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了。
文星带学生向村边的榆林前进,高高低低的榆树中,夹杂着高草和其它灌木。杜梨钵,酸枣丛;小桃树和白圪针。学生们捋榆叶的捋榆叶,摘梨叶的摘梨叶,寻兔草的寻兔草,还有的摘酸枣和打小桃。他们被枣树钩破衣服;被白圪针刺伤脸颊与手背,只见孩子们呲呲嘴;擦擦血,但不叫一声苦。一会儿;文星身边的一个女学生告诉她说:“老师,咱们上课的时候;白雪红跑进教室您觉来没有?”
白雪红;是一个雪白的、眼圈通红的大母兔,师生们给她取名白雪红。
“没有呀!它是怎么跑出窝来的,那时侯,我在干什么?”
“它硬挤开门偷跑出来,您那时正在黑板上写字。雪红在教室里游玩,我们偷偷地笑。”
“现在它回窝了?还是又去哪儿游玩?她还身怀有孕呢?”
“它跑了,老师,什么是身怀有孕?”
“有孕?就是肚子大了,你看不见吗?”文星含糊地笑着说。
学生听了立刻跑去寻找白雪红。
寻兔食满载而归的学生,正高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寻白雪红的孩子远远喊叫:“老师,雪红找不见了。”
文星听得如挨了当头一棒,养兔;首先得保证它们的安全、繁殖、照顾好小兔。今天却一损几口;又是兔群中最美丽健壮的。文星急了,她连胳膊上挎的箩筐都没顾得往回放,向校门前一扔,就散开人到处找。一直找了个昏天大黑,才从一个偏僻的街道角落里发现了它。这个角落,叶叶草草聚成一堆,像给它铺了厚厚的毛毯、褥被。白雪红安卧当中,正舒舒服服地睡觉哩!
师生们见到了雪红,都高兴得喜泪盈眶。
文星像抱孩子似地将它拥在怀中:“我的红红,你独自在这儿过夜危险得很哪!咱们快回吧,你快坐月子了。”
“坐月子?啊!老师,它的肚子是怎样大起来的?”学生们蹬着疑问的眸子。
“等你们升了学,老师自然会给你们讲解,现在一时半会说不清。”文星不愿让小孩子操心这方面的知识,立刻叉开了话题。
师生们把白雪红送回窝内,给铺上厚厚的干草。此刻,夜幕黑沉沉地降下来,文星又步上送学生回家的路途。
两天后,可怜白雪红由于难产而亡。
文星竟呜呜咽咽,悲痛万分。恨自己没有掌握好饲养方法,恨自己没有注意到兔子的生产期这一关键时刻。她可怜它,心疼它。她抬着它到野外埋葬后,又哭个没完。
老师们跟着看热闹莫说了;还逗文星说:“嗳呀!冀兔长,别哭啦,等周年上再来磕头吧。你要想;就索性给它过上几个七;烧上几张纸多好。”
尽管同事们取笑耍乐,她仍旧一本正经地哭丧着脸。同事们越笑,她越抽泣,同事们越前仰后合。
文星对周围的嬉逗欢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同站在了讲台上,严肃地与学生们谈话。她说不管人或动物都是生命,都是血肉筋骨组成,都要传宗接代。人类的安康需要科学医疗做保障,动物的生存和肥壮,也需要科学方法来饲养。否则,都不免有白雪红的下场。
“同学们,咱们就根据白雪红的遭遇,自命作文题吧。”文星带着哭腔说。
不大一阵儿。
有的命题为:雪红和医术。
有的命题为:回想白雪红。
有的命题为:可怜的白雪红。
有的命题为:恨饲养技术落后。
一个男孩子突然对文星说:“老师,您给我们出个题吧。”
文星点点头,沉思良久。
“同学们,你们的题都命得很好,我不会再想到什么了,给你们说几句短语听听吧。”
接着,她眯起了眼睛。
雪红,你恨我吧!恨我是个无能的教师,不是有技术的饲养员。我一想起你的死,就浮想联翩……
出乎文星预料的是,孩子们听了她的一段话,更着急更痛苦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接二连三地发言。
“是呀!咱们是学校的师生,并不是饲养员哪。”
“雪红,你更该恨我,怨我们没有学到科学饲养的方法,为了你再世的安全,我们长大决心去学医。”
“再世?哪来的再世!我们应该赶快为改变祖国的一穷二白以及科学的落后面貌去努力学习。”
文星没有注意这些字眼,只顾默默地踏着沟坡间的曲径。
两周后的礼拜五下午,文星给学生们进行了作文评讲。
写题为“回想白雪红”的学生坐在案头,瞧着自己的作文本仍在泪眼愁眉。
她写的文章内容更充实,感情更浓厚。从文章里看出这孩子想象力丰富,心地善良。
她写到生前的白雪红如何可爱;死后又令人多么可怜;进而在万分想念的笔锋下,抒发她无比的痛苦;由此恨怨自己无能搭救白雪红;同时,激起她的深谋远虑:长大决心学医救人,救所有对人类有益的生命。
文章开头:
雪红,我静立在你的墓前,模糊的眼睛里好像出现了你那漂亮、可爱的形象。你,雪一般的绒毛如同白绸衫轻披身上。丹红的眼圈,如同戴了一副美丽的红架镜子。好朋友,你炯炯有神的目光,勾起我极度的心酸,对你极度的思念,极度的可怜,从而对我自己有极大的恨怨……
你那欢蹦乱跳的姿容,在我们的眸子下胜似歌莺舞燕。
我……
文章的结尾:
雪红,你安息吧!
我们该多么希望地球上的生命,有再生投胎的事实啊!你如真有在天之灵,请你看着我们,长大决心改变祖国的一穷二白,改变祖国落后的科学医术。我们要学好医术,为保护人类和对人类有益的生命,奉献一切力量。为纪念你,拿出卓越的成绩来。
文星感到孩子们这次的作文,犹如从百阶下一步登上制高点,实感出乎预料。
师生共同评讲总结,文章出色的原因,主要由于激起了学生们的真情实感,实写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的亲身感受。
师生们正欣赏一篇篇文章,只听得校门外传来哄笑着、嘻闹着。
下课铃响了。
随着欢快的铃音,文星师生争先恐后跑出去看热闹。只见王成毅头戴黑草帽,光身又赤脚,下身破裤随风飘,令人瞧着笑弯腰。他,正拿着铲子搅和大铁锅里的石灰水呢。成毅边挥动铁铲;边愉快地喊道:“你们看,这窑石灰烧得多好,往水里一放;嘎嗒嗒锅开百度;灰块霎时成糨糊状。哈哈!我的技术不错吧。”
旁边的乡亲们无不夸奖。
只有冀文星直截了当:“你有什么技术?还不是老农指导的成绩呗!你只能算个勤学好问的学生罢了。”
成毅听之,看着他身边的韩二连老农,敬佩道:“老韩,您听,从此我就叫您韩老师,希望您还得指导我办好林场哪。”
韩二连本来是从峡沟村来这里投亲常住的光棍汉。哪知今天来此校闲游聊天,却当了本校工厂和林场的指导员。
学校欢迎,村上支持。
“表叔,您又没有老婆想,您呀,跌倒一根,站起来一条;您出来了;就全来了,就一年半载在俺村施展施展才能吧。这儿,还好找老伴呢,你才四十挂零哪。”
“住倒可以住,指导也可以指导。就是那些才能呀施展的,还有什么找对象,我听了脸还发烧嘞。”
他停了一下,一手扣烟锅,一手拍拍自己的前额,说他生来和尚相,女人看见不顺眼,他对女人更讨厌,不如单身利索为公干一番。
之后,成毅的石灰厂和林场工地上,布满了韩二连勤劳的脚印,传送着韩二连殷殷教诲工人的事迹。
星期六傍晚,已经饭后好大时间了,也不见成毅的影子。文星等呀等,等他一同回家。好不容易熬来了明天的休息,还有繁重的家务等着她。然而,等不见成毅的同行。文星估计他一准又在研究嫁接。所以径直来到野外的果树林;她刚迈近园垠,一眼就瞧见成毅手握枝芽,俯首弓腰,正在全神贯注地弄什么?
“成毅?你……”
“哈哈!你是兔长;我是‘手长’哪!这两只手什么都想干。你来看;在韩师傅的指导下,我又弄好了一棵嫁接树。将来,咱们好吃这香甜的梨苹果。”
“傻瓜,赶那时咱们还不知又到哪儿去了,连看也看不到人家的。”
她又环顾一下周围,发现成毅栽了核桃树,就急着唠唠叨叨,说她听老人们所言;核桃这种树是前人栽树,后人享受。谁栽它,谁吃不上核桃;非等栽它的人死了,才结果实呢。
“成毅,这种树妨主哩!你,你快……”文星说着就动手想拔掉它。
“别动别动!传言毫无根据。”
他说园丁工作,就应该前人栽树,后人歇凉。
“文星,你想,咱们培养的学生,还不是为了个人利益呢,何况一棵树?还怕吃不上它的果实?”
文星不作声了。
成毅又说栽的核桃树,真要能把他妨死,就算是他对后人的一点贡献吧。
“文星,你能为咱们这点看不到的成绩高兴吗?”
“算了算了,先回吧,过了明儿,再为后人做贡献,行吗?”
文星看着他猫腰挪脚,东瞅瞅西看看,不由又“扑哧”笑道:“你呀!你的忠心也只有你我知道,别人还当你半夜做贼呢。嘿嘿!”
文星说着憋气先走了。
成毅紧追,赶回到十几里外的家乡,已经是秋季的十点多了。
第二天,文星又是一天繁忙的活儿:捣米、磨面、洗衣、做饭。成毅的活更繁重:担水、抬炭、捡石、垒墙。
文星看见丈夫搬捡些大石头,垒没大门的院墙,生气道:“尽干些无用工,又没有狼,垒它干什么?不是快和我磨面?你看不见我的……”
成毅瞧着文星用怀孕的肚子顶着磨椽,吃力地走着圆路,不由将正抱着的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在一旁说:“唉!这光景简直要累死人……”
他的话音被门外进来的一个邻居孩子打断了:“奇德叔,我和妈妈也正在磨面哩,我是偷着到你这儿歇歇,要不,也累死我啦。”
他紧走几步到成毅的耳根前,压低声音又说:“叔叔,咱们什么时侯才能过上那‘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磨转无人推,洗衣不用手’的好光景呀?”
“你从哪儿听来的?”成毅很惊奇。
“学校,家里,他们说外国……”
“小声点!别多言!”文星听得打断孩子的话说:“娃儿,快回去碾呀还是磨的吧,不要听别人瞎说八道。懂吧?”
孩子转身就跑,跑出十几步又折转回来,悄悄对成毅说:“奇德叔,您说吧,不怕,街上人都唱着歌说呢。”
他又回头瞟了下文星板着的面孔,吐了下舌头,拔腿又跑。
成毅向文星伸出大拇指:“行,你多长了个心眼,应该少提现实,特别是羡慕外国,是极大的犯罪。”他又向文星笑笑要求说:“嗳!咱俩再悄悄背诵一下那段话行吗?”
夫妻俩笑着背起来。
他们的话音很低,笑声很高。院子里金秋季节的轻风,传送着二人哈哈的欢笑声,微微的寒气吹拂着他俩满头大汗的面颊。
五
伏月上旬。
突然天变一时辰,霎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空中尘土飞扬,铜钱大的冰雹“啪啪”打来。
在革命化的形势下,不能讲究任何困难和条件。就在这样风驰雨骤的气候中,山路上有两个女教师艰难地行走着。
领导为了加强差班子的工作,给兰村小学校调来了两个专业生。
二人终于看到了那片沟沟洼洼、山山坡坡、芳草茂密、树木成荫、房屋呈阶梯分布在高崖上的村落,并且很快寻觅到了她们将要工作的地方。
这是一所陈旧的庙院。
教员室仅仅是一个五平方米的钟鼓楼下面的屋子。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就像钻入了隧道。从教员室后墙小门进去,就是两间大的教室兼厨房。她俩站在教室的地中央环视整个陈设,不由作了个鬼脸,吐了下舌头,会意地瞪着眼。
黑麻纸窗户。
砖腿案桌。
潮旧的墙壁。
特别是从顶棚上落下来的蚰蜒,吓得她俩东奔西跑。
村干部“扑哧”笑了。
“老师们,不要怕,这还是一种高贵药品呢,我们找还找不到喽。过两天,打个高粱秸幔子,再用报纸什么的裱糊一下就好了。”
再瞧瞧墙角的灶台是一个瓮子火。上面放一个小铁锅,旁边一张小桌上,明摆着一个粗泥碗和一个黑瓷盆,还有两双白茬子木筷子。
冯清鲜被这个油光发亮的黑瓷盆吸引住了。她立刻拿在手中“当当当”敲了几下说:“嗳!文星,你听这清脆的声音,就说明烧工特别好,看,这工艺多精致,立体形的本地花纹边子多好看。”
“好得很,请村上多给学校买几个。”
“唉!不瞒老师们说,还得请您们将就着点呢。这个盆子也是前任老师向家长借用的,让我们慢慢添置吧。”
“慢慢来,这个苦好吃。”文星和清鲜看着队长忧郁的神色同声说。
条件虽然苦,困难尽管大,她俩还是乐于接受这个差班;乐于在这优美的山间;乐于在这温暖的乡下。因为她们有一颗热爱农村,热爱山区;服从领导听指挥的忠心。
她俩相处如同姐妹;同甘苦共患难,摽着劲千方百计搞好山村教学;倒也苦中有甜,日子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星期日,文星和清鲜搞勤工俭学活动。
这天,万里晴空,犹如盖天的织锦蓝缎上,绣着一轮红日金光耀眼,暖融融的气温令人错觉似初夏。阵阵秋风吹拂着路旁的白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叫人顿觉神清气爽,不由哼起歌来。
文星小巧玲珑;步伐轻盈。她爱素爱白;头顶一块白花纱巾随风飘扬。清鲜略高于文星,年长文星两岁。美貌丰满,热爱艳丽色彩。虽说不敢穿红着绿,却顶了一块紫色条纹纱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令人观之,一片诗情画意。
她们路过地头,远远听见几个妇女叫喊:“白蛇,黑蛇……”还笑个不住。
文星惊诧环顾,不见有什么黑蛇白蛇,正欲问时,一位妇女红着脸,吱吱唔唔地搭讪道:“老师们,您们又去劳动呀?”
“可别水淹金山啊!”另一位平素贯和她俩逗耍的妇女接言道。
她俩听之正糊里糊涂乱应酬,一个女学生关切地向文星说:“老师,您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吗?”
“我正纳闷呢,她们究竟看见蛇了吗?”
“哪有什么蛇;人家是叫您白蛇;叫冯老师黑蛇;戏里的黑白仙蛇嘛。”
文星听得“啊”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们没有说还有个许仙吗?”
孩子疑惑不解,摇摇头又好奇地问:“许仙?什么许仙?没有呀!冀老师,许仙也是条蛇吗?”
“不是不是,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这些,等长大了,一切会自然明白的。”
清鲜在一旁拍拍文星的肩膀,变着男声,压得低得不能再低的语调,附耳笑道:“娘子,走啊!”
“你!小小青儿,胡言乱语,还不检点自己?”文星捏着清鲜的耳朵耍笑。
清鲜听了这“检点”二字,看看自己的一身深黄色服装,虽然不是什么鲜艳的颜色和好料子,但比起农村妇女,当然显得美丽出众。再瞧瞧文星一身淡蓝色配白纱巾,更显得有一种飘飘欲仙之致。
“文星;咱们都得检点;你我回去换一身脏旧的衣服;再将纱巾扔掉。”
文星直摇头。
她说群众并非嫌弃穿件有颜色的衣裳,更不会反对爱清洁干净,一块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