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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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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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六公,那毒药,我实在喝不下。我一个妇道人家,胆子太小。我上吊行不行?”唐璞默默地合上那本册子,垂手侍立到一边去,经过令秧的时候,他的腿极为小心地一闪,怕碰到她。

“也好。”六公向唐璞道,“马上叫你的人去准备点白绫过来,要上好的。”

“依我看……”长老中那个从未开口说话的老人放下了茶杯,跟其他长老比,他面色上泛着奇怪的红润,“在祠堂自缢,不妥,打扰了祖宗们的清静不说,祠堂这地方,可是一点秽气都见不得的。”

“这容易。”十一公摆摆手,“叫人押着她回她们家里不就得了。在自己府里自缢,说出去也没有不妥的地方。”

“只怕又生枝节。”

“这话糊涂,谁又敢生什么枝节?哪个不知道这是整个宗族的头等大事,我倒借他个胆子……”十一公的胡子伴随着说话,一飘一飘的。

线断了。祠堂的屋顶在不停地转圈,就像小时候哥哥给她做的那个陀螺。眼前的一切隐匿于黑暗之前,她觉得自己能稍微看清的,是唐璞俯下来的脸。然后,她真以为自己用不着上吊,就已经死了。所以她不知道,门婆子冲上来掐了一阵她的人中,未果,又搭着手腕把了她的脉。

门婆子不慌不忙地对六公说:“老身略略通得一点岐黄之术,唐夫人的脉象,怕是喜脉。不敢乱说,还请诸位长老赶紧找个大夫来给瞧瞧。”

祠堂里顿时嘈杂了起来,似乎没人再在乎打扰到祖宗。唐璞微微地攥住了拳头,也许她用不着去死了——正因为这个,他胸口才划过去一阵说不清的疼。

唐家大宅里,不少人都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云巧坐在蕙娘的房间里,不肯走。“出了再大的事情,你现在都得去歇着。”蕙娘把这句话用软的、硬的、软硬兼施的语气讲了无数次,一点用也没有。不只是云巧,这几个人房里的丫鬟都静悄悄地站成一排,正好挡在蕙娘的屏风前面,没有丝毫要散的意思。蕙娘颓丧地把脸埋在十指尖尖的手掌中,重重地叹气:“你们都在这儿耗着也没有用,早就差了好几拨人去打探了,离祠堂还有好几丈远就被九叔的那班小厮拦了下来……”“我不信,就连她的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罢呦。”蕙娘无奈地摊手,“真听到什么动静,哪有不告诉你的道理?”“那就让他们一直在远处守着!”云巧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不是说他们要逼着她断指立誓吗——她总不能连叫喊声都没有吧——可是若真的断指,哪用得了这么些时辰?别看她十六了,其实她根本就是个孩子她什么也不懂……”云巧放声大哭了起来,蝉鹃也即刻跟着抹起了眼泪。

“这算什么意思!”蕙娘气恼地站起身,椅子在她身后“轰轰”地划拉着地面,“深更半夜的,你是不是非要吵醒了老夫人和哥儿才算干净?断指也是我过去听人家说的,谁能真的亲眼看见……”管家娘子在此时推开了房门:“蕙姨娘,小厮们回来,听说祠堂里散了,六公十一公他们的轿子都走了,只是没有咱们夫人的信儿,那个跟着的小丫头也不知被支使到哪儿去了。夫人好像是就在祠堂的后院歇了,族里看祠堂的那对老夫妇伺候着她,祠堂里彻夜都还有九叔的人轮班守着,咱们靠近不得。”

蕙娘招呼管家娘子在圆桌边上坐了,云巧急急地招呼蝉鹃,扶她起身离开圆桌,坐到旁边的矮凳上去。却立刻被蕙娘拦住:“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若真的丁是丁卯是卯地论起来,她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人,她坐下的时候我都该站着。”管家娘子也劝道:“巧姨娘眼下可千万哭不得,不能伤了胎气。依我看,今晚夫人不会有什么事情,明天天一亮咱们家的小厮也还是会过去打探着。不过九叔家的那些人向来跋扈——”“使些银子罢了,倒没什么。”蕙娘苦笑道,“我最心慌的,就是不知道这班长老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怕就算是打探到了消息,咱们也来不及想主意……宗族里的事儿,官府都能躲就躲,我怕咱们……”眼看着云巧又要哭,管家娘子硬硬地给蕙娘递眼色:“我倒觉得,谢先生像是个有主意的,他一向起得早,明天,我打发人早点去把早饭给他送过去。”“正是这话。”蕙娘会意地点头道,“我一早就去跟他商量商量,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次日清晨,跟着令秧去往祠堂的小丫鬟被一众唐府的小厮骑马带了回来,他们是在去往祠堂的半路上遇到了她。蕙娘和众人都在哥儿的书房里。一见着蕙娘,小丫鬟便跪下哭道:“蕙姨娘,可了不得了,我一整夜被他们关在祠堂的柴房里,根本连夫人的面都见不着。是一大早,那个看祠堂的老婆子,有一只眼睛有毛病的……”蕙娘急得叱道:“你这孩子就不知道拣紧要的说么,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人家的眼睛!”“是她偷偷放我走,嘱咐我来给咱们府里报信的。”小丫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像是从账簿上扯下来的纸,“那老婆子说,把这个交给咱们府里管事的就好。”“一个看守祠堂的婆子,倒会写字?”蕙娘惊愕地挑起了眉毛。打开匆匆看完,却僵硬地跌坐在椅子里,都忘记了叫小丫鬟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云巧面如土色,甚至不敢正视蕙娘的脸。

蕙娘把那张纸交给她的丫鬟:“去给谢先生看看。”云巧此刻才想起来,谢先生一直安静沉默地站在回廊上。

“没事。”蕙娘用力地笑笑,朝向管家娘子道,“叫你当家的马上去把罗大夫请来。告诉罗大夫人命关天。再去账房支银子,有多少拿多少过来。”

“蕙姨娘。”管家娘子面露难色,“老爷的丧事刚完,现在要银子,只怕都得动厨房买菜的钱了。”

“不怕。我房里还有体己的首饰。”蕙娘笑笑,“顾不得这些了,救命要紧。等一下,你知不知道六公平日里都请哪个大夫?”

“这个得去问九叔身边的人。他们一准知道。”

“那就叫小厮们去打听,把跟六公熟的大夫和罗大夫一起请到咱们家。顺道把我的首饰押到当铺去,全是在京城的时候攒下的好东西,只怕还真值个六七十两。”

“要那么多?”管家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么多,只怕人家大夫还不肯收呢。”蕙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云巧一眼,“咱们又不是叫人家来诊病,是求人家来撒谎的。”

“我横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云巧淡然地抿了抿嘴唇,“不过我就知道一样,若是大夫不肯收你的首饰,我跟我肚子里这个孽障,一块儿死在他们跟前。”

谢舜珲站在回廊上,背对着窗,注视着远处烟青色的天空。

“谢先生?”哥儿站在他身后,“蕙娘她们,究竟在商议什么?夫人到底被带走做什么呢?”

他转回头看着这十七岁的少年,头上依然纶着月白的方巾,白皙,清瘦,俊美,有一双大且漆黑的眼睛。谢舜珲知道自己答非所问:“这几天,怕是没心思想功课吧?不打紧的,咱们缓两天再念书。”

哥儿微笑的时候,眼神里却总有种动人的无动于衷:“让先生费心了,这时候还惦记着我的功课。”

“你们族里的长老们,希望说动你家夫人殉夫,以死明志。”

“倒也好。”哥儿轻声道,“若真这样,我父亲也走得安心。”

“不过现在怕是不成了。”谢舜珲来到唐家也住了月余,早已习惯了哥儿的性子:大事小事,在哥儿那里都是轻描淡写,“你家夫人有了身孕。现在请大夫过来瞧——若真如此,长老们便不好再提殉夫的事。”他犹豫了片刻,决定先不提门婆子撒的大谎。

“这又为何?”哥儿的口吻似有遗憾。

“若是损伤了你父亲这一支的香火,岂不是更让你父亲走得不安心。”

“也罢。夫人命不该绝,都有定数。”哥儿的双唇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委实太薄了些。尤其是在他抿嘴的时候更是明显。挺直的鼻梁下面,就剩下细细的一道线,若硬要在他脸上吹毛求疵地挑个缺点,恐怕就是这个了。

第三章

好像是没死。令秧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几种模糊的颜色在亮光里微微抖动,她看见的是自家卧房里的帷帐。

拔步床上的雕花,像沿着木头做的坚硬藤蔓一样,一直延伸到了屋顶上。都是爹挨个督促着师傅刻出来的。那个时候爹和哥哥都说,虽然论门第根基,王家高攀了唐家——可越是这样,令秧的嫁妆才更加不能委屈。他们倾其所有,发狠地去各家铺子里收了欠账——比不上是自然的,但是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新娘子的娘家不得体。爹还一直问师傅,像唐家那样的诗书人家一般都偏好什么式样跟花色,切不可突兀了惹人笑话。自打老爷从楼上跌下来,令秧每每想到爹或者哥哥嫂子,总像是怕烫着那样,轻轻一触就闪避开。不能想,想多了,哪里应付得来那些没有尽头的煎熬日子。而这些娘家的亲人,也的确不曾来看过她一次。只是拖人带过信来罢了。

大概是没死吧。不然,心魂怎么会如此从容地在人间事上停留这么久。略微挪一下身体,就被满身莫名其妙的酸痛冷不防推到帐外的灯光里去。她眨了一下眼睛,听得有人惊喜地说:“醒了!”然后就看见云巧急匆匆地冲着她俯下脸,一把攥住她的左手:“你可醒了,哪里不舒服就说,好生躺着别动。”蕙娘的身影从帐子边缘移出来,笑道:“云巧,跟夫人说话,满嘴你我,像什么样子,合该着掌嘴了。”随后歪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恭喜夫人了,大夫说夫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应该是正月头上受的胎。夫人放心,族里的长老都已经走了,他们也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延续香火,夫人不用怕了,只管好生歇着。”

她想说:这不可能。——在老爷归天的前几日她还见过红潮,她自己心里有数——但是云巧用力地盯着她的脸,下死力在她手心里更重地捏了一把,她像是被吓住了那样,不敢说话了。蕙娘的声调也是斩钉截铁的,令秧的眼睛放在蕙娘滑在裙子里的那块玉佩上,还隐隐看到了露出来一点点的,绣花鞋上宝蓝色的云头。管家娘子的嗓门更高些,她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还愣着干什么,跟我一块儿扶着夫人起来,先把安胎的药喝下去,隔一会儿再喝汤。”

“他们要我死。”令秧怯生生看着管家娘子,声音粗哑得都吓到了自己,“我都拿好主意了,我去便是,我给咱们大家换一块牌坊,也没什么不值得。怎的又不叫我去了呢?”

管家娘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夫人怎么又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蕙娘也微笑:“族里那些老人家,无非是啰唆几句,教夫人安分守己罢了。何至于论到死不死的,夫人没有跪过祠堂,一时吓坏了,也是有的。”云巧一言不发,依旧炙热地盯着她的脸,用力得像是要盯出泪水来。安胎药很苦。感觉跟那门婆子端给她的毒药一样难以下咽——那毒药她究竟有没有试着喝一点点呢,她觉得其实有,她记得尝到了一些味道,那一点估计还不至于要她的命——药汤热热地熨过喉咙,似乎要把嗓子里的皱褶全都熨平整了,五脏六腑内的寒气全都顶了上来,她挣开药碗的边缘,对着地面一阵干呕,什么也吐不出。管家娘子一面拍着她的脊背,一面叫小丫鬟倒水,她的言语间全都是愉悦:“不妨事的,夫人怕是开始害喜了,明早再问问大夫,看开些什么药好……”

所有的人都言之凿凿,好像祠堂里那个夜晚只不过是令秧一个人的梦。

难不成自己真的怀孕了——反正,是女人总有这一天的。既然众人都说是真的,那自己就当这是真的好了。她听见自己的手缓缓地从云巧的手心里垂下来,睡梦趁她虚弱,重重推她一把,她就像是滑了一跤那样顺势跌进去。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晓得再清醒时,已然是深夜,满身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她没有叫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屋里不知为何,灯还点着,明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慢慢地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她站在那丛看着让人心软的竹子前面,对唐璞说:有劳九叔。那时候她以为,唐璞就是她在阳间看到的最后一个算得上“认识”的人。她对他恭顺地笑,不带恨意,她只能这样跟所有的人道个别。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感觉已经糊里糊涂地到了来世。

云巧悄悄地靠近了帐子:“夫人,眼下这屋里只有你我。”令秧像是怕冷,抱紧了自己的肩膀:“云巧,我是真的像你一样,怀了孩子吗?”

“夫人自己清楚吧。”云巧的行动的确越来越迟缓了。她坐下来,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跟着你的人呢,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儿。”

“因为我想跟夫人说的话,不能让丫头们听见。”云巧将手里那盏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半边脸被晕成了微醺的样子,“夫人有身孕的事,是祠堂里那个看门的婆子一时情急想出来骗长老们的。随后,他们也怕真的伤了子嗣,就叫人把夫人抬回咱们家里——蕙娘当了梯己的首饰,塞了银子给大夫,大夫才跟长老们说夫人的确是喜脉。咱们原先谁也没想到,他们叫你去祠堂,原来比断指还狠上百倍。这次要不是多亏了那个看门婆子,只怕我是真的再也见不着你了。”云巧的手指轻轻滑过令秧的脸,四目相对,一个惊喜,另一个恻然。

“那又怎么样呢?能瞒多久?”令秧终于学会了短促地冷笑,“这种事情,就算我腰里缠着枕头挨上十个月,然后呢?孩子在哪儿?你们,着实不必救我的。”

“谢先生说,这也容易。到时候暗暗托人打听着,四邻八乡的总有穷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到时候给些银子,抱过来养在夫人房里就是了。除了我、蕙娘、管家娘子和谢先生,府里再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当着小丫鬟们,我们几个才必须做戏给她们看。蕙娘说,等这阵子熬过去了,是一定要去重重地谢那个看门的婆子的。”

“我不信真能瞒过去。”令秧摇头,随即缓缓地倒在枕上,头发如月光一样沿着被面滑下去,“云巧,你们为何要这么辛苦?”

“当时那么紧急,谁也想不了太多。夫人觉得,我们应该不闻不问,任凭你去死么?”

“我会连累你们。”令秧闭上眼睛,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拉起被子,把自己脑袋蒙进去,“行不通的,一个大夫使了银子,还有别的大夫,府里这么多人,全是眼睛……”

“蕙娘也想到这一层了。这回,真真是咱们运气好,族里六公和十一公最常请的那个大夫去给他母亲过三周年祭了,说是过几个月才能转回来。蕙娘也怕六公他们会请那个大夫过来诊脉,这就真的不好办了。”

“我就说了,行不通的。”

“可是。”云巧静静地掀开令秧蒙在脸上的被子,“夫人若是真的在这两个月里怀上一个孩子,不就都行得通了么?”

哥儿年幼的时候,曾犯过一阵子梦游的毛病,这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犯了一年多,无声无息地自己好了。只是梦游症好了以后,哥儿便再也没在二更天之前睡着过。府里人都晓得,哥儿书房里的灯,总是不会熄的,大家早已习惯——哥儿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中间起来给他添两次茶就好,哥儿便安然地清醒着,和巡夜的更夫一起,注视着唐家大宅一个又一个的深夜。

所以他很惊讶,管家娘子提着灯笼,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叩响了他的门。管家娘子脸上没有平日的殷勤,只说:“哥儿且随我来一趟,有紧要的事,老爷没了,只能跟哥儿商议,千万别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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