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慢慢的染湿肌骨。
屋内的烛台上还剩下燃有半截的火烛,百草盖着被子坐在床上,她两只手指绕来绕去,眉目低垂,眼观鼻鼻观心。
颜初起身离开桌案,他直走过来,语声含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啊?”百草回过神来,看到走至近前的男子,她视线左右看看,眸光闪烁不定,“颜初,你要睡觉了吧?可是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你怎么办呢?”
颜初笑笑,“如果你不觉得委屈,可以分一半的床给我。”
百草头渐低,脸上有些发烫,半晌才道,“那随便你吧。”
两人一起靠在床头的时候,颜初含笑道,“小丫头,把手给我。”
百草脸上更烫了一些,但还是依言伸出手,颜初握着她的手,将两人的胳膊伸向她的被窝,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百草全身热乎乎的,被窝里也暖烘烘的,她语声惊奇,“颜初,我的被窝里好暖和啊!”
颜初笑着收回手,“那你赶紧躺下休息吧!”
百草高兴之下,也少了许多扭捏,她脱下外层的衣衫,像一只滑溜的小鱼般钻进被窝。颜初背靠着床头,他似乎是曲着腿,一双手隔着被褥搭在膝盖上,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小丫头,我送给你的东西怎么不带在脖子上呢?”
百草一双眨动的眼睛,望上望下,似是没有安放之地,她小声嗫嚅着,“这个,这个……”
颜初侧目看向她,目光柔和而沉静,在那样纯澈包容的目光里,似乎所有的不善都可以被接纳,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小丫头,猜疑容易产生误会,信任不是指没有误会,而是遇到误会能给对方解释的机会,你说呢?”
百草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颜初笑着拂了拂她额头的发丝,“傻丫头,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相信你呢?”百草翻了个身,目光直直的望向帐顶,半晌,她将被子一点点的拉到脖子处,露出嘴巴,声音低低的道,“颜初,那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顿了顿,她舔一下嘴唇,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项链被流川夜拿去了。”
屋外,雪下了一夜。隔日,百草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她身子一软,又整个钻到被窝里,没赖一会儿,颜初推门进来,顿时有凛凛的寒风灌入屋内。
“小丫头,起来了。”颜初关上门,笑着走进来,他手弯里搭着一条鲜红的防寒披风。
“我早晨不饿,就不吃早饭了。”百草说。
“那还是要起来。”
“我真的不饿。”百草像包粽子一样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
“我不是来喊你吃早饭的。”
“那我更不起来!”
“起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我不看。”百草脱口道,想了想,退让一步,“要么等迟一点,你带我去看。”
颜初摇摇头,有些无奈道,“那要怎么,你才肯起来?”
百草缩在被窝里,身子拱的像个小土堆,“不是我不想起来,实在是穿衣服太冷了,太冷太冷了。”
颜初叹息一声,拿起她要穿的衣服,将手从床尾的地方伸进她的被窝,不消片刻,百草蜷缩的腿脚慢慢伸直,颜初将手从被窝里拿出来,“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被窝里这么暖和,我又舍不得起来了。”
“真不起来?”颜初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那就以后天天起来吃早饭吧!”
“哎呀,颜初,不要这样嘛!我起来,我起来还不行嘛!”百草穿好衣服,颜初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处小丛林。
“颜初,你要带我看什么呀?”百草一路问着,颜初只是笑而不语。直到两人踏上矮山坡,颜初用手指着小山下一块平坦的雪地,“那个就是了。”
这是一处人烟稀少的山野,周围生长着翠绿的毛竹,或是三五根一丛,或紧密相连,长势恣意而繁茂。
百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对面一片开阔的雪地上,堆放着百来个大小相同的雪人,一样洁白的身子,脖子上都系着鲜红的围巾,除了黑溜溜的眼睛,可爱的鼻子,雪人的两颊红润润的,像是被抹了腮红,看上去很是喜气洋洋。
这些精雕细琢的雪人整齐有序的围成一个实体的心形,而在雪人的前方,是用淡青色的竹叶堆积、排列成的几行楷体小字。
百草之类,遭良人采掇,而成良药。
心悦卿兮,以为良药。
我之于卿,能为良人否?
碧蓝的天空,洁白的雪地,憨憨的雪人,用竹叶码出的俊秀字体,以及字里行间所表达的情意,百草的两腮也如雪人的腮边,仿佛被人抹了胭脂,红润润,明艳艳的,光彩照人。
她用手指勾一缕发梢,半歪着头,笑盈盈的道,“颜初,你猜啊!我就不告诉你,你猜啊!”
“墨白楼主,重伤在身,却不惜用几个时辰的时间堆这些雪人,真是有心!”安静的竹林里,忽然传来一抹男子的语声,百草正要回头,眼角的余光却瞄到从侧面走来的女子,她目光闪了闪,低眉看着胸前的披风,手指捏着披风的开襟,磨上磨下。
☆、【104】都该死
女子走近,她看着颜初,“楼主内伤未愈,需要静养,何必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百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她咬着嘴唇,默默无语。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不会失了分寸。”颜初淡淡一笑,视线落在女子身上,“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吗?”
女子闭了闭眼睛,眼里有什么情绪被深深掩藏,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又恢复成以往的平淡,“镇国大将军项显之子,明日将在潇湘苑摆下酒席,邀请楼主前去赴宴。”
颜初凝了凝眉,“项将军?”
“楼主不想去也没事。”
“那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前来。”
“那你去不去呢?”女子目光看向百草,“对方也邀请了你。”
“我?”百草用手指了指自己,她移目看向颜初,“我可以去吗?”
女子的视线穿过百草,落在对方身后那片洁白的雪地上,她目光久久的看着那些雪人和雪地上的那几行字体,出神半晌,她默默无言的向山下走去。先前出现的男子,看着她转身离开,他迟疑了一下,也提步跟了过去。
白雪覆盖的山林又恢复成一片宁静,堆成实体心形的雪人,圆圆的眼睛,可爱的鼻子,鲜红的围巾衬着红润润的脸颊,一个个喜气洋洋,朝气蓬勃。
“颜初……”百草低低唤了一声,语声柔而软,后面不知道是没有话还是难以言说,沉默片刻,她只是将头靠近对方的怀里,伸手抱上了他的腰。
少女肩头搭着及地的鲜红披风,颜初将披风的对襟拢了拢,然后他笑着将少女拥入怀中,手臂抱的更紧了些。
白雪苍茫的世界,四野无声,天寒地冻,百草依偎在青年的怀里,心头却是暖融融的,你喜欢的人他也喜欢你,你拥抱一个人的时候,他把你抱得更紧,幸福,就这么简单。
“颜初,我想认识项将军的儿子,因为项将军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假如他愿意出面为我爹求情,圣上也许能网开一面。”
“嗯,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山下,走在前方的女子忽然止步,“你跟踪楼主做什么?”
“你不跟踪我,怎么知道我跟踪别人?”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刻意接近楼主。”女子回头,语声清冷,目光也是冷的,“楼主宅心仁厚,但我却没有妇人之仁,如果你敢对楼主图谋不轨,我一定会杀了你。”
“图谋不轨啊,他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不好那一口。”
女子一路走去,沿街遇到几个跪在寒风中的乞讨孩童,女子随手扔出半两纹银,她没走多远,猛的回头,身形如电般的抓住悄然出现的精瘦男子,看着他断去的左臂和左脸处的伤疤,女子眉头微皱,冷冷道了一句,“我给过你一次机会的!”
她语声未落,一掌劈向对方的天灵盖,那男子一头栽倒在地,顿时气绝身亡。
“到底还是有妇人之仁的嘛,如若不然,怎么不在第一次便痛下杀手,永绝后患?”黑袍男子淡淡开口,女子看也不看他,仿佛没听见。
“救命啊!”一道嘶哑的声音隔墙传来,那是一种带着绝望的呐喊,无助而又悲切。
“哈哈,小娘子,你就别叫了,你只要腿一张,便算还了你相公欠下的赌债。”伴随着一些粗鄙的话语,便是几个男人猥亵的笑声。
雪下的厚厚一地,像是一张纯白的地毯。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整道结实的木门裂成碎片,女子拔剑,她手中长剑挥出,荡开的剑光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割向敌人一招致命的咽喉!
“都该死!”女子转身的时候,屋内所有的男人,不论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每一个人都如朽木般倒下。
“都该死!”直到走出很远,女子莫名的又重复了一遍。
“明日的宴席,你会去吗?”黑袍男子在她身后问了一句,却没等到任何的答复。
屋外,积雪未化,寒风四起。客栈里的小伙计望着醉醺醺的女子,好意劝道,“姑娘,你实在喝的太多了,再喝下去……”
女子的剑指向他的胸口,“再来二斤烧酒,你给还是不给?”
“那就再来二斤烧酒吧。”相邻而坐的黑袍男子,淡淡开口,语毕,他对着小伙计招招手,又附耳低言几句。
不多时,小伙计便端了酒上桌,女子倒酒的手摇晃不定,几乎是倒一半泼一半,她连喝几碗,忽然皱起眉头,“这酒的味道怎么……”她摇了摇头,手上还没来得及拔剑,眼皮却如千斤重的垂下,闭合。
女子的身体将要倒下的时候,黑袍男子将她拦腰抱起,嘴上道,“小二,给我来一间上好的客房。”
燃有熏香的屋子里,闭眼躺在床上的女子忽然双眉紧蹙,声音痛苦的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黑袍男子从窗前转身,他走至床前,只看到女子深锁的眉头,以及额间的密密汗水。
“放开我!”女子似乎陷入梦魇里,她像是情绪激烈却又无法反抗,黑袍男子坐在床头,他的手覆在女子的额头,少顷,女子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然而却有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滚而下,朦胧中,从女子的唇畔吐出一句模糊的低语,“楼主,如果我不那么脏……”
黑袍男子屏息凝神,但后面已没有言语。
次日。潇湘苑。
颜初坐于右手边的客人席位,百草当然是紧挨着他坐下,流川夜拉开椅子,自然而然的坐在她另一边。
五花肉和小骨头进门,小骨头看到坐着的三人,他目光一紧,眼神说不出的凌厉。流川夜浑不在意,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百草和他对视一眼,注意力又放到颜初身上。颜初目光瞥见进屋的女子,他凝眉像是思索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那女子毫不谦让的坐到左手边仅次于主人的席位上。
五花肉用胳膊捅了捅小骨头,小骨头眯了一下眼睛,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坐位子的时候,两人都要抢左手边的第二张席位。
“堂主不在,这位子理应归我。”五花肉说。
“不管堂主在不在,你怎么能跟四哥争呢,五弟?”小骨头说。
两人争执间,烈苍郁缓步入内,他看一眼空余的席位,然后对着身侧的女子,用手指了指右手边的第一张席位,“你就坐那里吧!”
女子看着离那个座位最近的白衣青年,目光无声而冷淡,但是那样如湖面般平静的目光下似乎有什么情绪暗潮涌动,却不为人知。
烈苍郁在主人的席位上坐下,左手边的女子娇笑着挽上他的胳膊,“哥,你来晏城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这雍州太守连你来也不拜见,实在失礼!”
百草惊的张大了嘴,烈苍郁坐在主位上,那他是,他是?
流川夜和颜初都是表情如常,一个是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另一个似乎很快反应过来,也没有多言。
同一时刻,从门口款款走进一位女子,貌美如仙,身形玲珑,饱满处丰盈如涌,纤细处娇柔一握,像是盛开的牡丹,绽出国色天香,又如熏醉的海棠,别有一种娇媚明丽,当真是世间罕有的绝色佳人。
那女子美目一扫,盈盈的眼波似乎只望见流川夜,脚下也径直的走到他身边,姿态端庄的坐下。
五花肉从看到她,整个人便像失了魂魄,他目光直直的看着她,嘴巴半张,神情呆滞,像是被凝固了身形,直到他鼻子里有鲜红的血如水一般的流出,才恍恍惚惚的回过神,然后他也不跟小骨头争位子了,只是神思恍惚的坐下。
那位子在小骨头的下首,距离那美貌女子中间还隔了一个座位。
百草看着五花肉鼻子里汩汩流出的鲜血,又转首看向颜初,眼神几分忐忑,几分不安,还有隐隐的担忧和莫名的自卑。
坐在颜初另一侧的女子,也抬目看向他,眼神里有和百草类似的情绪,却又不完全相同,默了默,她收回视线,神色黯然。
“传闻潇湘苑的虞美人位居四大美人之首,今日一见,果然是容色绝艳。”烈苍郁淡淡开口,语声从容,他说着赞美的话,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倾慕之意。
他话声刚落,从门外走进一位年过五旬的男子,对着烈苍郁倒身下拜,俯伏在地,“下官柳承麟拜见项小侯爷,下官不知小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烈苍郁看一眼他的正二品官服,口吻淡淡道,“本侯年纪轻轻,柳知府不必行此大礼。”
百草啧啧嘴,知府大人,那可是很大的官呢!
“小侯爷纡尊降贵,诣访雍州,这以后的衣食住行便由下官负责吧!”柳承麟诚惶诚恐道。
“天子脚下,莫非王臣,柳知府身为一州长官,当心系万千子民,何须厚此薄彼?”烈苍郁平声静气,他看一眼卑躬屈膝的二品大官,“本侯在此与友人小宴,柳知府如有要务缠身,本侯就不多留了。”
☆、【105】见色起意
柳承麟久居官场,当下闻弦歌而知雅意,“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下官必定尽忠职守,忧思为民,倘若小侯爷改日闲暇,下官再设宴相邀。”
百草看着他躬身退出,这柳知府最宠爱的姬妾为他生的儿子叫柳顺一,才二十不到的年纪,终日花天酒地,沉溺**,名声很不好呢!再看一眼坐在身旁的白衣青年,两相对比,颜初多好呀!
那样风华绝代的他遇到毫不起眼的她,他却钟情于她,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也不过如此吧!
“本侯设宴于此,所邀之人,除了陆堂主和星司命,诸位算是来齐了呢!”烈苍郁说。
五花肉用手捂着鼻子,却有鲜红的鼻血从他指缝里不间断的溢出,流过手背,滴向衣衫,不多时,便染红了半边衣袖。
百草看着他和宁虞中间仅剩的一张空位,心下疑惑,明明只余一个位子,怎么会缺两个人呢?难道说,这里面有谁是不被邀请的?
小骨头抿抿嘴,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片衣衫,丢给五花肉,然后他视线望向宁虞,“归云堂你知道吧,天下第一的大势力,武林王者,江湖至尊!”手上拍一下五花肉的肩膀,“这是我五弟,归云堂的左副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五花肉!”
五花肉这次没有为那句“五弟”的称呼和小骨头争论,却为另一个称呼极力辩解,“我名字不叫五花肉,我是有名字的,我叫,我叫宗成。”
他看一眼宁虞,将头低下,曾经,他觉得这是多么有特殊个性的绰号!霸气!脱俗!不同凡响!
久而久之,这似乎也成了他的大名!时日久了,说到自己的本名,他竟是想了一下。这也是生平第一次,五花肉从心底里想对一个人说自己的名字,想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想要对方记住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百草在桌子底下慢慢的将手伸向颜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