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中间部分还在调查,不太清楚。为什么会不清楚呢?因为这一带——正中央这一带啊,战时是军部、占领期则由GHQ(注:General Headquarters的缩写,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所管理。”
“军部?”
“是陆军。但是连GHQ都牵连进来,这就令人不解了,莫名其妙。可是啊,这里绝对不是驻留基地,是山里啊,很奇怪吧?明明什么都没有啊。光看地图,这里只是一片山地,连条路都没有。这里头绝对有鬼。我这么想啊……津村,拿出来。”
津村拿出最后的地图——像是地图的东西、
但是与前两张不同,那似乎是一张扩大的照片。
“我弄到了这个玩意儿。”老人再次伸伸下巴。“你看看。这个啊,是美军拍下来的航空照片。我可是费劲了心血才弄到手的。那些地图,就是根据这张照片花的。但是照片上有的东西,地图上一定要有。要是照片拍到了地图上没有的东西就糟了。你看看。”
茜望向大张的相纸。
那个地点上……
清楚地拍到了一幢大宅子。
3
黑发在风中轻柔地摇曳。好舒服。
磨损的石阶间隔不一,愈往上爬,就愈呈现出自然石的风情。
参道入口附近的阶梯还明显呈直线,不过若继续爬上去,在抵达山顶前,阶梯或许会先放弃自己是人工物的主张了。那么一来,就只是一段凹凸不平的坡道而已。
下田富士与其说是一座山,形容为一座塚更贴切,是一块小小的隆起。小归小,但它隆起的形状非常奇异,在一片古老的平房中突然冒出山地的景观,就像剪下一张巨大的山的照片,胡乱往空中一贴似的。虽然成为富士,但形状扭曲,山顶附近处处裸露出峭立的岩壁,虽然景象嶔崎,但实在难说是美。
不过它的外表让人印象深刻。所以不必询问所在,马上就知道在哪里了。
为了慎重起见,在山脚的寺院打听了一下,那里果然就是下田富士。
寺院的主持夫人说:“三十几年前举行过祭典呢。”据说六十年一次,逢庚申年会在山顶的浅间社举行大祭。大祭与大祭之间也有小祭,三年前应该要举小祭,但亲切的主持夫人说她不记得到底办过了没。
织作茜在六月十一日,与津村信吾一起来到伊豆。目的当然是实地考察韮山的那块土地,但茜提出要求,先行到下田去。
是为了奉纳神像。
将两尊神像奉纳到适合的地点后,自己应该就可以毫不迟疑地在羽田隆三的手下工作了——茜对老人这么说。
参道旁出现小祠堂。
不是浅间社。参道一直延续到远方。茜边看着祠堂,望向后面。津村慎重地抱着庞大的包袱。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津村先生……”
津村抬起头来。这个人……比茜还年轻一些。
“总觉得对你过意不去。”
“请不必客气,这是我的工作。”津村说。
“这不是工作,是我……”
“主人命令我帮忙你,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帮忙你。无论什么事,都请尽管吩咐。”
“你说的这么客套,我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既然津村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吩咐了。请你不要这么拘束。”
“我……一点都不拘束啊。”津村一本正经地说。
茜笑了。
阶梯磨损的程度更严重了,看起来也像是风化了。杂草、草丛等从左右徐徐蔓延过来。
“关于那篇报道……”茜盯着前方说。“……你发现的地方报的报导,那应该是真的吧……”
“你发现了什么吗?”津村在背后问道。
“话说回来,津村先生,真亏你找得到呢。”
茜回过头去。
“那只是……碰巧。”
“好棒的巧合。”
“呃……?”
茜就这样重新转头向前,加快爬山的脚步。
“织……织作小姐……”
“请叫我茜就可以了,津村先生。”
“这不行的。”津村说。“你是我的主人羽田隆三的……”
“可是之前我以‘您’相称的时候,你不是也叫我别这么称呼吗?”
“我……只是个下人。”
“我也一样。我算是羽田隆三的属下吧?我们是同事。”
津村目瞪口呆地停下脚步,然后呢喃似的说:“你……变了……”
——果然。
“你知道过去的我,对吧?”
“恩……”津村的眼睛游移了一下。“……令尊葬礼时,我代理主人前往上香。那是……你,你在哭泣,还有你先生的葬礼时也是很……”
“一般人在葬礼时都会哭泣啊。”
“是的。但是……因为我只看过悲伤的你……”
“那篇报道……也刊载全国性的报纸上?”
“咦?”
茜又继续往上走。
“我找到一篇报道,上面提到静冈县某处山村的村名全数失踪。日期是你找到的报导隔天。上面提到有可能是一场大屠杀,警方即将进行搜查。但是没有后续报道,地点也无法确认,只知道是在韮山近郊……”
“这样啊……”津村说。
参道旁再次出现一座腐朽的祠堂。
比一开始看到的更小。
这也不是浅间社吧。石阶旁边竖着高高的立牌,但字迹已经磨损,几乎无法辨读。茜也不打算确认。
云自西方的天空笼罩上来。
“下田是个好地方呢。那里的民学家的墙壁样式,是叫做什么呢?”
“你是说海鼠壁吗……?”
“对,那是一种设计吗?”
“不,是出于是用考量。”
“实用?那不是单纯的花纹吗?”
“是为了防风和防火。那是以海鼠瓦报复建筑物外侧,再以灰泥层层涂抹缝隙。下田经常遭到台风侵袭,而且道路狭窄,房屋也建的很乱,为了避免火灾发生时延烧开来,需要一些预防措施……”
“哦,原来其中有这么深的含义啊。”
“……我是这么听说的。”
“像我,小时候听说的事,早就全部忘光了……。可是津村先生,你记得真清楚。你的记忆力很好吗》要不俺也没办法胜任羽田隆三的秘书工作吧。”
津村“呃……”了一声。
茜停下脚步。“要不要休息一下?很重吧?”
应该就快到山顶了。
茜取出手帕铺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会有台风吗?那就伤脑筋了。”
“看这天候,我想是不要紧的……”津村抱着包袱,站在原地。
“可是……上次不是突然间就下起雨来了吗?那时我急忙买了雨伞,可还是淋湿了,真是惨极了。我留着这头长发,所以头发一湿,实在非常难看……”
“会……吗?”
“恩。啊,对了,当时买的雨伞,虽然是临时买的,但我蛮喜欢的,却好像不小心弄丢了。原先我想万一突然又碰上下雨就不好了,把它也带来了伊豆,现在却一直找不到……。津村先生有没有看到我的雨伞呢?”
“疑?那是把什么样的雨伞……?”
“就是那朴素的……喏……”
“胭脂色的花纹雨伞吗?”
“对,不愧是津村先生,记得很清楚。条纹是……”
“直条纹的?”
“恩,就是那把雨伞。会不会是放在车子的行李箱里?”
“那把雨伞吗?我不记得。你带来了吗?我记得你的行李应该只有现在手上提的皮包而已。”
“这样啊,会不会是我忘在饭店里了?”
茜仰望天空。剩下的一点蓝空正逐渐褪色,津村也没有要坐下来的样子。
“我……前天去见了东野先生。”
“这样吗……?”
“你知道吧?”
“我并不知道。”
“哎呀……那不可能是羽田先生的指示吧?”
“什么……意思……?”
“你去甲府的事。”
“我没有去,我一直在东京……”
“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把胭脂色的雨伞……我是忘在甲府的车站了,当时雨下的很大,但我回去时,天已经完全放晴了。”
“你……”津村眯起了眼睛凝视茜。
“东野先生——那位先生就像你所想象的,似乎不是甲府本地人。重点是,津村先生,你什么时候租下了邻家呢?”
“你……知道?”
“知道呀,津村信吾先生,你说……津村辰藏先生的儿子,对吗?”
津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变得小了一些。是一直绷得紧紧的背脊松弛下来了吧。茜认识羽田隆三能干的第一秘书将近两个月以后,他才总算在茜面前放下这个头衔。
“我可以把它放下来吗?”津村问。
“那只是块木头罢了。”茜答道。
津村小心翼翼的把包袱放到地面,在茜的旁边坐下。
津村微微一笑。“看样子,似乎没办法对你有任何隐瞒。你这个人真叫人无法掉以轻心。话说回来,茜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呃……”
“少来了。你就是希望我发现,才让我看那篇报道的吧?”
“这……没错,我不否认。但是……”
“那篇报道是旧报纸了,陈旧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你给我看的剪报剪下来以后,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褶痕不新,背面也脏掉了。应该是者称死者以后,收藏了很久吧。”
“没错。”
“然后……报道中有津村两个字,关于这一点,你说你在详细调查的过程中,误打误撞地看见了自己的姓氏,使得你注意并发现了这篇报道……”
“这个借口……太牵强了吗?要是不这么说……总觉得实在巧过头了……”津村一脸老实地说。
茜更觉得好笑了。
“这你就料错了。巧合总是最厉害的。证据就是,人只会在发生罕见的事时,嚷嚷着说是巧合。而平凡无奇的事,就算是巧合,也不会大惊小怪。最凑巧的巧合,我们称之为必然。”
“意思是……我不擅长说谎吗?”
“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做的事。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撒谎,就应该要多了周围的人是怎么看待你的才是。”
“周围的人对我的印象……?”
“嗯。像这次,如果你完全不提姓氏,而且即使有人质问,你也坚持说这是巧合的话,我也不会起疑吧。”
“我会作为今后的参考。”津村说。
“不过,对于被吩咐担任即席侦探的我来说,多亏你提供那份报导。我从相信那篇报道开始着手。”
“相信?”
“大屠杀——我先假设这是事实,以此为中心,画出一个四散的片断能够完美嵌合的设计图。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接下来只需要寻找能够填补空白的事实……,而这些事实接二连三的出现了。”
“请你……说得更容易懂一些。”
“消除过去、消除名字的男子——这名男子耍花招想要弄到手的土地——记载了那块土地附近可疑传闻的报导——提供这篇报道的男子——与报道提供者同姓的目击者——将这些排列在一起,就隐约看得出来了。我开始认为,津村先生,你与这件事不可能无关。于是我调查了你的事。”
“调查我……”
“因为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伪造经历。你在下田这里出生长大,十四年前丧父,然后与母亲两个人前去东京,是所谓的苦学生。开战不久后,令堂也辞世,没多久你被征兵,昭和二十二年复员。接着你去了甲府,在葡萄酒酿造公司担任会计人员。”
“是的。战友的老家雇用我。”
“然而……你在五年前突然离职,前往羽田隆三家,甚至坐在大门口要求他雇用你——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坐了三天,第四天总算被允许进屋子里。”
“这样啊……。我从以前就对先生景仰万分,自从拜见外游中的先生,就难以压抑心中的仰慕之情,因此前来恳求先生收我为弟子,我不要薪水,只诚心诚意希望能够侍奉先生——你真的说了这些话吗?”
津村害臊地微笑,答道:“我的确说了那样的话。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件事在宅子里很有名,我也问过羽田先生。他大肆夸奖你,说你虽然学历不高,却很有实力,诚实耿直。说他真是捡到宝了。没错,你在短短三年内,就超越了好几位前辈,成了羽田先生的随身第一秘书。”
“我唯一的优点……就只有认真。”
“你又撒谎了。”
“撒谎?”
“你有别的目的吧?”
“我……”
“你是为了揪出东野铁男的马脚,才接近羽田隆三的……不对吗?”
津村咬住嘴唇,接着难以启齿地答道:“一开始的确就像你所说的。”接着又补充似地说:“但是现在忠诚就是我的一切。”
两边都是真的吧。
“你在甲府看到东野铁男,发现了一件事,然后你秘密地对她展开调查,对吧?此时羽田出现……当时,你就在东野先生邻家租屋居住吧?”
“那一带的地主……其实就是我战友的父亲。东野住的长屋(注:数户住家连结成一长栋的建筑。)般的房子,也是朋友老家的地产。你应该看过了,六户里,包括东野在内,有人住的总共有三户。朋友家好像一直想要拆除那里,但是居民就是不肯搬走,他们似乎也很困扰。我……只是无偿借助空屋而已。”
“邻家的话声听得一清二楚吧?”
“是的。”津村老实地回答。“东野家少有访客……老爷前去拜访时,我大吃一惊。我说我从以前就很尊敬老爷……那也不完全是谎言。”
“这样啊……。那么,难道津村先生,你本来也打算保护羽田隆三免于东野铁男的毒手吗?”
“是的。我打定主意,只要东野的行动稍有可疑之处,我就要立刻除掉他,但是五年来,他却完全没有脱掉虚假的外皮,一直扮演着善良的学者……”
“这一点你也是一样吧?无论动机是什么,你对老爷都是有所隐瞒的。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好意,羽田隆三都绝对不会原谅这种事。特别是……他那么信赖你。”
“茜小姐……”津村拱起肩膀。
“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出卖你。就算向那个色老头打小报告,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啊。你可以相信我。相反的……”
“相反的?”
“请你不要隐瞒,全盘托出。我被吩咐挖掘事实,而且若是无法掌握一切,我也无从掩护你啊。”
“我……明白了。”
——得手了。
茜看着津村僵硬的侧脸,心中想到。
——多么讨厌的女人啊。
有一半是唬人的。其中当然也有推理,能够调查的也都调查了,但是茜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不可能有。全都是靠她的三寸不烂之舌。
——我啊,最喜欢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深处了。
——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同一种人……
没错。
老人的眼光神准。
就像隆三说的,茜当中也有隆三。一定也有多多良,还有妹妹。
寻求真相,穷光真理的欲望,确实也存在于茜的内心。但是它不会以纯粹的面目显现出来,不,是没办法。
因为茜既胆小又狡猾。
真想和真理都不是人道,而是天道。那些与身体分离的美丽概念,一定是双面刃吧,会以救人的刀法毫不留情地斩杀人。
因此……多多良那种生活方式,应该仍是与世隔绝,而妹妹终究也是与人隔绝。茜无法像多多良那样活得超然,更没办法想妹妹那样活的炽烈。她这么认为。
所以,人无法胜任穷光真理的侦探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