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魔鬼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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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 魔鬼梦幻-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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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姆先生是否可以先回避一下?我想和司马平单独待一会儿。”
    黑姆悻悻地站起来,拎起皮箱,摔上门走了。
    我们久久对望,沉默无言。我低声说:
    “尹雪,不管怎样,我感谢你的情义。”
    尹雪伤感地看着我,断然道:“司马,我告诉你实情吧。不错,这个公式是我提出的,是我八年的心血。我为什么能作出这点成绩?那是因为十年前我有幸遇见了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导师,他教会我如何明快地思维、敏锐地发现,更不用说他的高尚人格对我的鼓舞了。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本该是他摘取桂冠的,我这样作只是为了报答。”她恳求地仰视着我,说道:“司马,答应我吧,让我有机会多少偿还一点宿债。这件事情决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句话深深地伤了我的心,这不该是尹雪的话。但我还未作出反应,一浪强劲的念头就楔入我的思维:
    “别犯傻了,快答应吧,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你甚至不必点头,只要默认,就能得到别人梦寐难求的荣耀。你是否怕一旦败露会身败名裂?”冥冥中有一个冷嘲的声音,“这种高尚是名人才配有的奢侈,你现在有什么名声值得珍惜?”
    我犹豫地说:“尹雪……”
    尹雪急迫地说:“司马,这个成果我已经以两人的名义发表,诺贝尔奖也已敲定。你若不答应,叫我怎样自圆其说?你难道愿意我身败名裂?”
    又一排强劲的浪头把我埋进去:
    “快答应吧。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尹雪。你可以心安理得了,哈哈!”
    我吁了一口气,看来我只好如此了。
    一只小白鼠!
    又一只小白鼠毫无逻辑地突然出现在我头脑里,它目光痴迷,前足不停地按着一个电键。它是谁?是从哪儿来的?我努力想抓住它,但它又缓缓地滑出了我的思维圈,堕入无边的黑暗。
    但我头脑中的雾障却奇怪地随之消散。尹雪清晰地凸现在我的面前,她星目含愁,以手托腮,痴痴地看着我。我为刚才一刹那的念头出了一身冷汗。
    我伤心地长叹一声,嗄声道:
    “尹雪,你是不是记得,十年前生物研究所里有一双‘美杜莎’的目光,它能使良心有愧的人变成僵尸,可是你我从没惧怕过。现在不知道咱们是否敢正视他的目光,我很羞愧,难道时间已经锈蚀了你我的人格?”
    尹雪羞愧地低下头。忽然我脑海里亮光一闪——那些想法应该是黑姆加给我的!可他为什么能加给我?刚才我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冷笑声!……
    黑姆神情沮丧,急忙按下暂停键。这个鬼司马平,他已经快摸到真相了!他简直怀疑司马平的智力并未受损。要知道,已经有不少人试过魔幻机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B向思维里沉迷,疯狂地追求梦幻机带给他们的各种快感。在梦幻机里能顽强地保持自己思维定势的人,他几乎没见过!
    黑姆已经无计可施了。刚才他已把B向思维调到最强,但司马平的A向思维更强一筹,他无法制服它。
    他像一个输急的赌徒,看看躺在转椅上仍处于梦幻状态的司马平,又看看梦幻机,忽然一咬牙,把B向思维调至“性欲”档。
    他本来不愿出此下策,因为甚至在梦幻机剥露出司马平的本来法相之前,就已经先抖露出自己的卑鄙。这么一来还会有什么胜利的快感?
    不过他总是不甘心。他狞笑着,把控制电平逐渐加强。
    (A向思维)
    我和尹雪度过了那场道德危机,慢慢平静下来。
    诺贝尔奖的诱惑已经如一片浮云般飘散,淡化,消失。
    我们隔着茶几安静地坐着,几乎忘了刚才的谈话。尹雪神情凄惋,凝思无语。我怜爱地看着她倩美的侧影,思绪又回到十年前。
    那时,尹雪是生物研究所的快乐天使,她聪明漂亮,心地纯洁,性情活泼宜人,大家尤其是年轻的同事都乐于同她交往,我们两个同室工作,我常常搁下笔出神地看她的侧影,秀美的鼻梁,玲珑的耳垂,乌云蓬松处露出凝脂般的肌肤……那是一种极为纯洁的美,像晶莹的清泉,能净化人的心灵。
    有一天,我正伏案工作,忽然嗅到一股发香。尹雪像往常一样,笑微微俯身向我,她是来问我一个问题。我抬起目光时,无意中看到她的领口,开得很低,薄如蝉翼的乳罩下分明是两颗嫣红的蓓蕾……那时我的目光忽然迷乱了,尹雪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窘迫,羞怯地笑笑,用手向上扯扯领口。
    这一波涟漪搅乱了我们的平静。此后我俩单独相对时,总有几分不自然,我常常喘息着抑制住自己拥抱她的欲望。
    我那时已经成婚。我和尹雪都为自己套上了道德的枷锁。
    我总觉得,实际上尹雪也在情欲里煎熬。只要我张开双臂,她会一言不发地扑过来。整整一月时间,我们一直在这种欲念中挣扎。
    后来是……一只小白鼠(为什么是小白鼠?我苦苦思索着)。我知道是这只小白鼠帮助我们恢复了平静无波的心境。
    (B向思维)
    但今晚我再也保持不住这种平静了。
    在柔和的壁灯光下,她的身影亭亭玉立,肩臂浑圆,乳峰高耸,浑身洋溢着成熟的性感。我贪婪地看着,体内燃烧着一团狂暴的火。她也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颈脉索索跳动。
    壁钟滴答作响。尹雪忽然起身,挥手道:
    “司马,把那件事忘掉吧!今晚陪我出去散散心,好吗?”
    我颔首应允,出门乘上尹雪的白色“风神”车。汽车并没有在灯光辉煌的夜总会和酒吧前停下,而是风驰电掣地奔向郊外,开往海滨方向。
    暮色苍茫,一钩新月斜挂天边。车窗大开着,强劲的风呼呼地鼓进车内,尹雪的长发在身后疯狂地飞舞。我在风声中喘息着笑问:
    “尹雪,你不是把我们往鬼门关送吧?”
    尹雪不答话,她的头颅微向后仰,微笑着,两眼亮晶晶地,时时瞟我一眼。风神车开得飞快,一直开到海滨。
    海滨浴场空无一人,显得空旷寂寥(为什么?这个季节应是人声鼎沸的,我怀疑地思索着)。一道道白浪哗哗地扑过来,又无声地退回去,细砂海滩平坦而柔软。尹雪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兴奋地尖叫着,很快脱光衣服,像一条美人鱼一样跃入大海。
    她兴高采烈地在白浪中挥臂穿行,时而兴奋地尖叫。我在海滩边焦灼地逡巡(为什么?我的水性绝不比她差)。我大声呼喊:
    “尹雪——快上来吧!危险!”
    风声中夹杂着她格格的笑声。海水渐渐淹没了我的腰部。夜色渐沉。尹雪一直游到精疲力尽时才返回,我急忙用毛巾裹住她,在海水中跋涉着,扶她上岸。
    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对方剧烈的心跳。尹雪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湿漉漉的长发半遮住乳峰。她缓缓举起手臂,浴巾无声地滑落,她的裸体在月光下显得白皙诱人,忽然她用冰凉的双臂一下子攀住我的脖颈。
    道德的堤防轰然溃决,我们狂热地吻着,在沙滩上滚来滚去。强烈的快感像潮水一样汹涌地扑过来,又哗哗地退回,一浪高过一浪。奇怪的是,长时间的云雨之乐后丝毫不感到疲乏。在一波快感退潮后,我们都贪婪地等待着下一波。
    我狂吻着她的樱唇,喃喃地说:“今天我才知道,打碎道德的桎梏原来这么容易。早知如此,我们在十年前就不该自苦自抑,不该荒废时光。”
    尹雪没有答话,紧紧抱住我。又一阵汹涌的性快感把我淹没。
    一只小白鼠!
    小白鼠忽然射入我的脑海,似一道闪电把我的癫狂撕裂。
    黑姆仇恨地盯着屏幕,尽管他知道屏幕上的尹雪是他手造的幻影(为了与司马平的A向思维相容,他创造幻影时不得不尽量贴近真实),但目睹这个“尹雪”与司马平在沙滩上疯狂的作爱,以致他嫉妒得发狂。
    不过他同时感到复仇的快意。哈哈,这个道貌岸然的司马平,我总算剥下你的庄严法衣啦!
    十几年来,黑姆一直痴恋着尹雪。但那个冷傲的姑娘对他,对一个绝世的天才简直不屑一顾,这使他感到耻辱。他早就看出——什么事能瞒过他鹰隼一样的目光——尹雪在热恋着已婚的司马平,司马平实际上也在暗恋着尹雪。不过说句公道话,那时两人只囿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从不越雷池一步。这使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在林荫道上与黑姆劈面相遇时,总能保持那种坦然平静甚至略带怜悯的目光。
    他恨极了这种目光,他恨那两人在道德上的优越感!
    甚至在司马平悄然失踪后,尹雪仍把他当作圣人膜拜,始终不肯移情。好,这就是圣人的原形,一个肉欲之徒!如此而已。他在认真思考着,是不是把这盘录像送给尹雪一份。
    忽然控制电平又一阵猛抖!一只硕大的小白鼠突兀地占据了屏幕,先是模糊虚浮,逐渐变得清晰。司马平的A向思维又开始高涨,越来越强劲,迅速占领了思维波的全域。黑姆目瞪口呆,无计可施。真是莫名其妙,这个小白鼠是何方精灵为什么它一出现总带来A向思维的反攻,莫非它是司马平在冥冥中的守护神?
    (A向思维)
    一只小白鼠。
    像往常一样,这只小白鼠闪现一下,便要滑出我的思维领域,但这次我敏捷地抓住了它。
    小白鼠的形象逐渐清晰,它用前爪狂热地按动一个电键。这是几十年前生物学家做过的一个试验。我在带尹雪读博士时,让她重复了一次,她很快教会小白鼠按动键盘。每按一次,就有一道电脉冲刺激小白鼠的快感中枢,产生极强烈的快感,远远超过它的自然快感的阈值。小白鼠很快就耽迷于此,就像吸毒者耽迷于毒品一样。它不吃喝,不发情,只是不间断地按电键,在一浪一浪的快感中喘息。
    小白鼠很快变得形销骨立。尹雪可怜它,中止了试验,把键盘拆除。不过已经晚了,小白鼠下陷太深已不可救药。它拖着衰弱的身体,在笼内歪歪倒倒地来回奔跑,目光狂热地寻找键盘,对食物不屑一顾。
    几天后,尹雪黯然捧着小白鼠的尸体来找我。
    “可怜的小白鼠。”她歉疚地说,就像她是凶手。
    我感叹地说:“这就是人和其它动物的区别。从本质上讲,动物的生存本能是表现在各种欲望上,像食欲、性欲、接触欲等。人类又发展了一些高级的精神欲望,像名利欲、权力欲、探索欲等。所有这些欲望都是生存的需要,但一旦失控,也会起反作用。人类与其它动物不同,可以用理智约束自己的欲望。只要某种欲望不利于人类的生活,人类就会造出一种道德观来约束它,比如社会对乱伦、纵欲、吸毒的羞耻感就是一种强大的约束。”停停我又补充道:“我说的是人类,并不是说每个人。人类中有不少渣滓在肉体欲望中沦丧,但人类的精英总能把握住精神之舵。”
    我和尹雪富有深意地交换目光,心照不宣。正是从这天起,我们的心境又复归平静。
    又一阵强烈的性快感汹涌扑来,把我淹没。我在巨浪中挣扎出来,悲伤地注视着那对疯狂的男女。他们呻吟着、翻滚着,尽情发泄动物的原始欲望。那是我吗?那是尹雪吗?我是在暗恋着尹雪,我希望闻到她的发香,听到她的解颐快语,却从不敢这样亵渎她,即使是在梦幻中。
    梦幻!我忽然清醒。这不是我,是黑姆的梦幻机强加给我的魔鬼欲望!我陡然觉得良心上一阵轻松。我开始和梦幻中的另一个我搏斗,竭力冲破思维上的禁制。
    我在巨浪中挣扎,拉着尹雪努力游向岸边,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土地。梦幻世界轰然倒塌,我的A向思维一泻千里……
    梦幻机的控制电平发疯地抖动几次,“啪”的一声自动关机。黑姆脸色灰白,呆呆地看着转椅上的司马平。
    司马平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前额上冷汗涔涔。他微微喘息着,神情疲倦,但两眼却炯炯放光。他刚横渡了欲望之海,途中几乎沉沦,但谢天谢地,他最终是战胜了。
    他看见了垂头丧气的黑姆,想唤他过来除下传感头盔——但是且慢!这会儿他脑海中如洪水溃堤,囚禁十年的才智喷薄而出,久已忘记的专业知识一下子全苏醒了,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抑制性中间神经元,Renshaw cell(润治细胞),抑制性传递介质γ氨基丁酸,脑外伤引起的大脑功能深度自抑制……
    他敏锐地分析了这种现象的原因:当A向思维和B向思维在他头脑里激烈冲突时,无意中撞开了因受伤造成的思维梗阻。他的才智已恢复了。
    天哪!他快乐地呻吟着。
    黑姆悻悻地走过来,为他取下传感头盔,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司马平的道德大厦的基础竟是这样坚实,他对各种诱惑竟有全功能的防疫力,这使黑姆在失败的恼恨中也夹着佩服。
    除下沉重的头盔后,司马平一跃而起,笑吟吟地说:
    “黑姆,谢谢你。你的梦幻机对我的道德观进行了一次实战检验。另外,我想它还医好了我的脑伤后遗症,我的智力已经恢复了。”他恳切地说,“梦幻机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只要用到正确的地方,它会为人类造福。希望你珍惜它。”
    他匆匆穿好外衣,继续对黑姆说:
    “很抱歉,我要失陪了,得赶紧返回生物研究所。耽误了十年时光,一分钟我也不想再延误。你在这儿住几天吧,我会通知妻子回来款待你,好吗?”
    黑姆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司马平匆匆走出大门,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繁星满天,新月如钩。他长舒一口闷气,好啦!我又可以恢复完整的自我,可以享受思维的乐趣了,他对此喜不自胜。
    他正想叫一辆出租,恰好一辆白色风神车刷地在他面前停住。司机摇下车窗,探出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尹雪。奇怪的是,司马平并未感到意外,似乎这是梦幻世界的自然延续。那些令人面红耳热的镜头随之闪回,不过他的心旌仅摇了一下就恢复了平静。
    尹雪仍是那样娇艳,浑身洋溢着成熟女子的美,一头长发散在白色披风上。司马平笑着走下台阶,低声说道:“欢迎你。”
    尹雪高兴地说:“司马,没料到吧?”
    司马平笑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一直在尽力抹去自己的行迹。”
    尹雪横他一眼,带着恨意嘲道:“对于一个高智商的女科学家来说,这不比探索DNA的迷宫更难。何况一个饱受单相思之苦的女人,常有猎狗般的嗅觉。上车吧,我有重要的消息要通知你。”
    司马平略为沉吟后拉开车门,坐在尹雪右边,微笑道:“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汽车飞驰而去,两道雪亮的灯光刺破黑幕。车窗大开着,尹雪的长发随风飘舞。她头颅微向后仰,目光清澈,扭头瞟司马平一眼,单手拉开挎包的拉链,取出一本杂志递给他,又打开顶灯道:
    “先看看这本杂志吧,我说的消息就在上边。”
    司马平好久没有动静,他把杂志放在膝上,两眼望着远方。尹雪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看?”
    司马平嘴角挂着笑意说:“我正在猜书里的内容,想和你赌个东道。”
    两人互相看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尹雪踩足了油门,风神车以200迈的时速向海滨浴场方向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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