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半年的假。”蕙娘扬起脸,“回去娶亲,让她留在老家照顾你娘,你再回来,如何?来回盘缠,娶妻的使费,都由咱们府里出。我回头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是按照以往的例则结给你,还是再多添些。”她的腔调一如既往地精明果断,让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说“不”。
“蕙姨娘,侯武何德何能啊,真的当不起……”
他总不能告诉她,他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下了这个决心。老爷死在老夫人手里,老夫人如今生不如死——即便账房先生的死真的如他怀疑的那样,与这两人有关,上天也已经替他讨回公道了,即使他自己动手也没可能做得这么漂亮——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虽说作为一个复仇者,他很失败,可是败在天命手里,怎么说也不丢人。所以,是时候离开了——虽然他依然恨这宅子,也依然舍不得它。
“你今年多大了?”蕙姨娘放下茶盅,微微一笑,“我记得你来府里那年才十四,到如今怕是有七年了吧……”
“难为蕙姨娘记得,上个月,刚刚二十一。”
“也的确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她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目光让他心里一颤,他以为她马上就要说出些让他如释重负的话,他在心里这样乞求着观音菩萨。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一点不见老,即使丧夫也并未让她憔悴多少,反而浑身上下更添了种欲说还休的味道。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向他,一时间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倒退了好几步,她脸上浮起的笑容几乎是满意的,她不疾不徐道:“侯武,我若就是不准你走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后退了几步之后,他居然将手伸到背后去,插上了账房的门闩。那声轻轻的木头的响动让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的笑意便更浓了。“蕙姨娘。”他嗫嚅道,“我求求你开恩,侯武在府里这几年,承的恩泽这辈子也还不清,即便放我家去了,我也依然是咱们府里的人……”他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他只好绝望地注视着她墨绿色裙摆边缘绣着的细小的水仙花,他知道,自己跪下了。
“起来呀,你这呆子。这算干什么呢?”她继续往前挪着小碎步,“你这话可就让人寒心了,东家哪里亏待了你,我又哪里对不起你,你这般哀告着说要去,难道往日的主仆情分都是假的?”
他终于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像要把自己的脸揉碎那样,用力地埋进了她的裙裾。那件从来也不敢想的事情,其实做出来,也不过就这么简单。她的声音仍旧柔软,带着嗔怪的笑意:“这又算是干什么呢?叫我和你一起被天打雷劈不成?”他急急地站起身来,动作因为笨拙,险些被她的裙摆绊倒。他也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死死地捧住了她的脸庞,眼睁睁看着狰狞的自己映在她眼底静谧的湖泊里。她像是要哭,眼里眼看就要滚出水滴来,但是她却笑了。如果是这样近地端详着她,的确看得到她眼角有细细碎碎的纹路,它们若隐若现的时候搅得他心里一痛。蕙娘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是不是嫌我老了?”
他抱紧她,默不作声,满心都是屈辱。他这才明白,有那么多次,他冷血而又过瘾地盘算着如何复仇:看着幼小的三姑娘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芭蕉树底下,他就会想象着她的脑袋和身子在一瞬间搬家是什么情形,应该有一道鲜血划破她的脖颈,像风一样飞出来,一半喷溅在雪白的粉墙上弄出梅花点点,一半喷在她粉红色的身躯上——至于她的头颅,像个肮脏的球那样滚在芭蕉树底下的泥土里,双眼还不知所措地望着天空;遇上老爷一本正经地穿戴整齐坐进车里去做客吃酒,他便想象着马蹄从老爷身上如何清脆地踏过去,轻松俏皮地踩碎老爷的内脏就像踏着暮春时候的落花,然后车轮也正好碾着他的鼻子过去,让他的脸上凹陷出一个大坑,和身子底下的青石板路浑然一体;有时候那位十六岁的夫人会坐在二层楼上一脸好奇地眺望远处——他会想象如何把她的衣服扒光再把她从栏杆上抛出去——她毕竟跟旧日恩怨完全无关,所以对她的惩罚可以轻一些,自然了她能嫁给老爷便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该死。侯武常常出神地幻想着一场又一场又壮观又闻不到血腥气的杀戮,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无论恨意是多么愉快地宣泄而出,他心里也依然有股说不出的柔情——当他看到粉墙上那些偶尔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污渍,看着燕子又狡猾又优雅地掠过天井的廊柱,看着管家娘子在盂兰节的时候专注地折出那些纸元宝——温暖地抬头对他一笑道:“你看,这些够不够夫人在那边用的?”……时时处处,那柔情都会蔓延过来,像是雨后带着清香的苔藓。
原来这柔情的源头在这儿。在他眼前。就是她。
账房后面那间堆积陈年账簿的偏间是他们见面的绝好场所。每一次,她都静静地迈进来,像幅画那样不动声色地凝视他。像是安然欣赏着他所有的惶恐,和所有的冒犯。他故作粗鲁地扯开她的衣扣,满心疼痛地眼睁睁看着她被自己冒犯。每一次,当紫藤在门外心照不宣地咳嗽,他便知道她该走了。每一次,他都跟自己说,他会永远记得她满身月光一般的清凉和柔软——到他死。
“还急着回去娶媳妇儿么?”她趴在他耳边,戏谑地问。
“总有一天,我带你走。”这允诺让他浑身直冒冷汗,可是他觉得他别无选择。
“又说傻话?能走到哪里去?”她的指尖划过他的发丛,“我们走了,谁照顾夫人?这个家怎么办?”
“我不管。”他有些恼火。
“好了。”她的眼神像是纵容着一个耍赖的孩子,“只要你愿意,咱们永远这样——没人会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没人敢说出去。直到你倦了,想去真的娶媳妇儿了为止。我可不是老夫人,若我立定了心思要干什么,我便能打包票让任何人都不敢来为难你。”
他的脑袋里像是划过一道闪电那样一凛,但他不动声色道:“老夫人怎么了?”
“当年老爷一回家来,头一个便想收拾老夫人和账房先生啊。”她躺倒在他怀里,“是我跪在地下上求老爷,千万不能闹开来不然对谁都不好看——他才答应我只想个法子让账房先生出去。于是只好赖到账目亏空上头了——本以为,这样便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那账房先生是个性子烈的,受不了自己一辈子背个闹亏空的污名儿,就投了井。葬了账房先生那日,老爷拿着把匕首到老夫人房里,要老夫人自己断一根手指,立誓以后清白做人——刀落下去,没落在老夫人指头上,劈进了那张紫檀木的八仙桌里,然后老夫人便嘴角泛着白沫昏过去了。老爷自己也没料到,那以后,老夫人便开始病了。”
她住了口,端详他道:“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放心——有我在,没人有这个胆子。”
原先苦苦求问而不得线索的事情,原来答案一直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的仇有命运替他报了,可是他必须要做跟账房先生一样的事情。原本已经式微的暴怒就在此刻吞没了他,他辗转反侧到天亮,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如今已经在他胸口处牢牢生了根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要毁掉这个家,让他们最恐惧的事情发生,砸碎他们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然后,让他们自己砸碎自己。
(03)
进门的时候,蕙娘笑道:“真不知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竟也好久没来夫人这里坐坐。”令秧坐正了身子,有些费力地转动着腕子上的玉镯:“你日理万机,我想叫你来的时候都得顾及着,我们这起整日吃闲饭的也别太不知趣,耽误了你给府里赚银子的大事情那可就罪过了。”说得身边丫鬟们都笑了。蕙娘一边示意紫藤将手里的捧盒放下,一边道:“如今夫人取笑我的功夫倒是真的见长了。这是前儿三姑娘打发人带来的,新鲜的莲子菱角糕,他们府里做这个倒还真有一套,夫人也尝尝。”令秧连忙道:“真难为三姑娘想着。你看,你隔三差五地总带些新鲜物儿给我,弄得我想和你说话儿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打发人去请,怕你疑心是我屋里没东西吃呢。”蕙娘笑着掩住了嘴角,又道:“对了,我刚收到谢先生的信,他叫我替他谢谢夫人,帮他家的夫人抄佛经,还说下次抄了佛经一并交给我,跟着我的书信一道带过他们府上去就完了。”令秧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好,你下次再带信的时候,打发个小丫鬟来我这里拿便是。我不过也是为了多练练字儿。”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谢先生,“抄经”是多好的由头,这样便能把自己的信也夹进去——如此简单,偏偏她费了多少周章也想不到这一层,真是人笨万事难。
她自嘲着,脸上的笑意益发跳脱地迸出来,柔声道:“谢先生最近也不说上咱们家来看看。”“罢呦。”蕙娘挥挥手,皱眉啐道,“他哪儿还有心记得咱们,他忙得魂儿都被勾去了。夫人整日跟川儿媳妇待在一处,没听说么?怕是有近两个月的工夫,他都住在‘海棠院’里——最近那里新红起来的一个姑娘叫什么‘沈清玥’的,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浑忘了自己姓什么,咱们川少爷想去跟先生说话,只怕都要寻到清玥姑娘房里去才见得着人——夫人说说,这成什么话?谢家老太爷去年归西了之后,更是没人镇得住他谢舜珲了,我都替他家的夫人发愁呢。”令秧吃了一惊:“真没听过,兰馨跟我从来就不说这些男人们的事儿。”随后她略显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几个丫鬟,道,“你们都出去吧,这话可不是你们能听的。”紫藤和小如对视一眼,出门的时候小如终于忍不住,掩住了翘起的嘴角——她们倒也都知道,夫人在这类事情上,规矩是最多的。
四下无人了,蕙娘的声音反倒压低了些:“川儿媳妇怕是也没跟夫人提过,我听说咱们川少爷也是越来越熟悉那种地方了。要说那‘海棠院’真的嚣张,如今人家都说,十个打马从八角牌楼底下过的正经官人,倒有八个是往海棠院里去的。哎。”蕙娘长叹一声,“我也担心着我那个不成器的姑爷,也不知道三丫头能不能学得伶俐些,把他拴在家里。不然若真的被那起娼妇迷得乱了心性,可就不好办了。”“这话,我也不好直接跟他说。”令秧为难地托住了腮,“我倒觉得川少爷也不过是去看看,图个新鲜,横竖你交代账房,不许他从家里支银子不就完了。”“我何尝没想到这个。”蕙娘苦笑道,“我就怕家里支不出来银子,他到九叔那里去支——九叔向来是个不在乎小钱的,多为他做几次东便什么都有了。看来我还是得打发侯武去九叔面前通个气儿,侯武也是个男人,这话还好说一些。”
既然已经提到了侯武,令秧便顺势道:“我还正想要跟你商量这个呢,按说,侯武如今在咱们家里担着最重要的位子,咱们也该给他娶个亲,不如就在家里的丫鬟中间选个不错的,往后,侯武跟他媳妇儿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管家和管家娘子,他便也能安心在咱们家里待下去,你看如何?”蕙娘心里重重地一颤,脸上却波澜不惊:“夫人说得是,我不是没有问过侯武,不过好像他自己对娶亲这回事并不十分热心,我也就罢了。”令秧笑了:“他要是太热心了岂不是遭人笑话?咱们做了主给他选个好的,他哪有不依的道理?”蕙娘也笑道:“若说家里的丫鬟,到年纪的倒也有两个,只是嫁了侯武就等于要从此帮着管家,我怕一时服不了众,又生出事端来。”“别人难服众,”令秧胸有成竹地笑道,“你的紫藤还不行么?她年纪也大了,咱们不好耽搁人家——况且,她嫁了侯武,等于你的左膀右臂成了夫妻,谁还敢说什么不成?紫藤是在咱们家长大的,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她,如此一来她是真能跟你待一辈子了,多好。”蕙娘不作声,也没有注意到令秧脸上掠过的一点黯然。沉吟片刻,只好说:“夫人的主意好是好,可我想回去先问问紫藤的意思,若她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她。这孩子同我,毕竟跟别的丫鬟有分别。不过话既说到了这里,夫人就没想过小如么?我若是让紫藤嫁给侯武,众人还不更得说我在府里一手遮天了?不如把小如配给侯武,这样夫人的人成了新的管家娘子,不更是没人敢说什么。”令秧皱了皱眉,仓促地挥挥手道:“小如不成,一来年纪还小,二来性子太不沉稳,真扶到那个位子上去了只怕遭人笑话。还是你的紫藤大方懂事——况且。”令秧笑了,“你就当是心疼我行不行,连翘才走了没两年,我又得从头调教一个人,累死我。”言毕,二人不约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盅,似乎突然没有话讲了。
回廊上传来两个孩子嬉笑的声音,依稀掺杂着奶娘在说话:“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仔细跌了……”屏风后面最先露出来的是当归的脸,这孩子长着一双老爷的眼睛,可是脸上其他地方都像云巧,总是有股灵动劲儿,好像马上就打算笑出来。然后溦姐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风车是我的,还给我!”当归仗着个头高些,把风车轻巧地举过头顶又往屋里奔,蕙娘拖长了声音笑道:“好我的当归哥儿,你一天不欺负你妹妹,你便过不去是不是?”当归一边跑一边说:“风车是我做的,就是我的。”溦姐儿在后面急冲冲地嚷:“你说好了做好了送给我的,你耍赖皮!”可是一抬头看到令秧,溦姐儿便安静下来,不作声了。没人追赶,当归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举着风车的手臂垂了下来,脸上带着一副鸡肋一般的神情,嘴里嘟哝着:“给夫人请安。给蕙姨娘……”后面那“请安”两个字基本是被吞回肚子里了。
令秧的脸像是被自己的笑容融化了那样,张开手臂道:“当归过来呀。”嘴里虽然说着:“你一个哥儿,跟姑娘家抢玩意儿,害臊不害臊?”却是一把把当归揽在怀里,还顺便捏了捏当归尖尖的鼻头。问道:“吃点心不?”溦姐儿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漆黑的眸子注视了一会儿令秧,便又把眼光移开了。蕙娘看在眼里,只好对溦姐儿笑道:“不就是风车么,蕙姨娘让人再给你做好的。你喜欢什么颜色只管告诉我……”“依我看。”令秧依旧搂着当归,表情淡淡的,“风车也没什么好玩的,一个女儿家,整日为了追着风四处疯跑着,终究也不像个样子。”溦姐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是静静地往蕙娘身边靠近了些。蕙娘长叹一声道:“就由着她玩儿一阵子吧。”说着伸手抚弄着溦姐儿头上插着的一朵小花,“眼看着就该缠脚了,横竖也不剩下多少日子能这样跑一跑。”令秧笑道:“你就总是纵着她。”眼睛也不再瞧着溦姐儿了。
府里的人谁都看得出,夫人不怎么喜欢溦姐儿——虽然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比不上当归,老爷留下的唯一的血脉。蕙娘虽说知道个中缘由,心里却也难免觉得令秧有些过分,可是这话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她只好尽力地疼爱溦姐儿,让府里的人都看着,有她在保护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侯武和紫藤完婚那天,唐家大宅里倒也是热闹。
婚事都还在其次,众人现在都晓得了,从此以后他们便有了新的总管夫妻。旧日的管家娘子从此正式卸任,被府里养起来等着终老,仪式上,拜完了天地,这二人都没有高堂在身边,因此,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妇——老管家被人抬了出来,左右搀扶着架在椅子上,受了这一拜。
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