,快;快拿走!”校长结结巴巴地说。
女老师看看他的脸色不好,只得拿上东西退出来。她边走边想:“校长也太机械了,这点东西还能顶上炮弹?况且,谁还存这扔炮弹的心哩!”
她本来是想回报校长对她的好处,哪知他两袖清风,见礼心惊!人们都说他光知道给师生雪中送炭,却不要师生为他渴中取水,果然不错。他的家寒莫说,又有病母、病妻加病子,可他连同事们几个镆镆都不敢收。唉!小心太过分了。
“咦!匆匆忙忙干吗去……”一位男教师突然出现在女老师面前,瞅着她的手提包笑道。
“去、去,俺计划回家去。”女老师由于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思索,根本没想到他给了她个冷不防。
男老师听之嗤笑一声走开了。他早注意到她在校长办公室门前出入,他知道她说了假话,他犯疑了,所以经常好和同志们谈论这件事:说什么“懵人故事多”。她是属于面憨心活的女人。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