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这么感觉。就算经过梳理,披散着一头蓬发只显得不像样。话虽如此,自己也不是适合绑辫子或马尾的年纪了。茜有一股把头发像以前那样盘起来的冲动,但是那样也很奇怪,那种发型不适合洋服。最近流行烫起来的短发发型,就算和服打扮,也很少有人会盘起头发了。
与其烦恼,继续穿着和服还比较轻松。
但是一旦穿过洋服,茜总觉的没办法再继续穿和服了。她已经失去继续进行繁复仪式的力气了。
所以茜离开宅子的时候,把所有的和服都卖掉了。
觅妥新居以前,她预定先住在饭店,所以行行李越少越好,而且也没有地方可以保管和服。
再说,不能老是穿着妹妹的衣服,所以茜新买了几套洋服。那时,她原本也想剪掉头发,结果还是只修剪了一下刘海和发尾而已。
——头发是身体吗?还是装饰?
茜……难以辨别。
宛如别人的自己,从明亮的玻璃表面注视着这样的茜。
茜与母亲和妹妹说像也得确实像。但是站在被四角形木框围绕的异空间里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妹妹,毫无疑问就是织作茜。那么过去二十几年的自己是梦吗?是幻影吗?
玻璃门开了。
两个戴帽子的年轻女孩边笑边走了出来。
茜反射性地别过脸让开。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同时也不必要的自卑。弓着背、忍气吞声地生活的过去的自己,一瞬间出现在那里。
——这也是自己。
羞耻的自己。自豪的自己。丧失自信的自己。过度自信的自己。自虐的自己。攻击性的自己。嫉妒的自己。后悔的自己。理性的自己。感性的自己。体贴的自己。卑鄙的自己。自己当中有好几个自己。这些自己毫无一贯性,甚至彼此矛盾,但是每一个都是真实的自己。松散地统合这众多自己的,就是个人。
所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个人存在。
个人是没办法声明个人的。
进行声明的,总是概念上的个人。
尾巴被身体揪住,脖子被概念勒住,悬在半空中的个人只能大叫着“好痛、好痛”罢了。
茜停止思考,推开玻璃门。
她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不过那个人……八成不会亲自前来。
这是一间时髦的咖啡厅。
侍者上前来,恭敬地询问她是否一个人。茜答道:“我和人有约。”扫视店内。宽敞的店内能够一眼望尽,可能因为是平日的白天,并没有多少客人。
茜的视线停留在窗边座位。
一名男子坐在堆出纸山的桌前,脸凑在残余的一点小空间,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东西。只有那个人突兀地浮现在一派斯文的景色里。
茜直觉地发现了。
所以她对侍者说找到了,直直地走向那名男子。
就算来到一旁,男子也没有注意到茜,不断地在稿纸上填入字迹规矩的文字。就在茜准备出声时,男子突然抬起头来,接着转头望向茜。
“哎呀。”
男子长得很像曾经在照片上看过的菊池宽(注:小说家及剧作家),但相当年轻。个子小,很胖,小小的鼻子上戴着圆框小眼镜。他穿着黑色西装、酱紫色的背心及宽松的条纹长裤,打着一条宽幅领带。钢笔的墨水把他的指尖都染成蓝色了。男子用钢笔尖对准茜,大舌头抵问:“织……织作茜小姐?”
“是的,请问……”
男子站起来,结果弄倒了桌上的纸山,纸张散落一地,他急忙弯身捡拾。
“抱、抱歉,因为你和我听说的印象相去太远,一时没有注意到。”
男子抱着纸堆站起来,再说了一次“抱歉”。
“您是……中禅寺先生的……”
“啊,是,嗳,请坐。”
男子将摆在对面椅子上的皮包抓过来,为茜腾出作为,但又弄掉了几张纸,于是又弯下身去。
侍者端着托盘送水来,伤脑筋地看着男子的动作,于是茜接下水杯,点了咖啡之后坐下。男子似乎总算安顿下来了。
“啊,我、我是中禅寺的朋友,叫多多良腾五郎。中禅寺有急事不能来,他托我过来,代他回答问题。他说我只要坐在这里,织作小姐就一定找得到……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代理人?”
“中禅寺先生……很忙吗?”
“好像很忙呢。啊,请。”
多多良摸遍了胸袋,然后抬起腰来确认后口袋,接着打开方才的皮包,在里头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抽出一张信封来。他拍掉灰尘后,递给了茜。
信封没有封上,里面装了一张折成三折的信纸。
本日因急事不克赴约/谨此致歉/容介绍多多良君为代理/此君可信任,切勿担忧/无论何事皆可询问/此致织作茜女尸/中禅寺敬上
内容很简略。
茜把信放进信封,收进提包。
多多良说:“就是这么回事。”
“我原本就觉得……他应该不会过来……”
他不可能来。
“他这个人深居简出。”
“嗯……不过说到忙,多多良先生看起来似乎也十分忙碌?”
这散乱的状况非比寻常。
“我?哦,我总是这样。”
“可是……总觉得好像因为我的事,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恕我冒昧,多多良先生是从事文笔业的吗?”
“我吗?哦,我是会写些文章没错,不过本业嘛……对,是研究者。这次因为一些机缘,《稀谈月报》这本杂志向我邀稿,所以才像这样撰稿。”
“哎呀,《稀谈月报》吗?那么……难道截稿日快到了吗?”
“截稿日已经过了。”
“咦?”
“这是下月号的,是连载。”
“哦……”
往桌上一看,从线装书、皮面书、古文书到誊写复印,杂七杂八的纸类堆积如山。最上面放了几张诡异的怪物图书,每一张都画了相同的怪物。
有个乌居。
怪物站在乌居的黑色笠木(注:笠木为乌居上面的横木)上。
嘴巴极大,眼睛硕大,牙齿锐利。
看起来也像鬼,但没有角。
散乱而浓密的长发环绕盘旋,覆盖了全身——或者说覆盖了巨大的脸。大量的头发旋绕着,刚毛之间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手抓着笠木,另一手握着像是鸽子的鸟。锐利的爪子陷进小鸟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把它捏碎。
怪物在鸟居上抓住鸽子,恐怕正要吃掉。
相当骇人的画。
茜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多多良发现茜在看画,说:“嗯?哦,那是妖怪。”
“妖怪?”
“妖怪变化,也可以说是妖魅、鬼怪,说怪物也可以。这个妖怪叫做毛一杯(注:日文中“一杯”有“很多”的意思,“毛一杯”意即“毛很多”),此外也叫做欧托罗欧托罗,或是欧托罗悉。”
“欧梭罗悉?”
“是欧托罗悉。不过应该也是恐怖、骇人的意思。不过不是梭,而是托。但是,也有可能本来是写做‘欧多罗欧多罗’,被误看为‘欧托罗悉’。事实上,从下个月号起,我要在《稀谈月报》上,每次介绍一个只留下外形和名字,但已经失去意义的绝种妖怪。这个毛一杯就是其中之一,是第二回的稿子。”
“您……在研究妖怪吗?”
“我专门研究大陆那边的妖怪。”多多良说。
“大陆那边……?”
“是的。仔细调查大陆的妖怪、和日本的妖怪做比较,可以从其中的变迁过程,看出有什么样的文化、如何在某些时代、透过什么样的路线传入我国。此外也可以看出哪些是我国特有的部分,哪些是模仿的。十分有帮助。”
“哦……”
“但是这个毛一杯令人不解,好像完全失落了。甚至有人说它站在鸟居上,所以是守护神域的妖怪,或是会掉到不虔诚的人身上,但是不知道这个说法的根据何在。一定是骗人的,是创作。我听说信州剑岳有个叫做山欧托罗悉的妖怪,会接二连三砸到登山者的身上,于是我兴奋地前往打听……结果也相当可疑。亏我大老远跑到南阿尔卑斯山去,那好像是最近才创作的民间故事。不过民间故事往前回溯的话,也全都是创作,没道理抱怨。就像去找生蛋的鸡,结果却碰上煎蛋一样。中禅寺说,这应该是一堆毛的妖怪。”
“毛……头发吗?”
“对。这是鸟山石燕的画,中禅寺说这是头发的妖怪,石燕为了在头发中附加神明的意味,才画上鸟居。我也这么认为。除了石燕的画以外,其他毛一杯的画里没有一张有鸟居。没有鸟居的图,因为妖怪的名字就叫毛一杯,完全就是一堆头发的意思。我们不是把又长又乱的头发称作棘发(odorogami)吗?欧多罗欧多罗指的应该就是那个吧。”
“哦……”
“欧多罗欧多罗的汉子写作‘棘棘’。唔,不过也有欧多罗欧多罗悉这样的说法,所以也有可拍、诡异的意思。棘这个字也念做hara对吧?这是刺,也就是荆棘丛生之处的意思。所以我想到它与薮神的关系。薮神是一种作祟神,是祭祀在村子角落的小神。它会作祟,很可怕。”
“哦……”
“另一方面,看看这个鸟居,我也注意到这个鸟居。画在这里的鸟居,笠木是笔直的,断面则是切成斜的,俄日切尔还涂成黑色。下面也有鸟木(注:鸟木为鸟居篮木麾下的横木。),贯穿了圆柱。鸟居虽然有很多种,但这是八幡鸟居。”
“这样啊。”
“是八幡鸟居。我对于上面画的鸟居是八幡鸟居一事感到在意。还有这只鸽子。”
“鸽子……?”
“鸽子是八幡大神的使者。喏,稻荷神社的使者是狐狸对吧?日吉神社的是猴子,八幡神社则是鸽子。八幡神与鸽子的关系,起源可以追溯到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宫,哪里有很多鸽子。神社佛阁里经常会放养鸽子对吧?那全部都是模仿石清水八幡宫的,是最近才有的风俗。”
“是……这样吗?”
“是的。有关鸽子的迷信全国各地都有,但是在祭祀八幡神的地区,鸽子是禁忌的对象。在秋田,八幡神社的境内,连触摸鸽子都被禁止。在岩手,因为鸽子是神的使者,所以不能杀害。在信州,祈祷病愈的时候,要向八幡神发誓一生都不吃鸽子。在岐阜,传说欺负鸽子,会触怒八幡神,耳朵会腐烂。《和汉三才团会》里写道:‘八幡土地之人误食之,唇立时胀肿闷乱。’听到了吗?闷乱耶,闷乱。肯定肿得相当严重吧,像这样鼓起来的……”
“哦……”
“而这个欧托罗悉抓住了鸽子不是吗?而且难以置信的是,它还站在八幡鸟居上。肯定会遭天谴的,绝对不止是耳朵腐烂、嘴唇肿胀这点程度而已。这有什么意义呢?是与八幡信仰中的禁忌有关的妖怪吗?说道八幡大菩萨,是受到武将崇敬的战神。清和源氏(注:清和天皇所赐姓的皇族子孙。)等也将八幡神作为氏神祭拜。”
“嗯……南无八幡大菩萨……”
“对对对。传说八幡神在二十九代钦明天皇时在礼前宇佐显现,受到祭祀,这就是起源,是宇佐八幡宫。而它在转眼间传播开来,现在全日本都有。八幡神的树木仅次于稻荷神。不是说江户最多的就是八幡、稻荷和狗屎吗?可是尽管数目那么多,这个神明的真面目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
“神明的真面目……?”
“八幡神与大自在天融合在一起,也很早就神佛混淆,冠了大菩萨号。从巴纹可以知道它具有水神的神格,传说它也是农耕神、母子神。像柳田老师就推测八幡神使锻造之神——也就是制铁之神。八幡(hachiman)也读做yahara,所以有可能是外来的神明。”
“制铁吗……?”
“对,制铁,古时候叫冶金。制造东大寺的大佛时,八幡神也因做为协助工程的神明大为活跃。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八幡神也和十五代应神天皇融合在一起。八幡神社的大本——宇佐八幡宫的祭神使八幡大菩萨、比卖神和大带比卖,大带比卖就是应神天皇的母亲神功皇后。比卖神是什么虽然难以断定,但全国的八幡神社几乎都把应神天皇、神功皇后、比卖神放在一起祭祀,所以……”
“不好意思……”
虽然明白若是没有这点饶舌,就没办法胜任中禅寺的朋友这个位置,但多多良这个人好像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起来。多多良无视于茜的打断,闪烁着圆眼镜底下一样圆滚滚的眼睛说:“啊,对了。这么说来,中禅寺说过一件很有趣的事。”
“中禅寺先生?”
“对对对。鸽子会被视为八幡神的使者,是因为鸽子(haro)与幡(hara)的发音相似——这是《和汉三才团会》的说法,不过中禅寺认为幡会不会是秦氏的秦(hara)。”
“秦氏……?是那个……”
“对,渡来人秦氏。中禅寺说,八幡就是使役渡来人秦氏的人。”
“使役秦氏……?”
“所以说,”不知为何,多多良的口吻变得很坚定。“秦氏是优秀的技术集团。不知是纺织制铁,他们似乎也带来了许多其他的技术。这么一看,也可以了解八幡神多义的神格了。嗯?对耶,秦氏来到日本,不就是应神天皇的时代吗?哦,好像连接在一起了……”
多多良露出宛如婴孩般的笑容。“那么这张欧托罗悉的画,意思是从使役者手中夺走使役渡来人吗?八幡神是应神天皇……鸽子是秦氏……捏住鸽子的怪物……”
这次多多良转眼间变成了苦恼的表情。接着他抱起双臂,歪着头嘀咕起来。“在背后的是%咦?消灭秦氏?不,欧托罗悉、恐怖、头发……”
“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样……欧托罗悉……恐怖……欲言亦惊惶(注:此处的惊惶音同欧托罗悉)……嗯?”
“不好意思,多多良先生……”
“咦?”
“呃,这番话非常有意思,但是我……”
“啊、哦,对不起,失礼了。我这个人习惯把想的事就这么说出来。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想着欧托罗悉的事,所以……”
多多良频频流汗,惶恐不已。接着他折起写到一半的稿纸,塞进皮包,恭敬地重新坐好,一次又一次以手巾拭汗。
“织、织作小姐什么都没问,我却一个人说个不停,而且还自顾自地沉思起来。哎呀,是在太失礼了。真的对不起。”
茜笑了。
真的很好笑。
“您和中禅寺先生总是聊这类话题吗?”
“每次和他聊起来,他从来不会阻止我,所以我不会自己住嘴,而且我也不会阻止他的话,所以很糟糕。连吃饭都会忘记。我的体格很壮,大家都以为我很会吃,但是这是天大的误会,我就算三天不吃饭都不会怎么样。求知欲远胜过食欲。”
“中禅寺先生也……”
——这么愉快地……
像这个人这样,愉快地谈论吗?
多多良说:“中禅寺就是一边说,也一边吃的很多。”
茜又笑了。
就像信上说的,这个人可以信赖。就算不是中禅寺,这名男子应该可以为茜解惑。原本茜还有些担心,认为如果中禅寺没有来的话,她的问题肯定无法一次解决。
“容我重新……啊,这么说好像也有点奇怪。其实我有个问题,其实可以透过书信解决——不,如果中禅寺先生能够代为调查的话,或许以书信请托较为妥当,但是出于一些原因,我现在居无定所,所以……”
“是的,我听说了,听说你把自宅卖掉了。中禅寺也说那样的话,就算想回信也无从寄起。”
“您说的没错。不久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