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舰长,他的(二号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细线。为什么这会被理解为一种令人恐惧的表情,这个问题同样有待解决。试想,如果你穿越特托尔的丛林时突然迎面撞上了传说中的贪婪怪兽,而它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细线,而不是像通常那样,露出满嘴撩牙,那么,你肯定有理由庆幸。
“我能提醒你吗,长官,”二号嘶嘶地对舰长说,“你已经在这个澡盆里待了超过三年了?!”放完这最后一炮,二号转过身,大步走到一个角落里,开始对着镜子练习投射眼神的动作。
舰长在他的浴缸里动了动,对福特长官报以一丝苦笑。
“哦,干我这样的工作,你需要放松。”他说。
福特慢慢地把高举过头的双手放下来这个举动没有激起什么反应。阿瑟也放了下来。
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福特挪动步子来到浴缸底座前。他拍了拍它。
“这个浴缸真不错。”他在撒谎。
他不知道咧嘴笑是否安生。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他咧开嘴笑了笑。这是安全的。
“嗯,”他对舰长说。
“什么?”舰长说。
“我想知道,”福特说,“我能问一问你的工作,呃,准确地说,实际上,是什么吗?”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身。
是大副。
“你的饮料。”他说。
“嗅,谢谢。”福特说。他和阿瑟接过基南汤力克斯。阿瑟啜了一小口自己那份,惊讶地发现它尝起来很像威士忌加苏打。
“我的意思是,我没法不洼意到,”福特说,一边也啜了一小口,“那些尸体。货舱里那些。”
“尸体?”舰长惊讶地说。
福特停顿了片刻,自己想了想。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当然,他想。难道舰长有可能不知道他的飞船上装了一千五百万具死尸?
舰长正兴高采烈地冲着他点头,同时还在玩一只橡皮鸭子。
福特看了看周围。二号正从镜子里盯着他,但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眼腈在不停地移动。而大副就那么站着,端着饮料托盘,亲切地笑着。
“尸体?”舰长又说了一遍。
福特舔了舔嘴唇。
“是的,”他说,“那些死了的电话消毒员、客户经理,你知道,就在下面的货舱里。”
舰长望着他,突然一仰头,大笑起来。
“噢,他们没有死。”他说,“老天啊,不,不是那样的,他们只是被冷冻了。他们会醒过来的。”
福特做了一件他很少做的事。他眨了眨眼。
阿瑟则好像从恍惚状态中挣脱出来了。
“你是说你有整整一货舱的冰冻美发师?”他说。
“哦,是的,”舰长说,“好几百万吧。美发师、电视制片人、保险推销员、官员、保镖、公共关系经理、咨询顾问,凡是你想得起来的职业。我们要到另一个星球上去殖民。”
福特很轻微地晃了一下。
“令人兴奋,不是吗?”舰长说。
“什么,用这些人?”阿瑟说。
“嗅,别误解了我的意思。”舰长说,“我们只是整个方舟舰队中的一艘飞船。你瞧,我们是‘B’方舟。对不起,能请你给我加点儿热水吗,”
阿瑟遵命照办了。于是,一股粉红色的带着泡沫的水开始绕着浴缸打漩儿,舰长则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真是太感谢了,我亲爱的伙计。当然,别忘了结体自己多来点儿喝的,”
福特一口干掉自己的饮料,然后从大副的托盘里拿过瓶子,重新斟满自己的杯子。
“什么是,”他说,“‘B’方舟?”
“这儿就是。”舰长回答说,一边高兴地推着那只鸭子在泡沫水里游来游去。
“是的,”福特说,“可——”
“嗯,事情是这样的,”舰长说,“我们的星球,我们的那个世界,这么说吧,注定要毁灭了。”
“毁灭?”
“噢,是的。所以每个人的想法都是,把所有人装进巨型太空飞船,到另一颗星球上去居住。”
讲了这么多他的故事后,他往后一靠,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你是指不会注定灭亡的一颗?”阿瑟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亲爱的伙计?”
“一颗不会注定灭亡的行星。你们打算去那儿定居?”
“打箅去定居,是的。于是,我们决定建造i艘飞船,你瞧,这艘太空中的方舟,并且……我没有让你们觉得烦吧?”
“没有,没有,”福特肯定地说,“这个故事很有趣。”
“你知道,”舰长接过柬说,”能有机会和别的人聊聊,真是件愉快的事情。”
二号的灼热目光再次扫过房问,然后又回到了镜子上,就像一对苍蝇从它们最喜欢的一块放了一个月的臭肉上短暂地离开片刻,然后又回来了。
“像这么漫鼬构航程,总会有个大问题,”舰长继续说,“到头来,你会不停地自言自语,这可真是太闷了,因为有一半的时间,你知道你下一句话将要说什么?”
“只有一半的时间吗?”阿瑟惊讶地问
舰长思索了会儿。
“是的,我想,大概是一半。反正——香皂在哪儿,”说着,他游来游去地找到了香皂。
“是的……反正,”他接着说,“计划是这样的:第一艘飞船,也就是‘A’飞船,搭载所有卓越的领袖、科学家、伟大的艺术家·你知道,所有有成就的人;接下来是第一艘飞船,或者说‘C’飞船,搭载所有那些实际工作的人,那些制造东西的人;然后就到了‘B’船--也就足我们——负责搭载所有其他的人,那些‘中等’的人,你明白了吧?”
他对他们愉快地笑着,
“我们是最先出发的。”他结束了介绍,开始哼一支洗澡的小曲。
这支小曲是他那个世界里最激动人心、最多产的押韵作家(他目前正沉睡在他们后面一千六百码至三千九百码处的船舱里)为他创作的,这时恰好掩盖了可能出现的尴尬的沉默。福特和阿瑟挪动着步子,神经质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嗯,”过了一会儿,阿瑟说道,“那么,你们的行星出了什么问题呢?”
“喔,它注定要毁灭了,正像我刚才说的。”舰长说,“它届然即将坠毁到太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或者,也有可能是月亮即将坠毁到我们的星球上。总之就是这一类的事情吧。不许具体是什么,都绝对是一幅可怕的景象。”
“哦,”大副突然说,“我听说,邢颗行星即将遭到长达二英尺的杀人蜂组成的巨大蜂群的袭击。不是吗?”
二号转过身味,眼里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这是他通过大量练爿才得出的成果。
“我昕到的情况不是这样!”他嘶嘶地说,“我的指挥官告诉我,整个行星正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危险,即将被一只巨大无比的变种星际山羊给吃掉。”
“是吗”福特说。
“是的!一只来自地狱的巨型怪物,它那镰刀般的牙齿足有一万英里长,它的呼吸将使海洋沸腾,它的利爪将把大陆连根拔起,它的千只眼睛就像喷吐烈焰的太阳,它的下颚足有百万英里宽,一只怪兽,你从来没有……没有……从来……”
“他们决定首先派遣你们出发,是吗?”阿瑟问道,
“哦,是的,”舰长说,“嗯,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想,觉得这样确实很不错。让全体民众感到他们将要去的新行星上可以剪出很捧的发型,这儿的电力也将足够。干干净净的——这非常重要。”
“哦,当然,”福特赞许道,“肯定非常重要。另外两艘飞船呢,嗯……它们跟在你们后面,是吗?”
“嚷,呃,你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奇怪。”他朝福特长官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自从我们五年前出发以后,一直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消息……不过他们一定是在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福特随着他望过去,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当然,除非,”他轻轻地说,“他们被那只山羊给吃掉了。”
“噢,是啊”舰长说,一丝迟疑爬进他的声音里,“山羊”他的目光掠过舰桥上排列的仪表和电脑,它们无辜地冲他闪烁着。他盯着外面的星空,但没有一颗是会说话的。他瞟了一眼自己的大副和二副,他们看上去似乎也迷失在他们自己的思绪中了。他又瞟了瞟福特长官,发现他对自己扬起了眉头。
“真是件有趣的事,你知道:”舰长最后说,“不过,既然说起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法吗,一号,”
“嗯、嗯、嗯、嗯、嗯……”一号不知道该说什么。
“嗅,”福特说,“我能看得出你们还有许多事想交换意见。那么,谢谢你们的饮料。如果舰长能找一颗最近的方便的行星把我们放下去…”
“哦,你瞧,这有畦用难。”舰长说,“我们的航行轨道在离开高尔伽弗林查姆之前就预先设定好了,我想,部分原因是我对数字不太在行…”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艘飞船上了,”福特叫道。突然问,他再也不想打哑谜丁。“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你们想殖民的那颗行星?”
“哦,我们几乎已经到了,我想。”舰长说,“随时吧。事实上,现在大概也到了我离开这个浴缸的时候了。噢,不过谁知道,为什么要在正洗得舒服的时候停下来?”
“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要降落了?”阿瑟问:
“嗯,不是‘降落’,事实上,不能说是降落,不,嗯……”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福特厉声说。
“嗯,”舰长说,一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我想,根据我的记忆,我们被设定为坠毁在那上面。”
“坠毁?”福特和阿瑟叫了起来。
“嗯,是的,”舰长说,“是的,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想。关于这个安排有一个极好的理由,但我现在记不大清楚了。和一些事情有关嗯……”
福特终于爆发了。
“你们简直是一群毫无用处的十足的疯子!”他叫道。
“哦,对了,就是这个。”舰长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这就是那个理由。”
第二十五章
在《银河系漫游指南》中,是这样描述这颗名为高尔伽弗林查姆的行星的:
这是一颗有着悠欠和神粕}历史的行星,充满了传说,呈红色,偶尔也会被那些多次企图征服她的人的血染成绿色。这片大陆气候炎热,景色荒芜,甜蜜而闷热的空气混合着香未小溪的气味,这些小溪趟过市满灰尘的滚烫的岩石,滋养下面带着麝香味的暗色苔藓。这片大陆有狂热的表情和兴奋的想像,尤其是那些品尝了那种苔藓的人;这片大陆同样也有冷静和幽暗的思想,属于那些学会了弃绝苔藓、并且坐在树荫下的人们。这是一片有着铁马金戈和热血豪情的大陆。这是一片身体的大陆,也是精神的大陆。这就是它的历史。
在所有这些古老和神秘的历史中间,最神秘的人物无疑是阿瑞尔姆的那些伟大的“包围诗人”。这些“包围诗人”曾经住在遥远的山中,他们就待在那儿,等待小股的轻率的旅游者,然后包固他们,朝他们扔石块。
当这些旅游者大喊大叫,问他们为什么不走开去写写诗什么的,而不是在这里拿扔石块这种事来纠缠人们,他们就会突然停下,然后开始吟诵七百九十四首伟大的瓦希里安歌谣中的一首。这些歌谣异常美妙,同时出乎异料地长,并且全都采用相同的风格。
每首歌的第一部分都是讲述五个贤明的王子骑着四匹马从瓦希里安城里出来。这些王子当然是勇猛、高贵和英明的,他们在大陆上旅行,与巨大的妖怪战斗,追踪异国来的哲人,和诸神一起嚼茶,从贪婪的公主手里解救美丽的罄物,最后宣称他们已得到天启,从而结束他们的漫游。每首歌的第二部分则长得多,讲述他们的争执。争执的枝心是他们中究竟谁应该走着回去。
所有这些都已尘封在这颗行星遥远的过去。然而,一个古怪诗人的后代编造了一些末日即将来临的假消息。干是,高尔伽弗林查姆失去了总人口中完全没什么用处的那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则继续安安分分地住在家里,过着充实、富裕和快乐的生活,直到全部突然地被一种从一都受污染的电话传播开来的致命疾病所消灭。
第二十六章
耶天晚上,这艘飞船坠落在一颗完全无足轻重的蓝绿色小行星上这颗行星嗣绕着一颗不被人注意的小小的黄色太阳运行,位于不被人注意的银河系西螺旋臂的末端那片未曾标明的寂静虚空中,
坠毁之前的几个小时里,福特·妊官曾经拼命挣扎过,但他试罔解除飞船预设飞行路线的一切努力只是一场徒劳。有一点很快就明确了,那就是,这艘飞船被设计成能够安全地(也许并非舒适地)将它的有效载荷运送到它的新家,同时消灭了在这一过程中对航线进行任何修正的所有可能性:
飞船呼啸着、燃烧着穿过大气层,其间,它的上层结构和外层防护盾大部分剥落了:最终,它狼狈地肚皮着地,轰然落进一片阴暗的沼泽留给船员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小时:他们必须在一片黑暗中使船上深度冷冻,不受欢迎的货物苏醒过来,尽快撤离飞船,因为它几乎一着地就立即开始下陷,在淤积的泥潭中缓缓地倒竖起来。夜里,曾有一两颗燃烧的流星——飞船下坠中脱落的碎屑——划过天际,星光映出了飞船呆板的轮廓。
黎明前灰白的光线中,飞船发出一声淫靡的汩汩声,然后便永远沉人了这潭臭泥浆。
清晨的太阳升起来,洒下淡淡的阳光,照着一大片哀号的美发师、公共关系经理、民意测验专家,以及其他所有人。他们正绝望地爬向干燥的陆地。
如果是一颗意志力不够坚强的太阳,看了这副凄惨景象,它也许会掉头回家,重新降落下去:但这一颗却继续沿着天空爬升着,过了一会儿,温暖的阳光开始发挥作用了,使那些正在拼搏的虚弱的人们恢复了一些体力。
数不清的人已经在夜里被}召泽吞噬了,这并不令人惊讶。还有几百万人当时就随着飞船一起沉了下去,但话着的人仍然还有好几十万。这一天结束时,他们终于爬到了沼泽周围的陆地上,每个人都找了几平方英尺的一小块坚实土地,瘫倒在上面,以便从髓梦般的折磨中恢复过来。
有两个人走到了稍远一点儿的地方。
福特长官和阿瑟·邓特从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向后望去,简直无法相信他们自己就是这恐怖经历的一部分,
“一条卑鄙肮脏的诡计。”阿瑟喃喃地说。
福特用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划着,耸了耸肩。
“这倒是个很有想像力的解决方案。”他说。
“为什么人们不能学会和谐融洽地一起生括呢,”阿瑟说。
福特发出一阵响亮却非常空洞的笑声。
“不,耶种办法行不通。算了,不说这个了。”他说,脸上带着恶毒的笑容。
阿瑟看着他,仿佛他已经疯掉了,当看不出任何能够表明对方的头脑仍然清醒的征兆时,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理由认为,对方确实已经疯掉了。
“你觉得他们这些人会出什么事?”过丁一会儿,他问道。
“在一个无限的宇宙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福特说,“他们甚至有可能幸存下来。这种事很奇怪,但却是真的。”
他把目光从周围的景致收回来,再次落到他们下方的悲惨场面。一种奇怪的眼神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我想,过一会儿他们就能应付了。”他说。
阿瑟猛地抬起头。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福特又耸了耸肩。
“只不过是种预感。”他说,然后不再回答阿瑟的任何问题。
“看,”他突然说。
阿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下面散漫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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