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时候,方湛只来得及换下了病号服,至于出院手续就留了其他人办理。门外就停着悬浮车,然而对于一个心口才受过重伤的人,每挪动一寸,都是巨大的煎熬。
然而方湛连搀扶的人也不要,坚持自己走过去。只是每走一步,他放在心口的那只手便攥得更紧。
任谁都看得出来,方湛全然是凭着个人意志在强撑,身体状况糟糕得不能再糟了。
目送着所有联邦军部的人退离医院,医院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悄悄拨通的通讯仪,将这个消息汇报给了某处。
一路疾行到方家主宅的时候,偌大的宅院外围,停满了各色高端洋气上档次的悬浮车。无数的人匆匆来去,那一张张长期活跃于政治或是经济新闻上的脸,保养得白净又饱满的脸上拧满了包子褶,也不是真担忧,还是装出来的忧虑。想来都是些探病的,只不过依据着身份高低,有些能够短暂的登堂入室,有些却只能将礼品交给管家、而后遗憾的转身就走。
一般客人登门的地方,早就堵了车。不过原本就是方家的人,倒是不用去和这些访客抢路,直接绕开了这一地带,停在了方宅偏僻无人的后宅。
“少主!”守门的老人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然而一看到方湛,就连忙将人迎进了门。
“少主,你这是怎么了?!”方才只注意到一张脸,再仔细看的时候,却发觉自家少主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老人略显浑浊的目光,充满关切的看了看方湛,又注意到紧随在侧的叶棉。
迈下悬浮车之后。方湛的身形一如既往的笔挺,面色也如雪峰岿然不动。然而自小熟悉的方家老人,又怎么看不出方湛的浑身都紧绷得不正常。而一旁的叶棉,与方湛虽无什么接触,但看那站位,却好似随时怕方湛倒下、好帮扶一把的样子。
老人知道自家少主的秉性,受了再重的伤,他也是不愿意在人前表露出来的。
这会儿赶回家,只会是为着方元帅。老人又想到那群狼一般的方家人,看向方湛的表情便越发紧张。低声提醒了一句:“二老爷、三老爷和小小姐都在那儿。”
老人口中的称呼,习惯性针对的是方元帅那一辈的人。
在方元帅的这一辈里,方以航排行老大。而所谓的二老爷、三老爷和小小姐,便是方元帅的堂弟堂妹。
尤其这位小小姐,指的便是那一辈唯一的一个姑娘,嫁去了叶家的方敏华。
这一点方湛早有预料。若是别的人来探病,无论探到了还是没探到。最多也只能停留那么一会儿。而若是方家本家的人,说不得就留在了这儿,非得耗到方以航的死讯不可。
守门的老人只大略的提了这三人,然而实际上,围在方元帅门外的,远比这多得多。
一收到方元帅病危的风声。那一辈有继承权的人,几乎全都是拖家带口的来了。
方湛的堂叔堂婶堂姑堂姑父,连带着他们的儿女全都济济一堂。另外还兼了些摸不清称呼的长辈,吵吵嚷嚷挤做一团,便是连方宅之外都没这么热闹!
人家外人,都知道探病讲究一个安静,偏这群呼啦啦冒出来的亲戚。就堆在卧室的门外,却连低声也不会。大喇喇的吵嚷着。
“你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见到大哥,到底是什么居心!”方家二叔,长着一张义正言辞的国字脸,声声控诉着挡在门口的老管家,“莫非是你谋害了大哥,所以不敢让我们进去?!”
“二老爷,请慎言。”老管家穿着得体的燕尾服,态度虽礼貌,鞠躬的姿势虽标准,却没有丝毫恭谦的意味,对于方二叔的指控好似没听到一般,“方元帅吩咐了,他正在休息,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呵,休息……”方家三叔言辞刻薄道,“明知道大哥现在的情况,也不安排人进去照顾着,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又该怎么办?!”
“二哥,三哥,稍安勿躁。”方氏表情平和的站在一旁,“想来大哥就是嫌你们吵闹,才不放人进去的。”
说话之间,方湛迈着大步走进去,环视着这一圈的长辈,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一般,转向的老管家:“怎么回事?让这些闲杂人等在这儿闹事?”
这话一出,引得周围无数人侧目,而方湛的二叔、三叔更是燃起了怒意。
方湛性子偏冷,三老爷本就一直觉得他目中无人,没礼貌的很,此刻更是急着跳出来:“怎么跟我们说话的?!进来也不叫人,没教养的兔崽子!”
方湛一出生,方元帅就将他的生母给遣得远远的,连身份姓名都没让方湛知道。这话一出,方湛的眸色更冷。
只是还没这群人继续闹腾,房门里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咳咳……让他们进来吧。”
二老爷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方湛,抬脚进了卧房大门,想到之前收到的消息,这个侄儿现在是受了重伤,只怕是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虽是让人进来,却不可能让这一屋子的人都一起涌进去,最终进了房门的,也不过是四个人而已。
叶棉又不是方家人,自然也是被留在了门外。此时她有些无所事事的扫视了一圈,将目光落在叶桦和叶芙身上,缓缓的踱步过去。
叶棉停在了两人的面前,轻轻一笑:“见到长辈,也不知道行礼么?”
正文 170联邦的夕阳
“见到长辈,也不知道行礼么?”
叶棉眸光潋滟,语声清扬,态度坦荡得似乎在阐述这世界上最大的真理一般。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又恰到好处的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原本有些扰攘的客厅,顿时一片沉寂。无数双或探究或嘲笑的目光看过来,而叶棉面前的这两位叶家人,更是瞬间变了脸色,青白不定的盯着叶棉。
叶棉静静的等在那儿,嘴角含着一丝“慈爱”的微笑,接收着这两人不善的目光,却全然不介意小辈的冒犯。
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她这个长辈,都是稳稳当当、不容得丝毫质疑的。
从实质上而言,她是叶家创始人叶橡的亲妹妹,当之无愧的老祖宗。纵然叶家的后代,并不知道自己与血族也有血缘关系,但历代叶家人都被乔安娜罩着,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而从名义上而言,自她重回东联邦起,叶檀就已然为她安排好了一个人类的身份。这个身份,自然不可能再是叶桦的私生女,而是叶檀鲜为人知的姑奶奶。——以叶家嫡系的神秘性,突然冒出个人来,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叶檀作为叶家家主,辈分原本就极高,比之叶桦还要高了一辈。而她,又比叶檀高了两辈。真要较真的话,便是让叶桦对她磕几个头,她也是受得起的。
然而,一个领回来的私生女,忽而变成了自己的老祖宗。这样的反差,纵使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叶桦也难以折下自己的面子。
更可况,在方氏的扶植下,叶桦如今已经坐上了望京大学异能研究所所长的位置。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习惯了高高抬起的头颅,哪里能轻易低得下来?只是叶家惯来注重辈分礼法,稍有轻慢,或许就是一个从族谱中剔除的下场。
因此,纵然内心羞愤异常,叶桦也是不能发泄出来的,不然便是不敬。可眼下这么多方家人看着,他本来就是这些人当做是个吃软饭的,此刻再低了头,只会越发的被人看不起。
叶桦在那儿左右为难。叶芙却不是在叶家规矩下长大的。
只见一张高傲而美丽的脸庞抬起,带着凛然的寒意和愤怒,对着叶棉冷冷道:“叶小姐。这里是方家,可不是你的地盘。”
比之七年前,叶芙的面容越发明艳动人,像是一朵带刺的娇花,便是扎得人哇哇叫。也诱使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想要攀折。叶芙的眸里带着一股奇异的火焰,紧紧盯着叶棉,好似想将这个人烧成灰烬一般。
——这股熊熊燃烧的敌意,却不仅是为了叶棉的出言挑衅,更多的是为了方才和叶棉相携而来的人。
叶芙盛气凌然,叶棉的笑容却越发温和。悠然道:“是么?”
如果按着血族的规矩,这整个望京,可都是她的领土呢……不过这规矩。人类自然是不会承认的,这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有些自娱自乐的味道,却并没有说出来显摆的意图。
只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反问,叶棉自己倒还没想到。反而是叶芙先想歪了。
这一句反问,比之前叶棉的主动挑衅。还要让叶芙来得更加愤怒。只听得叶芙嘲讽的一笑:“看起来叶小姐,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前些时候,表哥不是还和沈靖安订了婚?这才没几天,叶小姐就不记得了么?”
叶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芙话里的意思。
不过是和方湛一起出现罢了,却惹得叶芙这么多联想。好笑之余,叶棉心里又隐约生出点儿莫名的不悦,只是很快被她压下,挑了挑眉回应道:“虽不是我的地盘,但好像也不是你的吧……叶……小姐?”
这般称呼的时候,叶棉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她只是想提点一下,叶芙虽然是方氏的女儿,到底还是姓叶,不过是个外人罢了。然而两个叶小姐凑在了一块,让她念出来颇有些拗口。
但这话落在叶芙耳朵里,却与嘲笑无异。
——当初她那般针对叶棉,还信誓旦旦的能坐上方家主母的位置,没想到临了,却是被沈靖安狠狠的打了脸面。
当年叶芙就知道,沈靖安的父亲是方元帅最信赖的沈良上将,在望京的名媛之中,这人无疑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要不然当初,沈靖安考到望京第一军事学院,而非水木学院的时候,她也不会那么高兴了。在她看来,沈靖安这个女人,既没有长袖善舞的手段,又硬邦邦的一点儿女人味都没有,且和方湛没什么交集,一看就不是当主母的料。
然而让叶芙料想不到的是,方以航元帅竟然那么独断专行,问也不问方湛一声,便直接就是将这两人订了下来。
偏生方湛那么一个有主见的人,明明和沈靖安没什么交情,更别谈感情了,居然也就这么无波无澜的应下了。
不过叶芙自己也知道,方氏也不看好自己。比起女儿成为方家的家主,方敏华更想做的,是自己夺得方家的继承权。他们一家三口,本就是以方氏为主的,叶桦的职务也都挂在方家的势力之下,反而和叶家没多少联系。
叶芙咬了咬牙,面上却是不显:“叶小姐,再怎么样,方元帅也是我舅舅。我在这儿,总比你这个外人来得名正言顺。”
“方元帅可是和我们这一方密切的合作伙伴,我关心一下他的安危,又有什么问题?”叶棉不由得叹息一声,乔安娜自个儿在后面躲懒,却把她给推到了台前,作为密党在东联邦的总负责人。探病这个任务自然是交给她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少不了还有谈判扯皮什么的。身为一个没有经验的新晋亲王,她真的感到压力山大啊……
尤其这会儿,方元帅好像在处理家事,不让外人进去。叶棉一直在外面等着,难免有些百无聊赖。这里她唯一认得的便只有这两个人,久别重逢,打个招呼、顺便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都不行么?
叶家这两个小辈的态度,可真是让老祖宗伤心啊……
叶棉在这儿“倚老卖老”,却并没有意识到,她之所以想要戏耍叶芙,却是因为对方对方湛的觊觎……
差点儿就初拥了方湛,虽然差了临门一脚,到底是没能将他变成自己的后裔,可从那个时候开始,叶棉多多少少的,就已经将方湛划拉到自己的地盘里来了。
“管家!快把杜医生叫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卧房里忽而传出方以航元帅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雷霆之怒,“另外,将这群不知所谓的人,全都给我轰出方家!”
不知所谓……
门外的人都有些呆愣,却不知这所谓的不知所谓,到底包不包括自己。虽然说,惹怒了方元帅的,只会是进去的四个人。可里面的人都被轰了出去,他们这些闲杂人等,更是没理由呆在这儿了吧?
没一会儿,方元帅的卧室里退出了三个人来,面色看起来都难看之极。
方家二叔沉着脸,理也没理自己的妻子儿子,沉着脸就往外走。
三叔更是一副跳脚的模样,骂骂咧咧,虽然小声,却都清晰无比的钻进叶棉的耳朵里:“什么病危?!明明是那个小的有事,偏让老的在那儿装病唬人!一看着那小子出事,立马就跳起来了,瞧那中气十足的,哪里有一点儿生命的模样?!老大也是个阴的,也不知道是那收到的消息,想要趁着那小子重伤,趁机做了那小的,没想到将我们全给连累了!”
方氏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却总归比前两人要来得平静。叶桦和叶芙在旁边问的时候,她也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低声简单说了一句:“被摆了一道。”
方家的私人医生,很快火急火燎的进了卧房。而收到了元帅命令的老管家,则恭恭敬敬,却又强硬非常的开始清场。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但碍着管家清人,纵使不情不愿,也还是一个一个的离开了方宅。
只不知道老管家是本着什么顺序清理的,叶棉被落在了最后一个,然而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留在方家,却好像变成了个透明人一般,被老眼昏花的老管家给放了过去,纯作了空气。
叶芙同样是被请离的,离开的时候,方宅内已经没什么人了,叶棉的身影格外醒目。
感觉到一股瞪视,叶棉回眸一笑,目送叶芙离开。
然而在所有人离去之后,卧室里的私人医生迟迟没有出来,叶棉也渐渐变了脸色。
老管家没有拦着她,几乎是默认她进入方元帅的卧室。然而叶棉进去之后,却见着地上一滩鲜血,方湛正常无比的站在那儿,面色凝重。而方元帅,却又躺回了卧床,面如金纸,色泽惨淡。
“少主,这只怕是……回光返照。”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方元帅的病重,是真的病重。然而在方家这群豺狼面前,却又好似故意装作了病重,临了狠狠咬了他们一口,以示震慑。
方元帅自知时日无多,他能够做的,也没有多少了……
卧房的光线充足,叶棉站在门口,却感觉到好像有一轮残阳正在没落。联邦的夕阳,在沉入地面的前一刻,也是始终如一的灿烂辉煌。
正文 171沉默的挽歌
“一个时代的落幕。”
“星辰陨落之夜。”
“整个世界都为之沉默。”
……
这一夜,万籁俱寂。
灯火辉煌的望京,第一次熄灭了所有的灯火。
漆黑的夜幕之下,高低起伏的建筑落下参差的暗影,尖锐的棱角仿佛锋利的刀刃,残忍的切割着世界的背景。
“宾客名单和葬礼时间确认过了没有?”
“殡仪馆那边怎么说?父亲需要的东西还没有准备好么?”
“三叔?不见。直接告诉他,葬礼之前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隔了一扇门的地方,通讯仪的蓝光闪闪烁烁,一直都没有停下来过。方湛冷肃的声音不断从隔壁传来,已经有大半天没有停下过了,原本碎冰一般凛冽的声音,微哑得如同北风刮过枯枝。
叶棉的目光从黑暗的窗外收回,转到了同样黑暗的屋内。
一具金丝楠木的沉重棺椁,正停放在冷意逼人的主卧中。方元帅的遗体,无论是身体的清洁,还是遗容的整理,完全是由方湛一手操控,不容得任何人插手。
一想起那个时候,方湛的表情,叶棉便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萧索。
仿佛整个世界,只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原野,即使大声疾呼,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所谓大音希声、大悲无泪,大抵就是这样了。
今夜,无人能眠。
执宰联邦二十多年,如巨人一般,站在所有联邦公民身后,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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