钞票。当时我也吓了一跳,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
小野老先生难道不知道物价的变动有多大吗?战前和现在的物价相差何止十倍、百倍,大正初期的二十元和现在的二十元等值吗?他实在无理取闹极了,连我听了都很生气。
事后祖母感慨地说:
“贫穷会让人变得迟钝,宇一郎也因为贫穷而改变了,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用这种理由来诈财,都是阿哎教的。一定是她不知从那里听到屏风的事,才唆使宇一郎来这里要回去。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回来都已经一年了,才来说这些事?以前认识的人都回来了,本来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但碰到阿哎这种是非不分的人,却教人讨厌。战争过后,这里的人变得愈来愈坏,梨枝,你也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不是祖母的应声虫,但阿哎的风评实在很差。听说她在神户时曾到酒店上班,和小野老先生在一起后,也经常虐待继子昭治,就是因为她从中作梗,昭治才无法待在家里,因此而堕落不振。
战争结束后没多久,昭治回来了,但住不到三天就和阿哎大吵一顿离家而去。小野老先生穷困时,曾经想要把房子卖掉,后来还是昭治拿钱出来才没有卖房子,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昭治很可怜。听说昭治现在在K市当强盗,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未免太令人难过了。
葛叶没有瞳孔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四日
昨天的信岔离了主题,后来因为累了,就没有把信的内容写完整,今天再继续写葛叶屏风的事。
小野老先生一直重复同样的话,连我这个小孩子听了都很生气,但祖母坚决不答应,他只好放弃。看到他带着失望的表情回去,我不禁有点同情他。
从他身上绑的老旧腰带来看,不难想像出他实在很穷,和当初他回来扫墓的时候相比,真的老了很多,我几乎忍不住要为他落泪呢!
可是,如果只有我和大嫂在家时,这件事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他这样死缠活缠,我们一定会因为招架不住而哭出来的。
虽然祖母的精神很好,身体也很正常,但是她毕竟已经七十八岁了,真教人担心以后的事。而大助哥哥仍然没有消息,所以这个家可以仰赖的只有你了,哥哥,请你早日恢复健康。
哎,我又偏离主题了,对不起!这种东拉西扯的写法,让我很难相信自己以后是否可以成为作家。
当时小野老先生回去后,祖母可能觉得有点累,闭着眼睛休息了一阵子。不久,她张开眼睛对大嫂说:“梨枝,你去叫阿杉把仓库里的屏风拿出来。”
大嫂听到后吓了一跳。
“您说的屏风是……”
祖母只好再补充说明:
“葛叶屏风。阿杉应该知道放在哪里,你也去帮忙把它拿到这里来吧!”
我一听,觉得祖母的做法有些不可思议,便问道:“祖母,您想把那个屏风还给小野老先生吗?”
祖母简短地回答:
“不是。”
过不了多久,大嫂和阿杉拿着那座葛叶屏风进来。其实,从刚才听小野老先生讲起葛叶屏风的事时,我就对这座屏风产生极浓厚的好奇心,从小野老先生说话的口气来判断,它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才对。
当屏风一拿到休息室来时,我就盯着它猛看。
哥哥,你是否看过那座屏风?祖母说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出来过,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也没见过它。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座屏风时,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使我全身发冷。
那座屏风只有两扇,左扇画了葛叶的身形,她的两只袖子向前扬起,头有点向前倾,脖子看起来有些长,和服下摆在秋风中飞扬着。看她的姿态,仿佛在告诉丈夫保名要回到信田森林去;屏风的右扇则只有一弯新月,背景是一片模糊的云母色,使夜晚的安部野增添几分寂寞和凄凉。
那座屏风上并没有狐狸的踪影,葛叶也没有长出尾巴。然而这个怡然独立的女人,看起来却有些虚无飘渺,长长的裙摆淹没在秋草中,不禁让人觉得她的下半身仿佛已经化做狐身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查出让我有那种感觉的原因,我盯着葛叶的姿态一直看,最后,终于被我发现到她异样的地方。
葛叶有点悲伤地低着头,但她张开的眼眸中,竟然两边都没有瞳孔。俗语说:“画龙点睛。”在人的造型中,眼睛占非常重要的地位,从这幅画中就可以得到明证。一个美丽的女子脸上,有眼睛却没有瞳孔,会令人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看着画的时候,不禁想起文乐(注:日本传统的表演)的玩偶。在文乐的玩偶中,“朝颜日记”的深雪是典型的盲人角色,她被设计成只有眼白,而没有眼珠,葛叶屏风上的葛叶就是那种感觉,使人觉得画中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妖气流露出来。
不知画这幅画的人,为了什么原因忘了画瞳孔,还是因为他预知会有这种效果,而故意不画瞳孔。
大嫂也屏气凝神地望着屏风上的葛叶,过不久,她颤抖地说道:“这一幅画给人的感觉很不好。”
“为什么?”
祖母微笑着问。
“瞎子葛叶……鹤代,你觉得呢?”
大嫂突然问我,使我吓了一跳。
每次大嫂和我讲话时,我都会很紧张。其实大嫂是一个好人,我也很喜欢她,可是一旦要面对她,我就会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想,一定是大嫂长得太美的缘故。
“我也觉得怪怪的。”
我很简单地回答。
祖母则静静望着屏风上的画说:
“你们是在说画里的女人没有瞳孔吧?我相信画这幅画的人一定有很深的用意。这幅画中的葛叶并不是真的葛叶,而是狐狸的化身。当时它正在变化成正体,准备回信田森林去。画这幅画的人并没有画出狐头或狐尾,只是以没有瞳孔来代表这个葛叶不是人。每次我看到这幅画,都深深地感觉到画家的心思。”
祖母眯着眼睛又看了屏风好一阵子后,终于把视线转到我们身上。
“这座屏风就放在这里好了。并不是我对这座屏风特别喜欢,只是,宇一郎既然开口说了,若再放在仓库里,就会让人觉得我们是故意藏起来的。所以,我刻意要把它放在众人可以看到的地方。”
葛叶的屏风就这样被放在休息室里。下次哥哥回来时,就可以看到那个流露出些许怪异气氛的葛叶屏风了。
第二章 大助归来
昭治越狱
昭和二十一年六月十日
今天报告两、三个村里的传闻。
昨天,小野老先生家里来了三个十分嚣张的陌生人。这三个人据说是○市监狱的警卫,我们从他们口中听到不少昭治的消息。
昭治本来在○市等待被判决,然而不知他是怕泄漏身份,还是犯了其他更重的罪,反正他后来用假名大岛应讯。如今案子马上要公开审判了,他怕真实身份被发现,便和五、六个同囚的犯人合作,将地板撬开企图逃走。结果,其他的人全都被抓回去,只有他逃脱成功。
事情发生后,监狱方面向全国发出大岛的通缉令,结果发现并没有这个人,才知道他用假名,只得向同囚的人调查。后来他们查出昭治曾经在无意中提及到过Y岛的罪犯作业场,狱方立即用电话连络Y岛,但是那里也没有大岛这个人的记录,只不过从外表的长相,以及有一只手臂上刺了“意见无用,生命大拍卖”等字来判断,这个犯人可能是小野昭治。
所以,监狱的人才会来到小野老先生家。一般来说,囚犯越狱时,四十八小时内仍由监狱管理,所以他们在小野老先生的家监视到今天早上十点后就离开了。
我很同情昭治。据说大约在三个月前,Y村出现三个强盗,好像是昭治他们,当时另外两人被逮捕,只有昭治逃掉,所以警方正在通缉他,也许是这样他才会用假名。
在很多年以前昭治就被阿哎赶出来,有三、四年时间借住在亲戚家,村里的人都很同情他。昭治以前不是坏孩子,到现在甚至还有很多人怀念他呢!大家认为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阿哎造成的,所以大家都很恨阿哎。对了,哥哥,你和他同年,你们也曾经是好朋友,昭治的事,你应该比较清楚。
后来阿哎来过家里两、三次,谈起葛叶屏风的事,祖母根本不理她,所以最近就没有见她再出现了。阿哎说,如果她发现昭治,一定会用绳子绑住他送到派出所。
秋月家的阿玲仍然在盗砍我们山里的树木,实在令人头痛。那个女人和伍一一样,是个麻烦人物,她不但偷去自己用,还多偷一些柴火出去卖,因此家里的长工鹿藏暗中监视她,昨天当场逮到她盗伐,她不但不认错,还说得很难听:“这座山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却被本位田家骗走了。”
阿玲就住在墓地旁边像牛栏般的屋子里,她一个人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竟然不害怕,真令人佩服。
吉田家的阿银终于结婚了,你知道新娘是谁吗?就是他的嫂嫂加奈江。
加奈江的丈夫阿安到南洋去从军,最近听说在缅甸战死了,所以加奈江才又嫁给阿银。加奈江比阿银大三岁,村里的人都恭喜他们,但另外也有人议论纷纷:万一阿安没死的话,事情就难处理了。
祖母听到这件事时,曾经紧蹙着眉头思考着。当时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祖母问我:“慎吉几岁了?”
我回答:
“哥哥比我大八岁。”
祖母接着又说:
“那就比梨枝大一岁。”
我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不解地望着祖母的脸。
祖母发现我在看她,立刻板起脸,严肃地说道:“鹤代,祖母刚才说的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祖母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佛坛前面点上蜡烛,合掌祈祷了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祖母心中在想什么。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三日
今天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盲眼大助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六日
哥哥,你还好吗?鹿藏送你去疗养院后回来说,你一到疗养院就发烧,而且身上还出现红红的斑点,祖母听了非常担心。
哥哥,请你不要太兴奋,如果因为回家来感到太兴奋,而让你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体恶化的话,那我们要怎么办?请你多想想祖母年事已高,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让我依赖了。
想起大前天惊人的变化,到现在我的心底还会升起一股寒意。
大前天黄昏,我在房间里看着哥哥送给我的书,而祖母正在隔壁房间戴着眼镜拆衣服。
现在是梅雨季节,天气有点凉,屋外的小雨一直下下停停。
当我偶然间将视线从书本移向隔壁房间时,看到祖母停止手中的动作,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也许你不相信,当时我真的觉得我知道祖母在想什么。因为在那天中午,阿银曾带着新婚太太加奈江来我们家拜访。
阿银穿着借来的衣服,不知是天气热还是紧张,不停流着汗,但是心情却似乎很好;加奈江的脸上和手上则都擦着白粉,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的关系而一直低垂着头。
加奈江虽然比阿银大三岁,但看起来并不老,所以两个人站在一起也没什么不自然的感觉;而阿银小时候曾罹患小儿麻痹症,一只脚跛跛的,不用当兵,但当农夫却没有什么影响,而且他的身体也很结实,是村里最能吃苦耐劳的人,加奈江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
他们两人只在玄关和我们打过招呼就回去了,而后嫂子和阿衫闲聊道:“加奈江的脸型本来就好看,化妆之后更是美。你看阿银笑得开心极了……”“可是,哥哥的太太变成弟弟的太太,而且新郎又小她三岁,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两个人喜欢就好了。”
大嫂说完后,祖母接着说:
“话虽这么说,只是对死去的人似乎有点……”祖母边说边望着大嫂的脸。
我猜,黄昏的时候祖母一定是在想这件事。
后来,阿杉的惊叫声突然响起:
“不得了啦!少爷……”
听到这句话,我马上想到哥哥的事,以为哥哥的病情恶化了,但随后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只见阿杉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声喊道:“老太太,快出来看!去打仗的少爷和他的战友……”(原来是大助哥哥回来了!)当时我几乎跳起来,同时转头望着祖母。
祖母的脸上突然失去血色,表情也变得十分僵硬。这一点,实在令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祖母最疼大助哥哥了,但为什么听到大助哥哥回来,却会露出那种表情呢?)不过,不久之后,祖母马上变得很高兴,立刻站起来问道:“大助回来了?在哪里?”
“在玄关,少爷是和战友一起回来的。”
“为什么不进来?梨枝呢?”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少夫人了。老太太,赶快出去吧!”
“鹤代,你也一起来。”
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玄关,只见四角形的玄关中站着两个穿军服的男人,但是他们却都没有讲话。
我想看看大嫂在哪里,就转头朝四周望去,只见大嫂坐在微暗的玄关角落,脸上带着欲哭无泪的表情。
“啊!您是祖母吧!我叫正木,我把本位田先生带回来了。”
一位军人极有礼貌的招呼着。
“大助……大助怎么了?”
祖母探头朝正木的后方望去,声音有点发抖。
“本位田先生受伤了,无法一个人行走……本位田先生,这是你祖母。”
正木边说边朝旁边横跨一步,让站在后面的大助哥哥向前走两、三步。
看到这情景,我突然觉得胸口好像被某种东西重击了一下。
大助哥哥很瘦,而且脸上也有被火烧伤的痕迹。然而,使我害怕的不是那些疤痕,而是大助哥哥的眼睛。他张着双眼望向我们,眼珠却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激烈地抖动着。
正木开口解释了。
“本位田先生因为受伤而失去双眼,所以两个眼睛都装着假眼。”
正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中完全不带任何感情。我越过正木和大助哥哥望向门外,外面是昏暗的天空,仍旧飘着细雨。
只见门外站着五、六个村人,正朝着屋内张望,那些人在低声讨论着,还不时对望一眼。
我发现阿玲也在人群当中。阿玲的卷发沾满细细的水珠,正以半蹲的姿势朝玄关内窥探。当阿玲邪恶的眼光扫向我的时候,我立即从失神中惊醒过来,不久,阿玲把视线转向大助哥哥的背后。
第三章 形代绘马
大助变了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哥哥,你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听说你身上的红色斑点没有再增加,大家都感到很高兴。不过最近气温突然增加,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因为大助哥哥回来而到家里祝贺的人已经逐渐少了,而家里也终于恢复原来的平静。
大助哥哥似乎很累,回来后就一直待在房间里休息,连客人来的时候也很少出来,直到前天,他因为要向阿玲转达伍一的状况,所以才叫阿玲来。
对了,秋月伍一战死的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那天阿玲拖到很晚才过来。大助哥哥向阿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