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的光阴很短,只这一眼,就将沉底的记忆又翻搅出了水面。
而这一夜却很长,那一瞥分明熟悉得恍如昨日,然而当它的主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又让方湛觉得陌生得恍如隔世。
这几个小时里,他曾经料想过,会和叶棉在怎样的情景下相遇。
异国的街头并不算是意外的场景,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叶棉侧着头看向自己,眼眸里满是疏离与警惕:“你认识我?”
血族的身体本就没有什么温度,也无所谓御寒保暖的概念。眼下虽还没到零下,温度计上的数字却也只是个位数而已,即便是美丽冻人的姑娘们,也是着着毛呢绒质的短裙,套着厚厚的长筒袜。而叶棉却没有这么多顾虑,身上只一条轻薄的夏裙,黑色的裙摆参差不齐、绘着红色的地狱蝶花纹。寒风微微吹动的时候,那些红蝶便随着纱质的裙摆纷纷扬起,好似被卷入风中、不由自主的红叶。
以前叶棉总喜欢披散着头发,行走之间犹如扶风。而今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又或是女人终究与女孩儿不同了,原本及地的长发挽成了精致的发髻,本来是垂顺到地的直发,拢起之后便只到臀际,发尾微微卷起,仿佛撩人的细藤,似是多了一丝淡淡的妩媚味道。
方湛雪白的军装还未换下,叶棉打量了他片刻,敛起目光中的尖刺。微微牵起一个笑意,带着笃定的意味:“你认识我。”
“这里似乎很少见到东方人,你是最近才从东联邦来的?或许……”墨色的眼瞳染上妩媚的颜色,“是我的某一个故人?”
方湛的眉心微微蹙起:“你不认识我?”
“或许我以前是认得你的,你这样的男人,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叶棉仿佛在说着其他人的事情,脸上的表情有些无所谓,“遗憾的是,我都忘记了。”
叶棉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揣度着什么:“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客随主便。叶棉在前面引路,方湛与她隔着一米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迈着步子。
叶棉似乎对附近的地形十分娴熟。引着他在小巷中转过几个弯,拐到了另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推开了一扇酒馆的大门。
这个时间,宿醉的客人已经离开,而白日的客人还未到来。整个酒馆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一个酒保在柜台前擦拭着杯具。
门口的风铃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预示着客人的到来。
红棕色卷发、面上点缀着不少雀斑的酒保抬起眼,有些意外的看着来客:“may?你怎么来了?”
土生土长的西联邦人,舌头总是打着卷儿。而叶棉的名字。总是带着东方的柔软与含蓄,她认识的西联邦人,总是将“棉”字发成了“梅”。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这样的叫法,习惯了“may”这个名字。
叶棉随意的与酒保打了个招呼,似乎两人之间十分熟稔。
她自如的坐在吧台前的圆椅上,流畅的转了半圈。歪了歪头,对着方湛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示意他过来。身后的长发,从肩头流泻而下,微卷的发尾相互纠缠。
“要些什么?”叶棉毫不客气的抢下酒保的台词,微眯的眼睛里似乎映着天光,“我请客。”
“随意。”方湛从容落座,眼神落在了干净的吧台上,耳朵却微微的动了动。
“好吧,两倍龙舌兰。”叶棉打了一个响指,对着酒保勾了勾唇角。
若是夜晚,这里必然是灯光低靡、一派暧昧的场景。
可如今是白日,酒馆的采光也十分良好,均匀的光线落在酒架和吧台上,将每一寸磨损的痕迹都映照得分明,氤氲起一种古旧的味道。
平和的光线,安静的酒馆,这真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地方。
可惜,对着一个失忆的人,实在是无旧可叙。
曾经方湛以为,当他再一次遇见叶棉的时候,必然是要质问些什么的。
可是现在却发现,对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却并没有多少开口的兴致。
琥珀色的龙舌兰酒呈上来,在台面上落下浅淡的光影。
叶棉握住杯壁,转眼之间便下去了一半,眉眼之间染上了一层迷离的颜色,却又保留着七分的清醒。
“你怎么不喝呀?”叶棉歪着脑袋看了方湛一眼,拉长的声音绵软得像是只猫儿,正伸着小爪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人的手心。
可是这声音里,总觉得有种刻意的柔媚。
如果是以往的话,她不必说任何话,只这么一双眼迷迷糊糊的睁着,便已经足够勾人。可是现在她开了口,反而让方湛觉得有些索然,心头泛不起一丝涟漪。
方湛越是看着,越觉得记忆这种东西,果然不真切得很。
昨夜的惊鸿一瞥,他以为那些记忆都藏在心里,一丝一毫都清晰无比。
现在看起来,说不定那只是被流水磨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他将这些石头放在手上把玩,以为它们原本就是这样趁手的模样。可其实并不是这样。
或许放在当初,它只是粗砺的沙石罢了。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叶棉半扶着吧台,倾身靠近了方湛,吐息都是龙舌兰酒的醇香,“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喜欢你。”
方湛的瞳孔微微一缩,显然没想到她说话这般大胆。
醉意似乎模糊了她的面容,将那眉间微微的阴郁散去了些许,显得柔和而纯粹。
不知道怎么的,他忽而想起七年前,叶棉将他压在了床上的模样。那时的场面与耳边的话语重叠起来,仿佛此时此刻,叶棉正匍匐在他的上方,轻声道:“我觉得有些喜欢你。”
然而下一秒,鼻翼间嗅到那股酒气,他有很快的清醒过来,明白那只是他一瞬间的错觉。
“只是朋友而已……”他不由得将身体微微后倾,避过叶棉这轻佻的举动,同时皱眉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觉醒了,所以体质发生了变化么?她看起来酒量依旧不怎么好,但也没有差到一杯倒的地步。而且醉酒的时候开始喜欢碎碎念,而非闷着头、一声不吭的就咬人脖子。
“朋友啊……”叶棉见他这般避如蛇蝎的模样,有些扫兴的坐回原样,又将剩下的半杯饮尽。
“这样是什么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又是什么模样的?”叶棉有些惆怅,眼眸里盈着一汪潭水,“前几年我出了些事故,醒来便已经在这儿了,只有一位长辈告诉我,我叫做叶棉。”
这说法有些含糊,但她也没有办法说得再清楚了。
出了些事故,之所以用这样概括的说法,大抵是因为牵扯到她血族的身份,不能够明言吧?
毕竟叶棉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她大约以为,她认识方湛的时候,自己仍然是一个普通人类,而非血族。
至于她口中的长辈,是乔安娜么?
方湛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故,就算是问出口,叶棉也不可能对一个“陌生人”,轻易的讲出自己的秘密。
或许他可以尝试着戳穿她,试图获取她的信任,可是方湛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这样。
失去了记忆的叶棉,就像是重生的另一个人,虽然还是同样的模样,可早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叶棉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认识,让他心头跳动的些微喜悦全部湮灭。而对于一个陌生人,方湛一向是没有什么心情寒暄的。
借口还有其他要事,方湛冷淡的告别,全然不顾叶棉留下通讯方式的要求。
他走出这座安静的酒馆,就像走出一场荒诞无比的梦境。
吧台上还摆着另一杯酒,方湛从头至尾都没有碰过。
“真是浪费。”叶棉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干净利落的将第二杯龙舌兰饮尽,倒悬着酒杯,向酒保示意自己有多么豪迈。
“长得挺帅的。”一直默默擦拭着杯具的酒保,此时凑到了叶棉旁边调侃道,“怎么就让他这么走了?”
“你傻呀?”叶棉仿佛软了骨头一般,扔了一个媚眼,将酒保推开,“你看他那一身衣服,明显是联邦军方的人,地位显然还不低。沾上了这种人,我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他到底是不是你以前的小情人?”酒保八卦兮兮道,连脸上的小雀斑都活泼了不少。
“不是!绝对不是!”叶棉虽然自己也不记得,但还是坚定的昂起脖子,斜着眼看酒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是哪个类型。”
“也是。”酒保了然的点了点头,“你只喜欢像你尊长那样的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只不过他早就有自己喜欢的人了,我看你是没有什么机会的,还是早点换个目标,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那个女人不是瞎了眼瞧不上他么?”叶棉却冷哼了一声,显然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不管怎么样,他既然还没有追到,我就还有机会。就算是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我也非得挖墙角挖过来不可!”
ps:
唔。。。天还没有黑~~~
正文 122方以航来访(二更)
夜色低垂,晚风如刀。
这一晚,教堂后山的云杉树林在风中骚动不安、簌簌作响,一片浓密的黑暗中,似有无数人形的阴影穿过云杉之间的间隙,地上的枝叶“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整座山间,却没有一丝人声。
黑夜是最好的伪饰,遮掩住所有的暗影、刀光与血气。
教堂附近浅眠的人们,只觉得这一夜风声格外吵闹,却没有人发觉,教堂的地下,又多出了一群客人。
叶棉是在第二日清晨接到传讯的。
她本以为,长老院是发现了圣杯的下落或者线索,在到达秘密基地之前,一直有些忐忑不安。
等她匆匆抵达教堂外围之时,却有一小队白色军装与她迎面撞上,领头之人正是方湛。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步突然艰难得难以迈动一步。
无论是方湛,还是他身后的小队,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一副黑云压顶般的凝重表情,疾步如飞,刮过她的身旁。
叶棉站的地儿有些不好,正好挡在了这群人行径的道路中央。
整齐的队列突然从中间分开,从她的两侧绕过,而方湛似是带着呼啸的风声,恰巧从她身边擦过。
没有停顿和犹豫,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好像这里完全没有她这个人,又好像她仅仅是一个拦路的石柱子。
叶棉甚至还没来得及尴尬,或是打声招呼,就完全被忽略掉了。她下意识的转过身去,看着这只小队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发怔。
——那是……方湛吧?
这样彻底的忽视,让叶棉心头忽而卷起一阵凉意。
是没认出来,还是根本就当她是一个陌生人?叶棉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这么多年,她可从来没变过样子。
应该是出了什么急事吧?所以连侧目的时间都没有……叶棉这样安慰着自己。
“你怎么停在这里?”巴赫比她后来一步,在外面撞见了她。
叶棉有些回过神来,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这一次是为什么急召我们?是长老们有结论了么?”
“应该不是。”在血族上层,巴赫的消息比自己要灵通许多,似乎已经知道了一点儿内幕,“说是要询问一下那批异能者的问题。”
“异能者?上次长老们好像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叶棉觉得有些奇怪。
“说是联邦的大人物昨夜秘密抵达。现在正在会议室里,想要多了解一些情况。”巴赫指了指方湛离开的方向,“你来时有没有注意到一队联邦军人?听说昨晚有一场刺杀。那队人就是去追查这个问题的。”
一走进教堂的地下,封闭的室内,一股人类的血腥味格外明显。
其实在外面,叶棉就已经隐约闻见了。从后山方向吹来的寒风中,就夹裹着淡淡的、新鲜的血腥味。
——看起来刺杀的情况很严峻。受伤的人似乎很多。
等叶棉和巴赫觐见了长老。在会议室里落了座,才发现和长老对称的位置是空着的。
会议室里并不是没有人类,但单看肩章的话,也不过上校级别,这着实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而且这几个上校,正在会议室里吵吵嚷嚷。空旷的室内回响着他们的声音。
说是吵架都谈不上,因为压根没人搭理这几个小虾米。
“元帅和上将的出行是联邦最高机密,只有随行军官和你们知道!元帅的身体本就没有康复。他怀着最大的诚意来到贵地,与诸位长老会谈。可是迎接他的是什么?魔党的突袭?你们密党到底在干什么?不仅将消息泄露出去,连救援都姗姗来迟!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元帅的受伤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随便换一个人上台,只怕你们就没什么日子好过了!”
叶棉旁听了一会儿。因为没有杂音的干扰,因而听得还算清楚。
叶棉敏锐的捕捉到“元帅”这个词。
整个联邦。能够被称之为元帅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的最高领袖,方以航,方元帅。
这个名字,很久之前叶棉就已经听闻过了,只是没想到,身在遥远的西联邦,竟然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方元帅。
听这几位上校的意思,方元帅一落地便遭到了魔党的阻击,而他们怀疑是密党方面泄露了行踪?
难道只许密党出几个老鼠屎,而元帅的护卫队里就是一片纯洁,没有任何猫腻?
这也未免太武断了。一点证据都没有,就和鸭子一般在这里恼人的呱呱叫,这样无理取闹,也难怪没有人搭理他们了。
不过能让他们毛躁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事情很严峻啊……
叶棉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才听见一串密集却极有规律的脚步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跑到会议室门口,先行了一个军礼,才对长老们弯腰执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贵族礼:“很抱歉让诸位久等了,军医正在给元帅包扎伤口,包扎完后元帅很快就会过来的。”
路易长老充耳不闻,始终自顾自的玩着自己十指的宝石戒指;尼古拉斯长老又似乎天生有一股傲慢,不屑于回应人类;唯有温和而谦逊的金长老矜持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这边知道了。
不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最前面的一人,脚步声十分轻缓柔和,却又沉稳而富有戒律。
而紧随其后的,则是雄健有力、步幅微快,却又时不时的缓下,以免越过前面的人。
再之后便是一阵整齐却没有特色的踏步,应当是普通士兵。
然而等到这几人进了门,叶棉才发现自己的推测有一点儿误差。
因为最先迈入大门的,似乎是一个扮演领路者身份的血族,能力只稍逊于亲王们,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息。——血族从来便是这样。潜伏在黑夜之中,幽灵一般悄无声息。
他将两位“大人物”带进来,对长老们介绍道:“方元帅和卢瑟上将到了。”
叶棉抬头打量着那两人,轻易的就将他们区分了开来。
方以航的长相,其实就是方湛的成熟版本,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了,可方元帅的面容看起来依然年轻俊朗。而且比起方湛来,他的表情更为柔和一些,没有那么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气息,而是稳如山峦、静如止水。富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只不过他的身体,当真不怎么好。
之前就隐隐约约的听说过,他年轻时候受过重伤。却并没有在意治疗。结果这两年,不知道是什么诱发了他的旧疾,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
他的苍白的面上泛着几丝病态的红晕,整个人都裹在一件厚重的军大衣中。身形却不显得臃肿,整个人的风姿不减半分。
这些衣服是在来之前便准备好的,想来他如今有些畏寒。而且因为失血的缘故,只怕身子越发有些虚了。
叶棉的嗅觉十分灵敏,嗅见血腥气便是从方以航元帅身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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