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子来到东京那天也这么想。她觉得这种缺乏情趣、杀风景的景色和生活,正完全适合自己。她现在仍然这么想。
敦子幼时在京都成长。
来到东京以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年。尽管如此,以前的朋友依然异口同声地说:“你一定很不适应东京的生活吧?”但敦子并不这么想。
骚乱的景色没有一丝多余。不,它清楚地自我声明:多余就是多余。在追求便利性的都市里,没用的东西全是垃圾。垃圾只能是多余的。相反地,充满情趣的景色令人难以判断究竟什么才是多余的。不,情趣这玩意就是多余,所以才能够触动人心吧。
敦子明白这一点,明白是明白……
要是能够予以数值化,了解只要容忍多少多余,就能呈现出情趣,那该有多好。
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叫做情趣。敦子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但是……
巷子是一条死巷。
是死巷啊。
敦子干脆地转身。
就在此时……
巷子正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
皮肤呈现半透明质感。
端正的脸庞左右对称。
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般空洞。女子在害怕吗?或者她平素就是如此?敦子无法判断。她身上的白色洋装脏得可怕,脚上也没有穿鞋子。
女子注意着敦子背后。
不堪流氓般的老板惩罚而逃脱的风月女子——首先掠过敦子脑海的模式这种老掉牙的想像。
但是——以逃亡来说,女子的动作相当缓慢,看起来甚至是悠哉。只是动作虽然迟缓,她看来仍像在意着追兵,不过却也不是不知该往哪儿逃,或已经疲累了的模样。
无论如何,女子的模样确实有些不寻常。敦子停下脚步。
女子发现敦子。
形状姣好,但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了。
——危险。
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女子的嘴唇确实是这么说的。
——危险?
接着传来人的声息。敦子立刻奔近女子并越过她,回到巷口处。她探出脖子一看,几名男子正跑过最初弯进来的巷子口。
回头一看,女子正看着敦子,眼神像是在求救。敦子小声问她:“有人在追你吗?”女子回答:
——也有人在追我。
——也有人在追你?
女子的声音像玻璃风铃。
——也……?
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确实有人在追捕女子。但是现在虽是午后,太阳还高挂天际。只要到大马路上,街上就有许多行人,敦子觉得与其藏在没有人迹的巷子里,出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敦子这么说,但女子摇了摇头说:
——被发现的话,会被跟踪。
确实,当场动粗并非明智之举,也没有必要在大马路上动手捉人。换言之,只能甩掉他们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待在无路可逃的死巷里只能坐以待毙。敦子思考了一下,对女子说她去叫警察,要女子躲藏好。这种情况,这么做应该是最妥当的。在非法而且危机重重的状况下,交由警察处理,才是法治国家善良的小市民正确的判断。
但是女子却说道:
——那样……太危险了。
起初敦子以为她的意思是“躲在这里会被抓到,我会怕”,但是她想错了。
女子似乎是在警告敦子。
女子说危险的不是她,而是敦子。
——我?
女子突然抬头。同时再次传来有人逼近的声息。敦子瞬间碰到旁边的木门。门没锁,里面似乎是人家的后院。敦子牵起女子的手,把她拉进里面,关上木门。
卡上门闩。
敦子想要开口询问,但女子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一会儿后,围墙外传来吵杂的脚步声。这是条死巷,一听就知道不会是路人。敦子和女子屏息在门后躲藏了整整一个小时。后来,女子不知道有何根据,说:“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敦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打开木门。
巷子和大马路上皆已不见那些男人的踪影了。
那些男人……
女子简短地说明:
他们在路上一看到敦子,立刻脸色大变,破口大骂,直朝敦子冲了过去,但是敦子突然弯进巷子里,所以他们追丢了。
敦子感到纳闷。
为什么自己会被人盯上。
他们有什么目的?
女子说,那些人暴跳如雷。
女子还警告说,不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些男人……
那些家伙……,对……
女子说他们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听到这个名称,敦子总算恍然大悟。
敦子心里有数。
韩流气道会……
蛙鸣声响起。
敦子回过神来。
她似乎一直盯着女子玻璃珠般的瞳眸。
或者说被迷住了比较正确?
自己看了几分钟、几秒钟,或者只有一瞬间?
女子以看似温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敦子。
——这个人到底几岁?
看不出年龄。
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身份和名字也……
——这个人是谁?
“请问……”敦子开口,她的声音沙哑。“……你……”
——是谁?
“……你……和那些人——韩流气道会的人,呃……是什么……”
——为什么我没办法直截了当地问她名字?
女子稍微改变了脸的角度,感觉她的表情暗了下来。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那些人……我觉得他们……想要利用我。”
“利用?”
“是的,他们三番两次找我去,我全都拒绝了。但是今天……他们强迫把我带出来……”
“带出来……?”
“是的。有四五人突然闯了进来,威胁我说如果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听话,我没办法抵抗。他们因为看到你,有三个人跑了出去,包围我的人墙缺了一角,我才赶紧甩开他们逃走了。所以也可以说……是你救了我。”
“这……”
什么意思?这个人……
“我……”女子说。“我知道未来的事。”
“预知……未来?”
敦子陷入困惑。
以敦子的常识来看,预知是不可能的。未来是不存在的,虽然能够预测,但不可能预知。从过去的资料导出来的所谓预测,只是从无限多的选项里姑且挑选了一个罢了。而且只是选择了可能性较高的选项,说起来仅是几率问题。未来已经存在,可以知道未来——这种颠倒因果律般的事,敦子根本不相信。
“预知未来吗?”敦子再一次问道。
但是女子近乎冷漠地,干脆地否定了自己的话。“不晓得,我觉得是假的。”
“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
“那……”
“我觉得……是有人照着我说的动了手脚。未来的事没道理能知道吧?”
“预言者自己让预言实现吗?”
“不是我自己期望的。只要我说什么,有人就会让它实现……,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话都会相继成为现实。这……不是我的意志。”
“怎么可能……?你说的有人是指……”
“这我不知道。”女子说。“我很害怕,我已经受不了了。不,我实在千百个不愿意。虽然不愿意,但我很寂寞……,所以被人感谢、被人信赖,让我觉得有点高兴。而且起初我是相信的。我……原本相信我自己的能力……”
“请等一下,你……”
——难道……
“……你是……华仙姑处女?”
女子将脸偏至看起来极为悲伤的角度。“我不叫……这个名字。可是,每个人都这么叫我。”
“所以……”
女占卜师华仙姑是现今当红的话题人物。
据说华仙姑的预言不仅百发百中,还拥有能将恶运转为好运的神通。但华仙姑不仅是身份,连年龄、长相都无人知晓。她住在哪里,也没有被公开。
即使如此,传闻还是透过口耳相传,秘密地渲染开来,听说她的名号甚至传到了财政界。
什么某政治家找华仙姑商量该如何自处、某企业一一征询华仙姑的意见来决定经营方针。大概在樱花凋零后没有多久,这类风闻就煞有介事地悄悄流传开来。
最初应该只是都市里近似嘲弄的流言。
但是这类流言没多久就卷入丑闻,逐渐自我增殖,化为漆黑的嫌疑盛传开来。
什么阁员级的重量级政治家遭女占卜师色诱,变成了窝囊废、什么那个女人一句话就可以左右股价涨跌、什么那个女的是昭和的妲己,妄想统治这个国家——不负责任的流言变本加厉,似无止境。
但是华仙姑本人依然藏身迷雾之中,也有许多人怀疑她是否真正存在。
不过敦子知道华仙姑真有其人。因为在流言扩大之前,就有个好事男人盯上预言百发百中的女占卜师华仙姑,锲而不舍地调查。
他是名叫鸟口守彦的糟粕杂志编辑。
记得上个月底,鸟口说他揪住了华仙姑的狐狸尾巴。因为是独家新闻,鸟口没办法透露得太详细,不过从他所说的片断来看,华仙姑这个女子是个泯灭人性、罪不可赦的冒牌占卜师。
——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一片空洞,但是敦子不认为这片空洞当中隐藏着邪恶。
“……请问……”
敦子想问“听说财政界的人都会去找你商量,这是真的吗”,却问不出口。她觉得这个问题很低俗。
敦子站起来,关上微启的窗户。
由于天候异常,春天都已经过了才感觉到寒意。
敦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该问些什么?怎么问?重要的是她该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态度才好……?
就在敦子想要开口的时候……
“磅!”一道巨响。
是玄关,接着厨房门后也传来粗暴的声响。敦子一瞬间陷入慌乱。
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
……是袭击。
“气……气道会……”她还来不及说完。门就被踢破了。
三名男子站在那里。
中间的男子踏出一步。“小姐,白天让给溜掉了哪……”
后面两人分往左右。
后门被揣破,又有两个人侵入。
男人以敏捷的动作占往华仙姑两旁。
“你以为那样就逃得掉吗?带着这么醒目的女人,以为我们找不到吗?你也是,竟然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哪……华仙姑。”
男子逼近敦子身边。
敦子狠狠地回视。
男子瞪住她,说:“好骨气。看看你这盛气凌人的表情。我就放过你这张可爱的脸蛋好了。”
“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么做!”
男子举起手来。
——不要紧,不要相信就是了。
敦子回瞪的瞬间,男子的手刀就朝着她的颈动脉劈下。肩膀一阵灼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男子的脸变成两张的瞬间,敦子侧脸吃了一记回旋踢。整个身子重重地撞上窗户。
窗玻璃破碎,敦子摔到窗外。
“住手!”华仙姑的叫声传来。就连这种时候,她的表情依然不变吗?——敦子竟想着这种事。侧腹部被踢了一脚,发不出声音,身体慢慢感到疼痛,整个人喘不过气。
衣襟被抓住,敦子被粗鲁地拉起来。女子“住手”的叫声被塞住了。“别杀她。”声音响起,胸口传来睡衣撕破声。
冰冷的夜风拂上肌肤。
男人的拳头打进心窝。喉咙深处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口中充满了铁锈味的苦涩液体。
意识……
敦子脑中浮现哥哥的脸。
2
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敦子的脸。好美的脸,显得很担心。明明是洋娃娃,却有表情呢。是倾注心血制造的,所以一定有灵魂寄宿在里面。不……这只是迷信,洋娃娃是假的,看起来会有表情,只是错觉罢了。不是光线的关系,就是脸的角度造成的,一定是的。
话说回来……
为什么呢……?敦子心想。
为什么洋娃娃会在我的房间呢?
我完全没有透露说我想要啊。
是婶婶买给我的吗?
还是姐姐……
哥哥……
啊……
哥哥,我好怕。
脖子一阵剧痛。
“啊,不可以动。”洋娃娃说话了,果然有灵魂……
好痛,全身疼痛不已。
“啊……”敦子发出声音。
洋娃娃——不,这不是洋娃娃。这个女人是……
——华仙姑。
“请……问……”
“你醒了,太好了。要不要紧?”女子以玻璃风铃般的声音说。
——这里是……上马的画室,我……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空洞。
敦子停止注视。
记忆渐渐地恢复了。与之共鸣似地,身体各处也痛了起来。背上的触感,自己的床,敦子睡在床上。女子——华仙姑坐在枕边,担心地——虽然依然面无表情——看着敦子。
“那……那些人……”
敦子姑且不论,这个人为何会平安无事地待在这里?她竟然没被带走?
“我想……暂时不会有事了。我会醒着……,你最好再休息一下。天还没亮……。啊,窗子他也帮忙修理好了,不必担心,虽然只是钉上板子应急而已……”
“修理……”
——帮忙?
谁帮忙修理好了?
气道会的那些人怎么了?
“我……”
“他说不要紧,骨头没断,是挫伤,疼痛也很快就会退了。他说对方似乎手下留情了……,可是竟然打出这么严重的瘀伤……真是太过分了……”
女子抚摸敦子的头发。“……你最好再睡一会儿……”
敦子闭上眼皮。
韩流……气道会。
太小看他们了。
弄个不好,自己或许已经没命了。
约一个月前,敦子前往气道会的道场。
当然是为了采访。
韩流气道会在新桥开设道场,为来路不明的古武术流派。它从去年夏天开始蔚为话题,过完年时,声名已经远播到各处都能听闻它的名号。
众人都说那不是一般的拳法。
说是能拳不着身,就打倒对手。
敦子无法置信。
她不知道那是念力还是气,可是不管如何,不具物理质量的东西,没道理能够发挥物理能量,也难以相信人体可以发出那种破坏性的力量。就算叫小孩子来想,也知道这不合理。
可是,街头巷尾盛传的那些风闻,听起来都对这套说法深信不疑,市面流传的有关气道会的报道,也看不到任何质疑的见解。其实这只是因为有识之士根本不屑理会那种东西,但当时敦子并不这么想。无论如何,不合理的事物横行世间的状况,让敦子这种人感觉到如坐针毡。
所以,敦子首先进行调查。
虽然自称中国古老武术,但气道会似乎并非承袭自传统流派,来历十分可疑。会长自称韩大人,完全调查不到他的底细,只知道他确实是日本人,但经理和奔命都查不出来。不管怎么查、怎么追溯,都调查不到相关资料。
然后……敦子与总编辑商量后,正式向气道会提出采访申请。
敦子并不是怀抱着揭露、纠举谎言的想法,她只使纯粹地想了解。所以那一天,敦子尽可能以恳切的态度进行了采访。因为要是一开始就抱持怀疑的态度,就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她仔细地参观练习实况,也和代理师范谈话。但是,敦子无法信服,没有任何事物触动敦子渴求逻辑的心弦。
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