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司机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会意地微微一笑:“哎呦,这些侦察兵!到处都及时赶到!”鲁缅采夫在师里诗人人知道的,这个侦察兵许多机智的行动和勇敢的事迹被流传着。当然,司机和尼科尔斯基中尉一样,也认为近卫军少校在大清早跟这位漂亮的灰色眼睛的女医生散步,是有目的的。
那时候汽车驶到了大路上,参加到另一个连绵不绝的汽车队里,它就驶得慢写了。
鲁缅采夫一边细看着小窗外面游过的平原,盖着一层薄雪的瓦屋顶和被移植得很整齐的小树林,一边无意识地从战术观点判断着地形,但是他不停地想念着塔尼亚。他回想着她的流泪和后来她的关于她丈夫阵亡和母亲故世的令人感动的叙述,当他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感觉到他露出了富于幻想的、温柔的、象他立刻所判定的,冷酷无情的微笑。“原来,”他想道,“我高兴,是因为她死了丈夫?!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是这么卑鄙!”
他竭力装出严肃的样子。
他觉得跟塔尼亚相遇是意味深长的,特别是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日子里。
塔尼亚是“老相识”——这对鲁缅采夫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此,他们的关系不应该带有在战争中所常有的那种男女间轻率的“友谊”的性质,那种他所厌恶的和规避的友谊的性质。
“老相识!”鲁缅采夫非常喜欢这几个字,它们使她摆脱了他在偶尔相遇的、充分懂得对比她们的要求的女人们面前所感觉到的那种羞怯的感觉。
在到达村子以前,他一路总是想着塔尼亚,并想着将来跟她的相会,师部大概要在这个村子里驻扎几小时。
鲁缅采夫在这里马上投入了他非常熟悉的、忙碌的、然而不很急迫的工作气氛中,这种工作气氛是每个司令部所常有的,不管它们是在什么地方。
师侦察兵们驻扎在村子西郊的一座粉刷得很白的大房子里。
这所房子堆满了雪白的绒毛褥子和各种大大小小的壁钟,这些壁钟发出感冒似的声音,仿佛它们要求躺在这些褥子下面似的。
在门上面、床上面和窗间壁上,都挂着用古代粗黑体连字印在硬纸板上的格言诗——主要是以必须安分守己和恬静的家庭幸福胜过世俗浮华为题材。在短诗下面挂着几张两个笑眯眯的德国兵的相片——大概都是房东的儿子——相片上的背景是欧洲几个首都:哥本哈根、海牙、布鲁赛尔和巴黎的街道与广场。房东的这两个儿子却并不安分守己!
在军队里任何事情都知道得很快:侦察兵们已经知道他们的长官回来了。他们都来欢迎他,虽然他们都是沉着的人,很少流露自己的感情,可是鲁缅采夫不能不觉察出,他们都高兴他的归来。
这儿有司务长伏罗宁——一个神勇的侦察兵,肤色黝黑,矮小、敏捷,有一张狡猾的狐狸般的脸;沉着的和有自知之明的米特罗先上士;侦察连连长,年轻的米歇尔斯基上尉;鲁缅采夫的传令兵——孤僻的和有点儿古怪的齐比列夫中士。
老是不修面的、懒得多动的和淡漠无情的翻译员奥加涅相坐在一张绒毛褥子上,可是一看见鲁缅采夫,他就迅速地跳了起来,近卫军少校理会了这种牺牲,连忙说了一声“稍息”,翻译员随即轻松地又坐在褥子上了。
“那么,您不到陆军大学去啦?”米谢尔斯基不好意思地问。
“不,要到战争结束后再去。”鲁缅采夫说。
问话开始了:在集团军司令部里的人们怎么说?德国人在战线别的地段有什么企图?
他们的情绪都兴奋而愉快。有一个侦察兵欢乐地挥舞着两只手说:
“近卫军少校同志,您看见路上的情形没有?真伟大啊!人真不少!炮又多!哦,德国人垮台了,全欧洲给他们工作也是枉然啊!”
“咱们走呀走的,毕竟走到了。”司务长伏罗宁满足地透了口气,突然说:“那么,近卫军少校同志,该是拿锥子和锤子的时候了吧。”
荣获了五枚勋章的和勇敢无比的侦察兵伏罗宁的外貌,是不能使人联想到锥子和鞋锤的。鲁缅采夫笑了笑,他在战争期间初次根据每个战士过去的职业来打量他们。
这样看来,“伟大的”伏罗宁从前是鞋匠,米特罗从前是铸工,齐比列夫从前是在德涅伯河上当浮标管理员的,奥加涅相,这个不修边幅的、常常叽哩咕噜的好人,从前是艺术家,而米谢尔斯基上尉还不曾做过什么工作,在战争爆发以前,他刚刚读完十年制中学。
只有鲁缅采夫从战前到现在一直是个军事干部。
“唔,朋友们,”他说,用戏谑来掩饰他的兴奋。
“现在你们还不是鞋匠,而是士兵。请告诉我,师里有什么新消息。”
但是这当儿,鲁缅采夫的助手——安东纽克少校——的阴郁的脸在门口出现了。他从来没有快乐的时候,而现在他显得格外忧郁。
他难以隐藏自己的失望情绪。他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愿望:长官出去学习,他安东纽克就可以得到提升了。
安东纽克少校把操典和条令都背得滚瓜烂熟,他在军队里已经呆了很久,他有优美的姿势,从前他是骑兵,因此他非常自豪。他受过专门侦察训练,自认为是一个侦察勤务专家。
他对鲁缅采夫的态度是复杂的。当然,他并不抹杀近卫军少校的品质。但是别人认为是鲁缅采夫的优点地方,他却认为是缺点。例如他批评鲁缅采夫对侦察兵的那种随便的和同志般的态度。其次,他认为鲁缅采夫跟奥加涅相学习德文是完全不适当的:向部下象一个小学生似的学习什么东西,对于一个长官是不适宜的。一般的说,他认为鲁缅采夫身上有许多“非军人的东西”,而在安东纽克看来,“非军人的东西”就是低劣的同义语。例如,他知道了米谢尔斯基上尉常常在暗地里写诗,就露骨地轻视他。
这一切鲁缅采夫都知道。他有时候笑笑,有时候很生气。只要鲁缅采夫一提高嗓子,安东纽克就立刻悄悄地溜走。总之,他只尊敬那些回发脾气的长官。关于他,鲁缅采夫常常说:“要是你不大声 责他,他就什么都不做……他以为别人也是这样。”
但是现在鲁缅采夫,因为他进入了德国,并且遇到了塔尼亚,而觉得太幸福了,因此他对于安东纽克的不满态度也毫不介意了。他仔细地研究着一张绘着敌人沿库托夫河所筑的防御工事的地图。侦察兵们围着他们的长官,悠然地抽着马合烟。等待着命令。这一点他们早已知道:这个勤奋的近卫军少校会找出工作爱来给他们做的!真的,他沉吟了一会,站了起来,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说:“唔!应该作战!我想,我们派一队侦察兵到前面去,必须把沿库托夫河的工事侦察明白……要不知道这是著名的“东方壁垒”的工事!您去准备人员,米谢尔斯基。您担任队长。我去见将军请求批准。”他转脸对翻译员:“有俘虏吗?”
“有。”
“审问过他们没有?”
“是,稍微问过一些。”
“问过库托夫河的情况吗?”
“没有,”翻译员承认说。
鲁缅采夫责难地瞥了安东纽克一眼,但是什么话也没说,戴上帽子去见师长了。
第四章
师长谢列达少将所住的那所房子的近旁很热闹。显然有一位高级长官到来了:庭园前面停着一辆轿车和一辆装备着一挺重机关枪的半履带式装甲汽车。参谋们拿着公文夹不时从屋子里跑进跑出,他们都显得很担心,甚至有点儿惊惶。其中的一个凑着鲁缅采夫的耳朵低声说:
“你知道,谁在我们这儿?西斯克雷洛夫!”
不错,在师长那儿的就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陆军中将格奥尔吉·尼古拉耶维奇·西斯克雷洛夫。鲁缅采夫迟疑地站住了,后来依然踏上了台阶。
外室里挤满了人。坐在这儿的有西斯克雷洛夫的勤务员们和副官们,他的警卫队的自动枪手们和奉召而来的师部参谋们。寂然无声。在门里边有轻轻地说话声。
不,现在用不着去见师长。鲁缅采夫靠门柱立着,一边思索着,万一军事委员要召见他,他应该报告些什么?
门开了。师政治部主任普洛特尼科夫上校在门口出现了。
“派人去请鲁缅采夫来,”他对师部的一个军官说。
“我在这儿。”鲁缅采夫应答道。
“啊哈!请进来!”
宽敞阴暗的房间里很静。在里边角落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瘦削的、穿将官大衣的、头发灰白的人。师长谢列达少将直挺挺地立在他对面。还有一个鲁缅采夫不相识的少将——根据肩章上的标记来判断,他是一个坦克部队的军官。
鲁缅采夫想要报到,可是他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很紧张,并且对他的显然为了什么事情而受到了申斥的师长起了由衷的怜悯,于是他便“立正”站在壁边。
他所听到的第一个字就是“马车”,他吃了一惊,警惕起来了。
“噢,甚至坐起马车来了,”军事委员说,显然要把谈话继续下去。“什么都想坐……今天我拦住了三辆这样的马车,上面都坐满了您的步兵,塔拉斯·彼得罗维奇。”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说话的声音放低些,正如鲁缅采夫所感觉到的,不无狡猾地说:“不过,不单是您的……”他正眼看了一下谢列达,于是生气地说:“坐吧,干么站着!”
谢列达将军坐下了,而西斯克雷洛夫却站了起来,他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说:
“顺利而迅速地前进固然是好事,但是这也有不好的一面。过分热心的指挥员在进攻中常常忘记纪律。军队里出现了一种狂妄的态度——仿佛在说,既然我们这么勇敢,我们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可是在敌人的领土上,这可能造成越规的行为。你们的行动都象醉鬼一样。当然,你们想,我们已经进入了德国……但是必须象攻克维里克鲁克那样,来攻下这个德国,要征服它,必须经过一番苦战!”
“叫我来干什么?”鲁缅采夫心里想,为了他的看来应受非难的坐马车的事,他有点儿后悔。“难道他们知道我也犯过这个错吗?”
他仔细地打量着军事委员,他初次看见他,可是已经听说过好多次了。西斯克雷洛夫那对深沉的、智慧的很疲倦的眼睛,使他感到惊奇。
西斯克雷洛夫知道侦察兵来了,就转过身来,用凝视的目光望着他。
“难道他知道坐马车的事情了吗?”鲁缅采夫在徇私,脸上微微红起来。
可是这件事情平安地过去了。
“您在夜里能够很好地识别方向吗?”将军问鲁缅采夫。
“是,将军同志。”
“您的师长对我说起过,前几天您到坦克兵团司令部去过……”
“是。两天以前。”
“陪我到那儿去一趟。”
鲁缅采夫担忧地说:“在我们和坦克部队之间可能有迷路的小队德国人。这里的战线不是密接的。我可以亲自去,将军同志,另几个坦克兵到这儿来报告。我可以迅速地办好。”
西斯克雷洛夫又凝视着侦察兵,并且微微打趣地答道:“我很乐意听从您的话,少校同志,可是抱歉的是我想亲自到坦克部队去一趟。”
鲁缅采夫受窘地说:“明白了,将军同志。”
“至于迷路的小队德国人,或者各种‘人狼’,”西斯克雷洛夫继续说,“那我认为不应当害怕他们。德国人是爱好命令的,他们不会自由行动。而那些聪明些的——他们完全明白,这是没有用的。您的事情多吗?”
“批准侦察计划和审问俘虏。”
“一小时办得完吗?”
“办得完。”
“给您一小时。”将军看了一下表,突然转脸问师长:“您的女儿在哪里?难道还在这儿,跟你在一起吗?”
谢列达将军的十三岁女儿跟父亲差不多是寸步不离的。她的母亲在真正最初几个星期里被德国人的炸弹炸死了。
她是在士兵中间、在战斗和战争的患难中教养长大的,所以她熟悉地图,懂得各种武器的特性,并且正象她父亲所说笑的,学习过步兵操典第一部。
将军不断地跟小姨子通信。当他们终于把一切都谈妥了的时候,维斯杜拉河上的进攻开始了。那时候就顾不得私人的事情,所以薇卡仍旧留在师里。
这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很聪明的、身子衰弱的小姑娘。她有惊人的记忆力,常常向她父亲提示居民点的名称、高地号码和配属给师的炮队和别的部队的番号。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参谋们在跟师长谈话的时候,想不起师在去年驻扎过的一个居民点的名称,薇卡柔和的声音便从房间的角落里响起来了,她带点儿叫人发笑的自满自信的口气说:“爸爸,这是在森林西边,扎窦巴以南两公里。”
可是,除了熟悉这些对她毫无用处的东西以外,跟她同样的姑娘们所关心的许多事物,她却一点儿也不懂。
当然,这种特殊的情形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军事委员知道有薇卡其人,是不足为奇的。
“把她叫来,”西斯克雷洛夫说。
师长默默地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叫薇卡了。
近来的是一个瘦削的、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她穿着保护色的裙子和军装上衣,乌黑的头发剪成男童式。她文静、端庄,故意装出镇静的样子,可是就西斯克雷洛夫所注意到的那些微微可以察觉到的表征来看,她是很慌张的。她的左肩略微看得出在颤动。她走到军事委员面前,自我表现介绍说:
“薇卡。”
她看见了鲁缅采夫,对他亲切地笑了笑,这没有逃过军事委员的注意,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侦察兵在这儿是人人喜欢的人物。
当鲁缅采夫在隔壁房间里向师参谋长报告他的侦察计划的时候,西斯克雷洛夫将军跟薇卡开始谈话了。他象对待大人一样用“您”相称:“您该到莫斯科去读书啦。战争快要结束,您应该想到您的前途。”
“我想等到占领柏林,将军同志,”薇卡一本正经地回答。“那儿一定很有趣!”
“您还是应当离开这儿。”
“我在这儿也在学习,加林少校和尼科尔斯基中尉给我上一点儿课。”
“一点儿课,”将军追问了一句,“一点儿,这是不够的。”
“我明白,”薇卡困窘地同意了。“不过这是暂时的。”
“您不妨碍您父亲打仗吗?”西斯克雷洛夫问,斜眼看了一下师长。
“恰恰相反!”薇卡回答道,“我在帮助他,”她对谁也不看,悲伤地笑了笑。
“他忘记了什么,我就提醒他。”
大家都放声笑了起来,西斯克雷洛夫依然很严肃说:“哦,这样……这很好!不过我仍旧请求您立刻动身到第二线去!因为在目前机动战的情形下,师部常常会陷入困境……各种意外的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象那次您跟父亲遭遇德国人的事情。有过这件事吗?”
“有过,在舒宾城郊外。”
“这您可明白了。”
谢列达将军困窘地笑了笑说:“你明白了吧,薇卡?没有办法的,军事委员的命令必须执行。”
这时候鲁缅采夫的侦察计划已经被批准了,他回到自己的部队去了。他对安东纽克作了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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