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汉城,单凭口舌之争已不可能有何作为,如果坚持和局,也不是在汉城所能解决的:“屡次努力劝阻大鸟毋令增兵来汉城,他已答应,然而前言俱食,后言何可再信?况且日本政府意在威胁韩国,大鸟自己不能做主,难以口舌争讲,似应先调南北水师迅速前来严加防备,继续准备陆军;一面电令汪(驻日公使)商办,并由总署酌请驻华各公使调处,或不致很快破裂72”。
此后袁在朝鲜的作用便局限于收集情报、指导亲华的朝鲜政府官员如何应付日本的压迫等方面。起初朝鲜政府的对日交涉,还经常与袁磋商讨教,袁也能由此获取日本方面的情报转达清廷;但随着日军逐步控制了仁川、汉城,政府也逐渐为亲日派所控制,靠日本摆脱清廷控制,自主独立的言论大兴,袁在这方面亦难有作为了。据曾在朝鲜袁世凯官邸做文案的沈祖宪追记,当时日本人确有假手东学党人除掉袁世凯的迹象:
时东学党人必欲害公,藉日兵势力,伺察周密,以至于不能出使馆一步。使馆薪米缺乏,幕僚皆托故潜遁。文牍电报,(袁)乃以一身兼之。73
东学党人之所以仇恨袁世凯,是因袁在镇压东学党起义过程中,一直充当朝鲜政府的主心骨和军师;日本则有甲申政变被袁挫败的旧恨,袁被派驻朝鲜之初,日本就反对,“谓彼曾带队在韩杀败日兵者,显非睦谊”。袁在任十年,关系网遍布朝野,日本欲控制朝鲜,非祛除袁的影响不可,但袁有外交人员身份,日人不便公开出面,而假手乱党暴民则易于掩饰。总之,袁此时所处的环境已是杀机四伏。
6月30日(旧历五月二十七日),袁世凯在得知朝鲜在日本胁迫下已正式照会大鸟,申明朝鲜为自主国家,非清廷之属国的消息后,致电李鸿章,在报告这一消息后,提出了撤退回国的请求:“听说大鸟拟照公法来作梗,依例派兵押解凯出境。果真如此则耻辱甚大。(现在)只可依照万国(公法)使节条例,送文通知照会韩国,回国禀商,请兵伐韩。”袁的考虑是,朝不承认为清属国,他这个宗主国派驻朝鲜的“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的名义就不被承认,日本可按国际公法,以“职名均舛”为借口派兵将他递解出境,如此则不但使他,而且使国家受辱蒙羞,不如主动撤回,另作他图。清廷当时认为,朝鲜自立“究无实据,袁若马上归国,日本又将引为口实”,不予同意;李鸿章遂电令袁“要坚贞,勿怯退74。”
袁世凯在朝鲜纵横捭阖十二年,在军事、外交上都是占尽风头的人物,袁在监控朝鲜王室、政府外,还通过操纵其在朝政府内的关系,百般阻挠列强们渗透、控制朝鲜的图谋,因此深为列强们尤其是日、俄所嫉恨。如今坐困危城,其心境之焦虑恐惧可想而知。随着汉城局势日益紧张,袁不顾总署和李鸿章的劝阻,自6月29日起,连续致电北洋,陈述目前困境,要求撤退回国。李鸿章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将其电文转陈总署,但不表态的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表明李对袁在关键时刻沉不住气的表现不以为然。7月4日,总署复电指示李鸿章,“袁道想马上降旗回国,反而好像与日本国失和,办法仓促有失国体,希望速发电制止,万勿轻举妄动”;李将电稿转发袁世凯,自己只加了“应遵办”三字。次日鉴于形势严峻,袁再电北洋,详细报告目前情势和自己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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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双簧”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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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兵万人分守汉城,四路各要害及我军由陆地前来(汉城)之路均置炮埋雷,每日由水路运弹丸、雷械甚多,兵帐、马厩架备多处,观其举动,不但无撤兵息事意,似将有大兵续至。日本蓄谋已久,其志甚奢。倘俄、英以力勒令,或可听;如只调处,恐无益,徒误我军机。日虽答应不先开衅,然而削除我宗藩体制,控制韩国内政,自难以坐视,阻止他即争端自我挑起。日本狡诈,以大兵来,岂肯空手回去?要想寻衅,何愁找不到机会?叶军居于牙(山)难以接济。日本一再加兵,(意图)显露无忌,应迅速派兵,全以商船载往鸭绿江或平壤下船,以待大举。韩国既报称匪平,我先撤亦无损害,况且天津条约日本已经违反,我应自行其事。若以牙(山)驻军与日本持续到来之兵相持,争端一开,连退路都没有了。
从袁此封电稿中可看出,他已看出除非清廷放弃其在朝权益,战争势不可免。所谓列强调处只会“徒误我军机”;日本既已决心强占朝鲜,中国要么主动撤军,要么立刻增兵备战,别无其他选择。用兵就必须制敌机先,无须顾忌由哪一方开衅。根据这一分析判断,袁再次向李鸿章请求撤使回国:
凯在此已无办法,徒受困辱,拟赴津面禀详情,佐筹和战。倘蒙允许即刻成行,以唐守(即唐绍仪)暂代。唐有胆识,无名望,日本也不忌恨他,打探消息,密谋助韩较易。乞速示。
但清廷仍不放弃通过列强调停解决朝鲜问题的幻想,7月7日,竟以圣旨的形式拒绝了袁的请求:“现在韩日情势未定,袁世凯在彼可以常通消息,且与各国驻韩使臣商议事件亦较熟悉,著毋庸调回,钦此75。”袁一再请调回国,却因为他在朝鲜人太熟,关系太多,无人能够替代而屡屡为朝廷所拒绝,不由得急火攻心,发起烧来,袁马上托病躺倒,委托唐绍仪代司其职76。袁的想法是,列强调停已不可恃,在朝外交亦不可能有何作为,战争势将爆发,滞留险地,徒死无益。朝廷既以自己能干而不放,现在病倒,可谓天从人愿;自己不能坚持办公,又有唐绍仪代替,或许上司会同意自己回国。两天后,形势更趋恶化,有驻韩国西方外交官遭到日军殴打的事件发生,官邸的雇员因害怕日军大多不再上班,袁再次致电李鸿章请求回国:
凯等在汉(城),日军围困月余,视华仇甚,赖有二、三员勉可办公,今均逃避。凯病如此,惟有死,然死何益于国事,痛绝。至能否邀恩拯救,或准赴义平待轮,乞速示。
唐绍仪亦于同日连发两电请示李鸿章:“在汉城两署办公只剩二人,今闻南北进兵,均马上逃走,没办法挽留。仪一人译电办公断难处理,袁道77有病又须照料,势急情迫,乞速示。”又报告袁的病况:“袁道病日重,发高烧,心跳厉害,左肢痛不可耐。韩国事态危险已极,医药并乏,留汉城难望治愈,仪目睹心忧如焚。韩国事务以袁道最为熟悉,调回尚可就近商办一切,无论和战,当可图报效。若弃置不顾,可惜。”李鸿章此次动了恻隐之心,就调回袁世凯一事电商总署,并于7月15日(旧历六月十六日),奉旨调袁回国78。
袁接到电报,如逢大赦,连夜打点行装乘船逃离汉城。叶恭绰曾撰文记叙此事:
先是,袁世凯……以道员为中国驻韩商务总办,在东学党起事前后,日本正横行无忌,密谋杀袁,事为唐绍仪所知。唐时在中国驻韩海关任职,遂与税务司穆伦德告之英国领事朱尔典请求援助。复得朱同意后,唐即于夜半手持两枪两刀,乘着双马,护送袁世凯到江边,登上朱尔典所准备的英国兵舰,随后把袁氏送回天津。计袁到江边时,距日人密谋动手时间,才差十几分钟。79
叶恭绰所述,据说是唐绍仪亲口告诉他的,应是事实,但亦不免有错处。如此时朝鲜税务司应为英人柏卓安,而非德人穆伦(麟)德,穆氏早于十年前即被免职调回中国海关了;而袁亦非在汉江乘英轮脱身,而是赴仁川乘清舰平远号回的国。袁世凯自己的说法有所不同,但唐、袁均为当事人,所说不会有错;但转述人的话都是时隔几十年后的回忆,难免有不准确之处。但日本人阴谋借东学党人之手除掉袁世凯则是没有疑问的。据他的女儿袁叔桢(即袁静雪)回忆:
据他以后说起,当他准备回国的时候,忽然得到了一个秘密的情报,说是朝鲜的东学党打算在他回国的途中派人谋杀他。他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便化了装,改变了回国的路线,就这样,他才得以安然脱险。80
袁走后四天,日本就策动了朝鲜的宫廷政变,强行建立亲日政府,同日日军还攻占了中国驻韩总理公署,唐绍仪避入英国总领事馆。7月25日,日海军突袭清军运兵船,中日战争爆发。7月28日,驻朝清军于成欢驿与北进的日军发生激战,唐绍仪亦在英人护送下,经仁川回国。李宗一所著《袁世凯传》把袁在战争前夕的表现说成“临阵脱逃”,有失公允。从上述所引资料可肯定,袁是坚持到正式调令下达后才离开的,袁一再要求撤退回国的理由也是正当和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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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双簧”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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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甲午战争失败后,国内士大夫多把引发战争的责任归咎于袁世凯。如孙宝暄所撰《忘山庐日记》曾详记其朋友宋恕81(即文中的“燕公”)对袁的评价,很能代表当时一般士大夫对袁世凯的看法:
燕公又云:甲午之役,朝鲜无所谓东学党。其事为袁世凯所虚造,而两国因之酿战祸,以至于割地赔款,使中国遭受严重耻辱,损伤元气。……起初,袁世凯继吴武壮82镇抚朝鲜,颇干预其政权,曾受人私托,强迫国王予以官职;或有私怨,亦强迫国王抓捕。国王有时没按他的意思办,世凯乃伪造国王谋叛书,上达于朝廷,阴谋废立。国王亦上书诋毁袁而自我辩解。我国北洋大臣李鸿章闻而调停之,然信袁不疑。是年,朝旨以潘某代袁。袁闻而恐慌,乃电告北洋大臣说:朝鲜有东学党将作乱,袁某宜暂留,不可归,且请兵。北洋大臣信之,为遣叶志超统一旅赴朝鲜。日本人闻之,怀疑中国将乘机灭亡朝鲜,夺其土地,也派兵前往。两国兵皆至,东学党不知所在。日本人遂正告于我国曰:朝鲜政秕民苦,我二国何不代为改革?朝鲜能自立,才不用担心俄国人。朝廷不许曰:朝鲜,我属国也。我都不干预其内政,何况贵国乎?日本人复曰:贵国指朝鲜为属国,朝鲜与我往来,未曾自言附属贵国也。所请既不见纳,则各行其是可已。战祸遂开,中国由此一蹶不振。其后卫汝贵被诛杀了,叶志超、龚照屿进监狱了,李鸿章被解任入阁了,唯独袁世凯置身于事外,而且奉命与聂功亭编练新军,为朝廷倚重。不久,又巡抚山东,成为封疆大吏,也没有人揭发他,不是很奇怪吗!83
了解袁世凯在朝鲜实际作为的人不难看出,此番评论不过是局外人的道听途说。说没有吧还像有那么点影子,说有吧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所谓望风捕影指的就是这种耳食之言。
袁在朝鲜是清廷政策的忠实执行者,而且是出色的执行者。出兵朝鲜是应朝政府的邀请,也是作为宗主国的清廷对其属国的应尽义务。无论是否有东学党起义的事件发生,中日在朝鲜早晚要兵戎相见,除非清廷主动放弃对朝鲜的控制,而这在当时绝无可能。李鸿章作为统帅自应为战争的失败负责,卫、叶、龚对于败战朝鲜、辽东和旅顺失守负有主要责任,受到惩处是理所当然的。清廷和李鸿章之所以不惩罚袁世凯,是因为他没有错处;之所以重用他,是因为他能力出众。
固然,袁世凯不是君子,好用权术,但在波谲云诡的外交战场上,君子往往偾事,善用权术者则时常占得便宜,袁世凯、伊藤博文就是如此。权术是一种诡道,在政治、外交中有时不得不用;权术也是双刃剑,迷信权术者最终会败于权术。袁世凯在朝鲜以权术大行其道,尝到了甜头,此后事事偏好使用权术,形成了对权术的迷信。一种事业、一个团体,靠权术是难以维系始终的,袁世凯日后众叛亲离的悲剧,偏好以术驭人是个重要的原因。然而有此偏好者,仍然举目滔滔者皆是,袁之所作所为,或可为后来者戒吧。
注 释
1《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174页。
2穆麟德,原为德国驻天津领事。卸任后,适逢朝鲜壬午兵变平息后清廷帮办朝鲜海关关务,经李鸿章推荐出任朝鲜商务协办。
3参见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岳麓书社版,第71页。
4郭廷以:《中国近代史事日志》(上),中华书局版,第780页。
5《李鸿章全集·译署函稿》卷十七,第3333页。
6沈祖宪、吴罜生:《容庵弟子记》卷一。
7《李鸿章全集·译署函稿》卷十七,第3348—3349页。
8沈祖宪、吴罜生:《容庵弟子记》卷一。
9同上。袁所提出的“监国论”,实滥觞于张謇。张于1882年壬午兵变后即上书李鸿章,建议“对韩事,请援汉玄菟、乐浪郡例,废为郡县;援周例,置监国;或置重兵,守其海口,而改革其内政;或令自改,而为练新军,连东三省为一气。”参见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
10《李鸿章全集·电稿一》第347页。
11《李鸿章全集·译署函稿》卷十六,第3302页。
12沈祖宪、吴罜生:《容庵弟子记》卷一。
13同上。
14同上。
15郭廷以:《中国近代史事日志》(上),中华书局版,第787页。
16《容庵弟子记》卷一。
17《李鸿章全集·译署函稿》卷十八,第3351页。
18《容庵弟子记》卷一。参见《李鸿章全集·奏稿》卷五十五,第1636页。
19但在形式上,袁之使任还是依程序办的。“命以知府分发,尽先补用,候补缺后以道员升用,并加三品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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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双簧”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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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参见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岳麓书社版,第71页。
21刘体仁:《异辞录》,山西古籍出版社版,第82页。
22《李鸿章全集·电稿》(一),第611页。
23《李鸿章全集·海军函稿》卷二,第2859页。
24《李鸿章全集·海军函稿》卷二,第2858页。
25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卷一,第295页。
26《李鸿章全集·海军函稿》卷二,第2861—2862页。
271886年9月,“朝鲜国王咨礼部:致俄文凭,系小人捏造,永作废纸,已照会各国公使声明。”郭廷以《中国近代史事日志》(下),第808页。
28同注26,第2863页。
29《李鸿章全集·译署函稿》卷十八,第3374—3375页。
30《李鸿章全集·电稿一》第725页。
31《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2140—2163页。
32《李鸿章全集·电稿一》第882页。
33同上,第883页。
34同上,第886页。
35同上,第915—917页。
36同上,第861页。
37同上,第919页。
38同上,第919页。
39同上,第920页。
40《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70页。
41同上,第124页。
42同上,第129—130页。
43同上,第167页。
44同上,第168页。
45同上,第174页。
46《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2825页。
47《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204—205页。史纳机作为中国总税务司外籍高级雇员,如违背清廷意志,将失去任满后重回总税务司任职的可能和退休时应得的丰厚退休金。穆鳞德即因其在朝鲜的作为不得志于总税务司而蹉跎一生。
48同上,第231页。
49同上,第232页。
50同上,第212页。
51同上,第409页。
52同上,第482页。
53同上,第526页。
54同上,第521、524页。
55刘彦:《中国近世外交史》,第192—193页。
56丁名楠等:《帝国主义侵华史》第一卷,第331页。
57《中朝关系通史》,第615页。
58《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3165—3166页。参见《中朝关系通史》第628页。
59《中朝关系通史》第629页。
60《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5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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