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吧,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她挺腰站起来,走向小楼,一阵风拂过,满头的青丝忽然飘落了大半。
我不忍心再看,低头跟上去,踏上小楼的楼梯以后,眼前每一层阶梯上,都留着何寄裳带血的鞋印。古人有“步步生金莲”的佳话,但这一次,每多一枚鞋印,她的生命便要缩短一寸,直至最后的终结。
从一楼到二楼,总共十七级台阶,鞋印越来越淡。
“风,你知道吗?当年天哥建造木楼时,我刚刚十七岁,这座小楼见证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真的希望在死之前,再看到他,再看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走进秘室,左手依旧垫着手帕,从电脑旁边的暗格里取出那张水蓝的照片,举在眼前凝视着:“英雄美人,相得益彰,不知道天哥现在过得好不好?”
环顾空荡荡的小楼,对于这个大哥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也感到丝丝留恋。
“风,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就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你跟天哥到底有没有关系?”何寄裳腰肢一晃,倏地冲近我,想要抬手抓我的腕子,又硬生生地忍住。此刻,她是全身带毒的人,接触到哪里,就会把毒素传到哪里。
“回答我,回答我——”她的绝望化作眼泪,冲洗着先前流下的黑血。
我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我是他唯一的弟弟,杨风,也就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儿。”自从手术刀死后,我已经很久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身份了,说到这个“杨”字,一股异样的陌生感觉在心里油然生起。
“果然是你,你看着我时的眼神与那时候相比一点儿都没变,仿佛能一直看到我的心底里去。你的侧影,跟天哥那么相像,我真的很想有一天死在他的怀里,这个奢望今生也不会达成了……”她喃喃自语着。
楼外的风从来就没有停息过,此刻越来越凛冽,令这石阶上的小楼时刻都有“高处不胜寒”的凄惶。
“如果大哥站在这里,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有股热辣辣的液体倒灌入鼻腔、喉咙里,我知道那是自己流不出来的眼泪,又咸又涩又辣地滑进自己身体里。
再过几秒钟,她握着照片的手也变得漆黑如墨,也许接下来改变的会是她的脸。
“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死的样子。这张照片是我从天哥口袋里偷来藏下的,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替我说声‘对不起’,偷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接过照片,何寄裳立即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转身走向栏杆边。
回到吉普车边,我再次隔着衣服按了按盒子,有了它,很快就能驱散蛇阵,穿过石隙了。未来的路还长,不过解开了目前面临的这个巨大的死结,总是值得庆幸的。
发动车子,踩下油门,我头也不回地奔向来路。
“何寄裳会怎么样?”毒虫反噬的下场奇惨无比,我不敢想象何寄裳那样的美丽女子会变成什么,只是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急速向前狂奔。也许我是在刻意逃避某个结果,任由何寄裳落到这个最终结局,我感到对不起大哥杨天,但我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苏伦不到西南边陲来,是否就不会牵累到何寄裳的古寨?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屠戮事件?世界上没有“如果”,一个都没有,苏伦也不是错误的根源所在,我只能默默地承受所有的结局。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小女子苗疆五毒教何寄裳,今生被教规所拘,身怀毒虫,不能得遂所愿,死后愿意化为齑粉碎末,坠入六道轮回,为鬼畜、为牛马、为蝼蚁赎我生前罪孽。总有一天,要嫁给‘盗墓之王’杨天为妻,七生七世,不离不弃,代代厮守。痴心一片,碧血可表,报请天地共鉴——”
“天哥——”
“天哥——”
“天哥——”
转过一道山嘴后,古寨方向蓦地传来何寄裳撕心裂肺、惊天彻地的长啸,字字句句清晰传入我的耳鼓,中气充沛之极。我知道,那是邪派中的“天魔解体大法”,拼尽气血做最后一件大事。
临死之前,她在叫大哥的名字,叫声激起山谷的回音,一遍一遍来回震荡着:“天哥、天哥、天哥……”她只叫了三声,天地之间却仿佛有几百个人一起纵声大叫一样,久久不绝。
我忍不住在疾驰的车子上直立起来,呼啸应和着何寄裳的声音:“大哥、大哥——”
那个方向随即响起一道剧烈的爆炸声,从后视镜里能够清晰地看到,何寄裳的小楼已经陷入了大片大片的火海,石块、木头满天乱飞。
我猛地踩了刹车,口袋里的匣子一荡,撞在方向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也许这是必然的结果?当一个人意识到无法收场时,便用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来结束一切?我猛然抱住头,伏在方向盘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何寄裳绝望的表情越来越深地镌刻下来。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令附近的地面都在恐怖地震颤着,我再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古寨、五毒教圣女何寄裳、大哥曾经住过的小楼都消失了,变成山林里普普通通的泥土碎屑,与岁月同朽。
一股热辣辣的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很难相信风姿绰约的何寄裳就这么一刹那间走向死亡,连同她曾年轻的过去、对大哥的刻骨思念还有我们共同看到的大哥的虚幻影像。
足足有半小时时间,我全身僵直地伏着,身心俱疲。山林里的飞鸟走兽奔逃引起的喧嚣声停了,爆炸的余波也全部过去,再回头看,原先古寨的位置已然被一个裸露的石坑所代替,像是山坡上骤然出现的诡异伤口。
我梦游一样重新发动吉普车,眼前金星乱冒,勉强支撑着前进。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十几遍,我都茫然不觉,直到它第二次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我才腾出左手,摸索遍了衣服口袋找到它,木然按下了接听键。
顾倾城焦灼的声音立即传出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想回答她,但嘴唇干裂,喉咙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席勒苏醒了。”她大声地倒吸凉气,顿了一次,才把这句话说完。
“什么……”我舔了舔嘴唇,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传遍了舌尖上的味蕾,游离不定的思想正慢慢安顿下来。
顾倾城提高了声音:“席勒醒了,我想他能告诉咱们苏伦是怎么失踪的,不过有件事更加严重——他已经出现了‘回光返照’的预兆,所以你需要尽快赶回来。嗯,要不要我派人回去接你?你还好吧?”
我的脑子里再次“嗡”的一声,眼前金花飞舞,下意识地一脚踩下刹车,免得滑入侧面的山涧里去。
轮胎摩擦山路发出“哗”的一声,尖锐刺耳之极,顾倾城骇然惊叫起来:“怎么了?可是你的车子出了什么问题吗?”她很关心我,但在队员们面前时,会巧妙地隐藏自己的感情,绝不随意流露出来,这一点,要比飞月高明得多。
一想到飞月,我的心犹如被十几根钢针同时刺中,连身子都疼得蜷缩起来。
“飞鹰……有没有苏醒?飞月死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现在虽然拿到了‘碧血夜光蟾’,却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行动。”我无法向任何人交代飞月的死,最不敢面对的就是飞鹰。
“怎么?到底——”顾倾城急促地停止了自己的询问。人死了,再问原因,只会浪费时间,贻误战机。
等她再次开口,已经换了淡然的口吻:“没有,只有席勒醒了,卫叔正在向他体内灌输真气,现有条件下,他的死几乎是必然结果,我们没有其他办法。”顾倾城黯然低叹,一个濒临回光返照的人距离死亡仅有半步之遥,天下第一流的神医都无能为力。
“我正在往回赶,一小时后能到……”舌尖麻嗖嗖的,我不敢第三度发动“兵解大法”,那样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是此刻体力下降到了极点,山路又崎岖难行,很难支撑下去。
“风先生,我在驾驶台右面最底下的暗格里放了一些口服药物,或许可以帮你提神醒脑。当然,它们只具有轻微的成瘾性,并非毒品——”顾倾城语气十分迟疑。
我第一时间伸手拉开暗格,里面是个红色的塑胶盒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六粒透明的药丸,与日常服用的保健鱼肝油丸一模一样。
“别怪我这么做,探险过程中谁都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我只是准备——”
她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撕开盒子,把六粒药丸一齐吞进喉咙里,一股难言的辛辣气息直冲喉管。过了几秒钟,整个胃部也火辣辣地燃烧起来,犹如误食了全球排名第一的魔鬼辣椒一般。等这股剧烈的辣劲过去,我抹掉额头上的冷汗,精神果然振作起来。
“我感觉好多了,马上回去。”
丢下电话,我立即发动引擎,油门直踩到底,向前猛冲。席勒的消息对我们至关重要,至少他会说出失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希望早一秒钟看到他,虽然在北海道时非常讨厌对方。
山崖和树木不停地从两边向后飞过,我进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速度表的指针不断攀高,根本没用到一个小时,提前二十分钟看到了营地里冒出来的炊烟。
顾倾城站在营地入口处等我,隔着几百米便摇动着一面红色的旗帜向我打招呼。
车子在她身边“嘎吱”一声停住,根本来不及熄火,我已经纵身跳下来:“他在哪里?还活着吗?”
这些荒唐而突兀的话,若放在平常环境里,一定会引人发笑,但现在她和我都毫无笑意,连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在,走。”她牵起我的腕子,向里面第二座帐篷直掠过去,这时才见缝插针地加了一句,“你好吗?”
我只笑了笑,嗓子眼里焦渴得像要冒烟一样,一进帐篷,首先看见侧面桌子上的一大杯水,忍不住探手抓过来,就要向嘴里倒。那种药丸像是效果最猛烈的干燥剂一般,四十分钟内已经抽干了胃里的所有水分,现在我只希望跳进一个冰凉清澈的大湖里,仰面朝天喝个痛快。
“不行,你现在不能喝水,得等药效过去,否则会把五脏烧烂。”顾倾城按住水杯,脸上突然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按在杯子上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两臂肌肉一阵僵直,缓缓地放下水杯。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药物的特效与毒性一定会成正比。
顾倾城翻起手腕看了看表,歉意地笑着:“还有半小时,药效就能过去,那时候,就算把营地里的淡水全部喝掉,都没人拦你。”
坐在帐篷一角的卫叔突然轻咳了一声:“风先生,你能回来就太好了,这位席勒先生的身体到了朽木难支、油尽灯枯的地步,我的功力很难传入他的‘膻中’、‘丹田’等中枢脏腑——”
他的身边是一张仓促间搭起的行军床,白色的床单凌乱铺着,席勒侧向躺着,蜷着腰,像一只疲倦的龙虾。
卫叔的右手一直搭在席勒的后颈上,自己也是满脸倦容。从顾倾城来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任何人这样连续不断地替别人输送内力,都是一件极其辛苦的工作。
我走近床前,拂开席勒额前湿漉漉的乱发,左掌试探着贴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假如无法从颈后“大椎穴”传送内力进去,我还可以从两侧太阳穴、头顶百会穴着手,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一定能够依靠我的内力生存下去。
席勒慢慢睁开眼睛,眼珠滞涩地转动了几次,虚弱无力地叫了一声:“风……风先生,又见面了……”他脸上勉强堆起微笑,依稀还能看到原先骄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只是几周的昏迷下来,头发、胡子疯长,如同荒芜许久的耕田,毫无神气可言。
“对,又见面了,苏伦去了哪里?你还有印象吗?”我加快了气息输送速度,通过太阳穴刺激他的脑部活动,让他能变得更清醒一些。
这些话,顾倾城必定也早就问过了,因为这是任何人看到他苏醒后唯一关心的事。
席勒摇摇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事都记不得了……抱歉……”
他的唇也干裂了,有淡淡的血丝渗出来,动了动肩膀,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以他足够强悍的身体素质,就算昏迷再长时间,也不可能羸弱至此,我相信在苏伦失踪的时候,他一定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打击,才导致身体严重受损。
我拍拍卫叔的肩膀:“让我来吧,请先去休息一下。”
第六部 天梯迷踪 第六部 天梯迷踪 7席勒的讲述
( 本章字数:8689 更新时间:2009…7…16 17:52:04)
帐篷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腐朽气味,应该都是从席勒身上散发出来的。
卫叔站起来向旁边挪开的时候,身子都有些僵硬了,紧紧地皱着眉,连续做着气沉丹田的深呼吸动作。
我把手伸向他:“卫叔,你的内力包容阳刚、阴柔两大特性,本来应该非常奏效的,怎么会一小时多的时间还劳而无功?”
他会意地握住我的手,一瞬间,两个人的内劲从掌心里一吐即收,做了一次小小的无形碰撞。卫叔的内力深不可测,犹如月圆之夜的大海波涛,滚滚而来,感觉不到尽头。
“竟然是阴阳神力?风先生,你身体里蕴含着日本人的武功?”他惊愕地退了一步,立即撒手。
这一次,连顾倾城也愣住了,不过仅仅一两秒钟之后,她已经迅速明白过来:“唔,是北海道枫割寺里的布门履大师——风先生,你是他的嫡传弟子吗?”
布门履大师传“阴阳神力”给我的那段经历,被藤迦复活的震撼场面所掩盖,所以在北海道之旅的漫长过程中并不起眼,他们如此惊讶,只不过是觉得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该拥有日本人的武功而已。
“我不是他的弟子,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枫割寺那些事解释起来非常复杂,我不想为此分神。
卫叔的内功中夹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刚猛如铁、炽热如火;另一种阴柔似絮、酷寒似冰,每一种都有二十年以上的修炼深度。唯一不足的是,他并没有把两种力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达到水火共济、寒暑交融的境界。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成功地输入席勒的丹田气海,也只会害得对方遭受冷热夹攻,不死也要重伤。
武功一道,博大精深,完全在于个人领悟,自身资质的重要性远远大于修炼时间的长短。我敢断言,以卫叔的资质,现在这种状态已经是他能够达到的极限。
我客气地向着仍然处于错愕中的顾倾城:“顾小姐,请帮忙准备一大碗浓缩的参汤,我想席勒先生需要补充一些液体,而不是任何药物。”
顾倾城脸颊一红,顺从地点点头,与卫叔一起走了出去。
中医最讲究“人参吊命”,对于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来说,一株名贵的千年人参能够神奇地延长他的寿命,甚至能把人从鬼门关上救回来也未可知。我不清楚探险队的装备里有没有携带人参,但以顾倾城的能力,往往能够变魔术一样拿到我需要的东西。
当然,兴奋剂类的毒品能够达到比人参更明显的效果,或许卫叔、顾倾城更喜欢使用这种非常手段,但那是“杀鸡取卵”的招法,结果可能是皆大欢喜,也可能是令席勒瞬间毙命。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更愿意用比较柔缓的方式,保留住席勒的性命。在我的直觉中,他不会仅仅是生物学家那么简单。
“我……有些话要单独告诉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