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病势恶化了。
塔尼亚慢慢地沿着病床走,一边倾听着伤员的谈话。
“德国人还在抵抗,”一个伤员说,用左手搓着烟卷儿。受伤的右手用绷带包扎着。这个士兵坐在床上,他的脸是安详的,他说的话也是安静的:“现在什么东西能够挡住我们呢?现在谁也抵挡不了我们了。”
“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还是逃跑。”另一个伤员说,“他们再往哪儿逃呀?逃到美国人那儿去吗?”
“哎呦!”第三个伤员呻吟起来了。这个人躺着,虽然如此,他也想要发表意见,他一边喘息,一边呻吟着说,“如果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法西斯分子跟他们的确相处的很好……他们是一丘之猡啊。”
“马车夫”躺在其中一张床上。他脸色苍白。他的名字叫做卡里斯特拉特·叶夫格拉夫维奇,他告诉塔尼亚的就是这个名字;这个气派的长名字和他的年轻的脸庞很有些不相称。
“您不认识我吗?”她问。
原来他还在早上就已经认出她了。可是,显然他觉得不便对她说明这一点。
“那时候我们想不到会这样的见面。”他低声说,停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探问:“我的手怎样了?战时我是工兵,可是我的本行是木匠,没有手可不行啊……”
“会好的,”她说,避免了正面的回答。
虽然伤员们象往常一样呻吟着,可是塔尼亚在这些伤员身上,几乎在全体伤员身上,察觉出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特点。他们并不因为没有给打死而很幸运地只受了伤而感到满足,现在他们只是由于不能继续作战而苦恼着。柏林已经近在咫尺,可是他们多么难为情呀。
从远处传来了隆隆的炮声,伤员们静静地听着这些炮声,颇有与世隔绝之感,有如老年人倾听着关于苦难的可是青年的黄金时代的故事。
第二十章
各方面都来催促谢列达将军。军长和集团军司令员差不多每小时都来电话询问,他要多久才可以攻下施奈德穆尔。别的师已经逼近了奥德河,而谢列达还不能攻下这座微不足道的小城。
从前施奈德穆尔被公道地称做“要塞”,可是如今集团军司令员却极其蔑视地把它称做“微不足道的小城”。他甚至微微挖苦地叫谢列达读一读论述几个城市的巷战、特别是论述斯大林格勒的消灭被包围在它里面的敌军的巷战的那些通俗小册子。
“是!”谢列达回答道,他的脸气得通红。
将军就待在侦察队长鲁缅采夫为他选择的那座当作观察所的塔里。这座塔突出在村子边缘,距离施奈德穆尔一公里半。从这座塔上用炮兵测量镜,可以相当清楚地望见全城,被炮弹炸毁的房屋中间的德军阵地、横在城郊街道上的障碍物和木栅、一座大桥和铁道路基,敌人在铁道路基上布置了机枪巢。
在左边望得见“阿尔巴特罗斯”工厂的建筑物,这座工厂是德军实施抵抗的中心,在那儿隐藏着机关枪手和手持着反坦克武器“浮士德巴达龙”的人。坦克不时从建筑物后面冲出来,打了几炮以后又躲起来。过了几分钟就又在别的地方出现了。
鲁缅采夫和师长都在观察所。这儿配备着观察所应有的普通名额的人员:几个参谋、炮兵和通讯兵。装着食物的热水瓶和莫斯科报纸是用运输马车运来的。这些报纸都是七八天前的,鲁缅采夫记起了他昨天读过的柏林报纸,他想到莫斯科远了而柏林却近了这个令人愉快的事实,不禁笑了笑。
谢列达将军在观察所上难得会坐稳:一会用望远镜观察敌人,一会儿斥责通讯兵们:收音不清楚、时常中断,一会亲自去校准炮队的射击。
现在他靠近塔的拱形窗口一动不动地坐在地图前面。
进攻非常缓慢,德国人差不多不停地反攻。在敌人被包围的第二天,一架德国飞机在城市上空投传单。鲁缅采夫拾到了一张,拿去给师长看。这是给守军不惜代价坚守的命令——“别把‘柏林的钥匙’交给布尔什维克”。施奈德穆尔是被这样称呼的。传单结尾用粗大的庄严的哥特式字体印着一句话:坦克来支援你们啦。
“真不要脸!”师长大怒,“什么坦克?从哪儿来的?啊,哈,吹牛!”
普洛特尼科夫沉吟了一会,说道:“慢着,得给这些施奈德穆尔的傻瓜们开开眼界。这件事让我去干。”他转脸对鲁缅采夫说:“找两个俘虏来,要挑聪明些的。”
晚上,政治部人员把一架扩声器搬到了前线。奥加涅相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加林少校拟好了一篇告施奈德穆尔守军的宣言。奥加涅相紧张地工作了许多时候,把它翻译成德文。一切都终于准备妥当了。
这天晚上鲁缅采夫来到前线,他在一个营的堑壕里找到了参加无线电广播的全体人员。奥加涅相在全神贯注地复习他的文稿。两个俘虏拿着铅笔,在纸片上草拟着自己的讲词。奥加涅相读了一遍,翻译给加林听,并且跟德国人就各项细节谈了很多时候。照鲁缅采夫开玩笑的说法,德国人表现得很积极,一会儿这个问,一会儿那个问,要不要把“这个或那个”补充进去,“可以使作用更大。”
奥加涅相开始讲话了。
德国话在万籁俱寂中传播着。甚至机关枪也沉寂了。德国信号兵也安静了。
直到一个德国俘虏开始讲话的时候,德国人这才表现出生命的迹象。附近充满了迫击炮弹爆炸的巨响。接着一门速射炮轰击起来了,它仿佛因为要遮住讲话声而透不过气来似的。
但是俘虏在射击的间隙中讲完了话。
鲁缅采夫奉命到团长契特里科夫中校的观察所去了。原来师长为了检查拂晓进攻的准备到了那儿。
除了塔拉斯·彼德罗维奇和契特里科夫以外,在观察所上还有米加耶夫少校和师的炮兵指挥,身材魁伟的西苏赫中校。
将军问团长有没有把人调到敌人附近去,以便作更近的突进。契特里科夫说,已经调上去了。
“我们走吧,”师长说。
他向前线走去,他们默默地走着:将军走在前面,跟在他后面的是契特里科夫、西苏赫和鲁缅采夫,再后面是传令兵们。米加耶夫少校奉将军的命令留在观察所里。
将军在第一营营长的观察所旁站住了。那是在一个不高的丘陵上的一道狭长的铺着稻草的掩蔽壕。
营长——瘦削的、身材不匀称的少校,没有马上发觉上级的到来。他一边用望远镜察看着已经不大清楚的房屋的轮廓,一边朝电话听筒呼喊:“右边那座红色建筑物旁边的白色小屋看见没有?那儿地下室里有一个机枪手。请求你炸掉他……哎呦,不要脸的弗里兹!炸掉他,我作为一个兄弟请求你……”
他终于看见了师长,扔下听筒,跳起来报告说:“将军同志,第一营正在进攻施奈德穆尔要塞。营长维谢尔恰科夫少校报告。”
“要塞……要塞……”师长嘟哝着。“这算什么要塞?一座肮脏的小城。为什么不向前推进?”
维谢尔恰科夫开始解释,可是将军好象没在听。他从营长手里拿过望远镜,察看起来。营长不说话了,不远的地方有一挺机关枪在扫射。
将军放下望远镜,轻快地跳上一堵胸墙,越过胸墙,慢慢地向前面走去。
他们走到了一个灌木从生的凹地。将军说:“你们就留在这里吧。我到了那间小屋,你们再跟来,要一个一个地来。”
“为什么您要到前线上去。”西苏赫说,“要是给军长知道了,那就麻烦啦。”
“别说就得啦,他不会知道的。”师长回答。
“将军同志,请把皮帽摘下吧。”鲁缅采夫劝告说。
将军默不作声,他踏着悠闲的步子,慢慢地走着,穿过一片空地,向小屋走去。那儿是一个连队的指挥所。这间小屋给子弹打得全是孔洞了,连长用火炉作掩护坐着写东西。
“稍息,”中尉想跳起来,可是师长拦住了他,“你的人在哪儿?为什么不推进?”
中尉开始在地图上指出自己部队的所在地,可是将军不耐烦地说:“您在那上面有什么可以指给我看呢?我们不是在集团军司令部……我们走吧。”
“这里的炮火很猛烈,”中尉为师长的安全而担忧,可是师长已经缓步走了,于是中尉也跟着他去了。
两个弹药输送兵低低地弯下身子,在地上拖着几箱弹药走过,他们看见了将军,都挺直了身子。
“稍息!”将军说,“是哪一连的?”
“第一连,”弹药输送兵说。
“你们的人在哪儿?”
“就在那边墓地上。”
“地方选得倒不错。”将军笑了笑。
四周流弹哧哧地作响。天色已经黑了。
将军和中尉、弹药输送兵一起走到了第一连。士兵们都在躲避强劲的风,他们在不深的壕沟里坐着或躺着,把背对着风。
“为什么把背对着德国人?”将军问。
战士们认出了师长,都急忙站起来。
“躺着吧,”师长说,他谛听了子弹的呼啸声,接着问:“德国人离得远吗?还是因为背着脸看不见呢?”
“德国人就在附近……机关枪扫射得挺猛哪。”
“有多近?”
“一百公尺。”
“好,我们去看看。”
将军和士兵们鱼贯地向前走。他们摸黑走了二百公尺,风吹着脸。将军倾听着。
“这儿大概可以掘壕,”他说。“德国人现在当真离我们二百公尺,我想……”他问一个士兵:“他们在用机关枪扫射,是吗?”
士兵惶惑地不说一句话。
契特维里科夫、西苏赫、鲁缅采夫、营长和连长都悄悄地走过来了。将军不向他们看一眼,转身往愿路走回去了。军官们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德国人的机关枪扫射起来:敌人大概发觉黑暗中有什么动作,或许还听见了说话声。
回到营长的观察所后,将军说:“明天拂晓您的团必须把工厂占领,我们用全师的炮队支持你们。‘阿尔巴特罗斯’工厂是阵地的钥匙,必须不计代价把它占领。炮兵准备三十分钟,或者——因为出其不备,三十三分钟。”
“你,”他对鲁缅采夫点了点头,“去组织侦察,必须把德国人的火力配备侦察明白,而且要尽可能准确。”
他们从营观察所出来,天全黑了。
将军拒绝在团部吃晚饭,他转脸对契特维里科夫和米加耶夫带着苦笑说:
“难道这是工作吗?可是你们都报告说火力很强。啊,真叫人奇怪!仿佛说步兵不能推进。步兵是什么?步兵是要人去领导的,是要人去指挥的。或者你们把这一点忘了吧?他们会自动推进吗?‘我们要哎呦哎呦地用里拉呀!’”
将军回到自己的观察所后,让西苏赫和鲁缅采夫走在前面,他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去,并随手紧紧地关上了那扇狭窄的小门。接着他向炮兵转过身去。他的脸仿佛由于疼痛而皱了起来。他说道:“你要知道,士兵的想法是对的。战争快结束了,每个人都想活下去,敬爱的炮兵!每个人都想回家,回到故乡去,拿勋章夸耀,建立幸福的生活。他们没有向机关枪爬的必要。这是不需要的。您懂不懂?不——需——要!我们需要人啊……你以为步兵什么都能经受得住吗?那是胡说八道!你得给他们火力!你把德国人的机关枪压住了,步兵才能行动。干么你不作声?因为你反正不用到前线去,是吗?我警告您:明天必须有真正的炮火,要准确,要打中目标!不要叫营长们打电话来请求开火!炮兵连长们跟步兵连长们必须一起在前沿阵地,明白吗?你跟契特维里科夫在一起!你记得军事委员的话吗?必须象攻克维里克鲁克一样,攻下德国,要征服它,必须经过一番苦战!”
西苏赫从师长的观察所里跳出来,满脸通红,淌着汗,要去发命令了。鲁缅采夫让齐比列夫备马,他要到契特维里科夫的团部去。
剩下了将军一个人,他坐着,俯身在地图上,突然觉得少了一个人。他立刻就明白了,薇拉。她已经到第二线去了。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可是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不愿意去吵醒她。
十分钟后,薇卡打来了电话。将军也从她的说话声里觉察出她的苦闷,显然父亲不在她身边,她也感到寂寞。然而姑娘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她按照规则把父亲称做“第三十五号同志”,她问事情怎么样,第二十七号目标(阿尔巴特罗斯工厂)有没有占领。将军的心由于爱怜而感到很难受。
“她需要妈妈。”他心里想。
信号弹在城市上空升起来了。传来了咯咯的机关枪声。这是一个寒冷的刮风的夜。
将军想起了第一连的士兵们,想到他们大概也有每个人自己的麻烦事情,不禁苦恼地笑了笑,但是在这天夜里,这些事情在战斗面前都是次要的,现在生活中主要的毕竟是这个事实:他们距离柏林二百四十公里,而其他师团已经打到奥德河了。
克拉西科夫上校深夜来见将军。
他报告了明天的作战计划后,关心地问:“您要占领工厂吗?”
“我们希望如此,”师长说。
“伏罗别耶夫进展的很顺利,”克拉西科夫点带儿狡猾地报告说,“或者调军的炮队来帮助您吧?”
“我们对付得了,”将军愤怒地回答,“去帮助伏罗别耶夫吧……”
克拉西科夫回军部去,于是又剩下师长一个人。
黎明时,谢列达走出自己的小屋,找他的军官们去了,他拿起望远镜,向远方仔细地察看了很久,然后说:“它,这……这座小城……就在那儿。”他转头看见大家都站着,于是说:“坐下吧,总是喜欢站起来,扔下工作……懒鬼!……”停了一会,他问道:“西苏赫在哪儿呢?呵,在契特维里科夫那儿……”
他看了看表,“唔,该发动了……”
第二十一章
鲁缅采夫跟侦察兵们躺在谷地里的荆棘从中,定睛凝望着那些附有庭园的低矮的小屋,望着右边的砖头堆和废金属堆,以及在浓烟中隐约可见的工厂大厦。左边是步兵散兵线,在灌木从中勉强可见。米谢尔斯基和伏罗宁跟鲁缅采夫并排。
侦察兵们看起来好象都是睡眼惺忪的。他们都是湿淋淋的、沉默寡言的,披着溅满泥浆的防雨布,他们好象都是不灵敏的、昏昏欲睡的、不能迅速行动似的。
鲁缅采夫向他们瞥了一眼,恼怒地皱起眉头。他自己精神激昂,热烈地渴望赶快攻下施奈德穆尔,并跟随正沿着德国土地上一切道路推进中的其余的部队一起西进,向柏林推进。
大炮在正六点钟吼叫起来了。城市里的房屋燃烧起来,烟柱和碎石在工厂建筑物中间崩裂飞腾。
步兵开始向前冲锋了。象老鼠尖叫似的子弹的哧哧声密起来了。面色苍白的卫生员们抬着担架在凹地里跑过。鲁缅采夫看了一下表。在六点三十三分的时候,全体士兵所熟悉和喜爱的、断断续续的、激烈的轰隆声——“卡秋莎”——响起来了,它常常在士兵们的心灵里唤起勇气和所向无敌的感觉。
那是进攻的信号。
侦察兵们突然振奋起来了。他们的睡意顿时消失了。他们把肩膀随便地一抖,摔掉了身上的防雨布,只穿着一件轻便的短棉袄,腰间束着一根皮带,挂在皮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