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难忘的渡海开始了。人们搭了小船、汽艇、木桶和自编的木筏渡向梦寐以求的高加索海岸。他们已经不怕炸弹、不怕德国人了,他们只有一个愿望:退到那边岸上去。
当德国人过分逼近,他们的呐喊声可听见的时候,我们的战士们不等命令就向敌人扑去。德国人都吓得后退了,于是人们又回到蓝色海岸边,在波涛旁徘徊,焦急地等待着渡海的小舟回来。但在蔚蓝色的天空中却出现了一群德国的“J-87”型俯冲轰炸机。
就在这个时候,第一个俘虏被带到了奥加涅相前面。这是一个身材魁梧、微醉的德国人,他的举止带有挑衅的蛮横。显然,当站在军官们中间的那个穿着一套被泥土弄脏了的蓝色衣服、结着一条丝领带、很久没有刮过脸的、脸色黑里带青的文职人员,开始用最纯正的、文绉绉的上流社会的德语审问他的时候,他非常惊奇。
这么出色的德语知识使这个俘虏惊讶不置,他甚至稍微带点儿尊敬地回答了奥加涅相的几个问题。他是第七十三步兵师的士兵,他夸口说,这么迅速地突破战线并迫使俄国人向海峡退却的,正是他所在的师。
“你们可以委托我,”他说,“向司令部去传达说你们愿意投降。这投降并不是屈辱的。你们的勇敢精神使我们很惊讶。”
这个可恶的半醉的德国兵竟然企图扮成一个军使和救星的角色,说出这样的话来。
奥加涅相气得发抖了,他打开站在旁边的那个上尉的手枪皮套(他自己那时候还没有佩枪),可是并不开枪,只是高声地用喉音叫喊着难懂的话语,他在用本族语言、阿尔明尼亚语谩骂。
奥加涅相在一九四四年底又一次碰到了第七十三师。他据守着华沙北面布格河、那雷夫河、维斯杜拉河之间的防线。那时候熟知自己的翻译员的善良、懒惰和忧郁性情的鲁缅采夫,觉得奥加涅相有时侯的举动很奇怪,只有切骨的仇恨才能把一个人变成这副模样。
当奥加涅相又收到一个俘虏的时候,他把这个俘虏打量了很久,一边恶狠狠地冷笑,露出了因经常抽烟而发黄的不整齐的牙齿,他问:“一九四二年你在哪儿?”
“起先我在凯尔切附近……”俘虏开始说话了,可是看见翻译员扭歪了的脸,他突然打起哆嗦来了。
当俘虏被带走以后,奥加涅相又恢复了往常那和善、亲切而带点儿古怪的样子了。他把自己认识德军第七十三步兵师的一段经历告诉了鲁缅采夫:“我损失了一套多么好的衣服!损失了一条最好的领带!”他嚷道,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坐在大桶上渡海,可是波浪把大桶上的衣服冲走了……或许它现在还在那儿漂浮呢。”
鲁缅采夫对这个可怕故事的有趣结局并不发笑,他说:“唔,我们等着吧。情况我多少有些了解,你的第七十三师的末日在最近几天就要到了。”
真的,德军第七十三步兵师在华沙附近被打垮了。它的士兵们都扔掉武器四处逃散了,炮兵团全部被俘。奥加涅相碰到这个师的俘虏不止一次。虽然他觉得在凯尔切的仇全报了,但是他依然久久地详细地审问着第七十三师的士兵,细细地回想着这个师毁灭的细节,审问各团和各营、甚至他知道姓名的个别军官的命运。第七十三师的情形现在他已经很清楚了。
现在出其不意的是,又有两个第七十三师的士兵被带他那儿去了。他开始审问他们,照常幸灾乐祸地冷笑,暗示着使他们惊奇的细节。
其中有一个瘦长的德国青年,翻译员问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俘的,他回答说,他和同伴们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庄园里给一个俄国兵捉住的,他们躲在那儿,打算换了便服以后逃回家去。
“问他的家在哪儿。”鲁缅采夫说。
奥加涅相问了后,得到的回答是:“施奈德穆尔。”
鲁缅采夫怔了一下,他甚至觉得奇怪,为什么奥加涅相对德国人的回答漠然置之。唔,对啦,翻译员问到这里为止,由侦察兵继续审问下去。
鲁缅采夫把其余的德国兵押解到战俘集合站后,开始在翻译员帮助下无微不至地审问从施奈德穆尔来的那些德国人。
俘虏们的口供如下:施奈德穆尔城——它的波兰名字叫做比拉,坐落在库托夫河畔。‘第一六零帝国大道’在它那儿经过,直通到波罗的海和科尔堡;‘第一零四帝国大道’通过斯特丁,伸展到汉诺威省的卢贝克,稍微靠西是‘第一帝国大道’——直通柏林,并且更远通到马格德堡、布伦瑞克、多特蒙德、爱森、杜塞尔多夫和亚岑。
这个红发蓬乱的德国人原来是个司机,他特别赞美这最后一条‘第一帝国大道’。
“这条道路,”他象一个筑路的包工头把完成的工程交给主人时一样,微微自满地说,“柏油铺得极好,非常舒适。它会引领您一直到柏林,直大市中心的亚历山大广场!从施奈德穆尔到柏林——恰好是二百四十公里,乘汽车三小时就可到达。”
鲁缅采夫听到这个德国兵这番殷勤而仔细的陈述,不禁笑了笑。这个德国司机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本国土地上,他溜着眼睛,用向导赞美景色的语调继续往下说:“第一帝国大道是德国最长的一条公路。除了特等汽车路以外,它是最好的……伸展到很远很远,直通到和比利时接壤的边境……”
“这有多远?”鲁缅采夫问。
“八百多公里。”
鲁缅采夫纵声大笑起来。在他远东人看来,这样的距离是微不足道的。从边境到边境不过是八百多公里!他想起了黑龙江沿岸遥远的地方,在那儿一千公里被认为是近在咫尺的。他又想起了昨天从一个坦克将军那儿听到的“绿街”,那差不多有四千多公里呢!
“好啦,别扯得太远了,”他末了说,“让他们继续讲施奈德穆尔吧。”
俘虏们开始讲述。
这座城市被一条森林带——城郊森林从东面和南面围绕着。不错,他们都知道许多古老的要塞炮台的所在。最大的一座设在城东十五公里的地方,那儿有许多堑壕。城南五公里还有一座“瓦尔特”炮台。在炮台与炮台之间,有混凝土筑成的旧机关枪射位。固然,它们已经很荒凉,长满了野生植物,孩子们常常在那里面玩耍。边界已经远远地东移了,森林里有很多湖泊和流入库托夫河的小溪。
俘虏们都用心地把自己的情报绘在图上,详细地说明每个细微的特点。
至于这座城市本身,它是一座普通的城市,有许多兵营、锯木厂、制绳场、菲特列大帝的纪念碑、古老的教堂。有一个俘虏是住在中心区兴登堡广场的,另一个住在西郊柏林纳大街,他们在那儿都有亲属,就是……
“明白了,”鲁缅采夫说,“问他们河流,那是一条什么河,我们必须强渡它。”
“库托夫河本身是一条不大河,但是河水丰沛。它是内茨河的支流,从东南方流入城中,把城市分成两半。东面的一半较小,西面的一半较大。这条河很平静,河床多沙,河岸陡峭,有游泳场和船坞……”
“行啦……”鲁缅采夫笑了笑。
有一个德国人说:“或许在这儿的邮局里可以找到城市全图,因为施奈德穆尔是本区的中心。”
果然找到了这样的地图。于是在邮政局长的房间里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一个地形学者和一个绘图员开始给各团复制城市全图。奥加涅相把街道、广场、工业和公共建筑物的名称都译成了俄文。
鲁缅采夫非常满意,他高兴地想起了那个不知姓名的俄国兵,这两个从施奈德穆尔来的德国人就是他在一个偏僻的小庄园里捉住的。
第十六章
一小时后,军侦察处分处长马雷舍夫上校打来了电话。
上校知道鲁缅采夫有施奈德穆尔城的详细地图后,他命令把地图发给将同谢列达将军的师共同包围这个城市的那几个师每师一张。鲁缅采夫到司令部去打听所指的是哪些师和它们的驻扎地点。在这儿查明了:将从施奈德穆尔东面进攻的是伏罗别耶夫上校的部队。谢列达的师奉命从北面包抄该城,并占领西郊的阵地。
据一个值班军官报告:伏罗别耶夫的部队已经向城东发起了攻击。果然,远远听得见隆隆的排炮声,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因此被包围的这个城市会把鲁缅采夫和塔尼亚分开。这件事对于鲁缅采夫那充满着爱的心,是算不了什么的。
可是马雷舍夫上校关于将城市地图发给友军的命令,却使他在占领施奈德穆尔之前能有跟塔尼亚见面的机会。要是鲁缅采夫亲自送地图到伏罗别耶夫上校那儿去,那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去做这件事不大适合:要是塔尼亚不在那儿,他就不想亲自送地图去了。可以派安东纽克或者别的什么人去。
谢列达将军很满意,因为他的侦察队给伏罗别耶夫的侦察兵们‘擦鼻子’,而且现在还在帮助他们。
“到那儿向伏罗别耶夫问好。”谢列达微笑着说,并抚摸着胡须。“问一下,或许他还需要什么——告诉他,只要把德国人封锁得更牢固些,城市由我们来夺取!”
鲁缅采夫吩咐备马,他从手提箱里拿出来一顶深红色帽圈的“平时”军帽戴上了,跨上了他那匹黑马奥尔里克,由齐比列夫伴随着,向施奈德穆尔疾驰而去。一会儿后,两个骑马的人折入一条横路,到了一座大森林。鲁缅采夫想着塔尼亚,并且想,只要她在这儿就能够减轻他由于留在施奈德穆尔近郊而引起的烦恼。当时别的师和集团军都跟随摧毁着德军巩固的壁垒的坦克兵团,向西推进,越来越接近柏林。
伏罗别耶夫上校的师是以骁勇善攻闻名全军的。这个师是以边防部队为基础而组建的,士兵们以此而自豪。那是一个坚强的师,它防守坚固,进攻神速。伏罗别耶夫本人是一个老肃反人员和边防军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同边防军的制服和绿色帽顶的军帽分离。
伏罗别耶夫把城市图和炮台图看了好久,他早已知道有人将给他送来这张图:在军队里一切消息都传得很快。
“哦……谢谢,”他说,“这件东西可不坏。请转告谢列达,叫他坚守西郊,我和我的边防军们在这儿进攻……”
鲁缅采夫微微笑了笑:他的师长也是这么说的呀!
侦察兵去找在这儿的他的同事去了,齐比列夫握住了马缰,跟在后面走。鲁缅采夫顺便向侦察兵们探问他们医疗营的驻扎地点。在探问的时候,他借口牙痛,扭歪着脸,装出痛苦的神情。
“我们的医疗营还远远地落在后面。”他解释说。
鲁缅采夫因为觉得自己的手段巧妙而微笑起来,他避开了齐比列夫的目光,跨上马,就向医疗营疾驰而去。可是齐比列夫照例不动声色:他惯于不提无意义的问题。
医疗营驻扎在隐藏与施奈德穆尔城郊森林深处的一个大村子里。
他这次对齐比列夫也不看一眼,笑盈盈地、然而有点儿羞怯地问一个走过的女护理员,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塔吉亚娜·伏拉吉米罗夫娜·柯耳切娃军医上尉。女护理员看见这个满面春风的蓝眼睛少校骑着一匹漂亮的黑马,便怀着露骨的好奇心卖俏地回答道:
“她刚走不久……有什么话要向她转达吗?”
不知道因为不能克制那种说别的女性的坏话的习惯呢,还是要警告这个讨人喜欢的少校,她恶毒地补充了一句:“她每天晚上坐汽车出去……”
“知道了,”鲁缅采夫无意识地说,仍在微笑。
“来接她的是一辆小汽车……”
“知道了。”鲁缅采夫又说了一遍,但是笑容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使劲勒住了马,以致那匹马把前脚竖起来了。他向这个愣住的姑娘点了点头,就往远路疾驰而去。齐比列夫骑着马跟在他后面奔驰,可是不久就落在后面了。
鲁缅采夫稍微定神后,就勒住了马,拍拍它的脖颈,高声问道:“你这个可怜虫,犯了什么罪啊?”
“……怜虫……罪啊……”森林里传来了回声。
“德国人的回声,却说着俄国话”鲁缅采夫冷笑一声。
西边炮声隆隆。马儿听见这些很熟悉的却是不大爱听的声音,竖起了耳朵,快步走着。不知道是飘雪,还是下毛毛雨,湿淋林的,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一会儿后,鲁缅采夫来到了那条所谓的“第一帝国大道”。苏联军队现在正循着这条大道隆隆地疾进。一个重炮团开过去了,炮车隆隆地响着。防坦克炮猛烈地跳动着,疾驰而过。携带着可折叠的浮桥船的工兵旅过去了。装载着迫击炮的载重汽车在旁边慢慢地驶着。人们怀着怜悯地心望着沿着道路静静地走过的浑身湿淋淋的疲惫的步兵们:大家都觉得留在施奈德穆尔近郊的那几个师多么不幸啊。
一个坐汽车的炮兵少校驶到鲁缅采夫跟前,他说:“怎么,您停留在施奈德穆尔吗?哦,我想您是会不高兴的。”
看见步兵少校阴沉而异常的脸色,他主观地领会了他的心情,甚至微微负疚地说:“可是我们或许也会被留下在奥德河上……”
鲁缅采夫对这个独创的安慰也笑不出来。后来炮兵少校走了,而鲁缅采夫也去找他的师了。他看见尼柯尔斯基中委迎面走来,浑身湿淋淋、睡眼惺忪。中尉带着通讯兵们在架设师的电话线。他看见鲁缅采夫,马上就向他“宣布”消息。
“您可知道,近卫军少校同志,我们要围攻施奈德穆尔!”
“我知道,”鲁缅采夫回答,“司令部在哪儿?”
“循着电话线走,它们会把您引到司令部的。”
“米谢尔斯基回来了吗?”
“回来了,还带回来几个俘虏。”
第十七章
鲁缅采夫进入了一个村子,他在这儿的一条街上突然把马勒住了。他看见了一所房子,其实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所灰砖砌成的大敞棚,象一个汽车间——有着同样宽阔的双扇门。门上有个小窗。有三道带刺的铁丝网代替围墙围住了房屋,它们远远地伸入围着这所房屋的菜园深处。铁丝网缠绕在坚硬的槲树椿上,在树椿与树椿之间胡乱交叉地缠绕着。沿着这道特别的围墙,每隔十到二十公尺就有一座不高的四方形木望楼,楼顶是三角形的。
一个围着铁丝网和望楼的那座大远子堆满了粪便和碎纸片。这一切——一所没有窗子的灰色敞棚、一座院子、生锈的铁丝网和几座望楼——合在一起,显现出一副叫人讨厌的可怕样子。
鲁缅采夫跳下马,把缰绳交给齐比列夫,他自己缓步走进了这座棚子。水泥地上铺着稻草,稻朝上还留着人体压过的痕迹。墙上缭草地写着俄文和乌克兰文的题词——这是极端绝望而又满怀希望的被压迫的人们的心灵的流露。
不,这不是集中营,而是俄国战俘们和奴隶们的简陋住所。他们被赶到村子里来做田野的工作,而在红军到来之前不久又给匆匆地驱走了。这不是什么梅达涅克,而是给“东方工人”居住的营房。
最叫人害怕的是,这所有围墙和几座性望楼的灰色房子是跟别的木房子并排的。它的右边有一所没有铁丝网,漆成白色的简陋房子。院子里还有公鸡的啼叫声。左面立着一所灰色小屋,窗子上还挂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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