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地,他的意思是要让罗淑英揍他一顿,等于代替师父让她出口气。
她冷酷地道:“我花去四十年的时间不要紧,可是,他不该知道文宗死了,还不来告诉我啊……”
声音甚是冷酷,仿佛是说起一件别人的事情。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忽然泪光一闪,两行珠泪,竟然夺眶而出,沿着白玉的面额一直悄悄流下。
方巨但觉一阵惨然,眯眼张嘴,形状甚怪。
须臾,他回复原状,迢:“啊,我哭都哭不出来……”
罗淑英猛可一震,缓缓地垂下头,仿佛这一瞬间,方寸间涌起平生积郁住的哀伤和幽怨。
她在心中叹口气,想道:“罢了,这大个儿心眼真好,可是我呢?为什么老天连可以出出气的人也不给我一个啊,难道我的青春,我的情感,就和尘土那么地贱。”
她大大地喘一口气,似乎又硬起心肠,道:“方巨,昔年我因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故,囚禁谷中四十年。如今,我再要试试这降龙杖法,就光用这根树枝作为宝剑,而且仅仅使用正方三招九式,我想,这样总不令你太过吃亏吧?”
方巨道:“不吃亏,不吃亏,你打我好了。”
罗淑英脸色一沉,道:“胡说,我打你还不容易么?只要我一举掌,哼她歇一下,又道:“你听着,若果你招架不住,赶紧将竹杖撒手,这样就可以不伤你性命。”
方巨俯着头瞧她,好奇地笑一声。
罗淑英冷冷道:“你那身横练功夫,在我面前却没用处,你看。”
手中树枝忽然疾点而出,只那么轻轻一下,点在大个儿腿上的贴骨穴。傻大个儿啊哟大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直蹲下来。
殿顶的瓦籁籁震动,回响久久不绝,把殿里的钟荃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迅疾如旋风一卷,直飞出来。
他一眼瞥见大个儿蹲在地上,抱着大腿,口中仍在鸣鸣而叫。当下心中略放,知道大个儿未曾遭这美貌而狠毒的妇人毒手,但仍然连声问道:“方巨,你怎么啦……”
罗淑英没有瞧他,却答他的问话道:“这浑人恃着横练功夫,故此我给点儿苦头让他尝尝。”
钟荃没敢再做声,因为他惟恐出言不善,反令方巨多受痛苦,只要方巨不被她杀死,便马虎拉倒。
罗淑英乃是当今玄门太清派唯一传人,点穴手法何等厉害,一出手便是透骨打穴的重手法,是以方巨只这么一下,饶他身巨如山,也得蹲下直叫。
她伸腿随便踢他一脚,当地响了一响。
方巨大叫一声,站将起来,皱眉眨眼地哼哈着,道:“方才我的腿子往哪儿去了啊?”
罗淑英严霜似的脸上,略为松弛一下,眼睛并不转动,淡淡道:“你还不回殿后去。”
钟荃的嘴唇嗫嚅一下,想说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低应一声是,身形一起,有如轻絮飘空,忽然已纵回殿后,那儿老方丈无住禅师,正盘跌坐,阖眼低念着佛经。
前殿的罗淑英轻轻道:“怎样?还敢让我白揍么?”
方巨摇头不迭,道:“不行,腿子差点儿不见了,我可不敢再试了。”他说得这么实心实意,以致罗淑英不忍再挖苦他。
她道:“那么现在你准备吧,我只用拦江绝户剑中的三招九式,便要赢你的降龙杖法。
不过,我虽不伤你性命,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你,哈,让我想想着…”
方巨可真不敢做声,静静等她沉吟忖想出主意来。
歇了片刻,她矍然道:“这样吧,你输了之后,便罚你绕那终南山而跑,力尽为止,你答应么?”
方巨点点头。
“但有一点再嘱咐你的,便是当你抵敌不住时,赶紧要将竹杖撒手,否则我这拦江绝户剑,因你竹杖威力仍在,更见神妙,必定留手不住,将你贵喉刺死,大罗神仙,也无法挽救,记住啊!”
方巨应了一声,便退后两步。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通体黄澄澄的,其间一圈圈紫晕隐现,十分好看。
这刻他演杖待敌,罗淑英谈谈道:“你先进招吧。”
大个儿人虽然傻,但也有他的心眼,暗中念叨道:“好主意,我那式‘西方握虎’,练得不够熟,师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师父又说,咱们佛门慈悲为怀,故此武功也不太讲究出手进攻的狠辣。可别要中她的计,被她抢了先着。”
这一下推想,可真花费大个儿的时间,罗淑英催他道:“喂,你想什么呀?老是张大嘴巴。”
方巨得意地笑一下,道:“不行,我先动手会吃亏,你先来吧!”
这家伙居然把心思都说出来。罗淑英不觉噗嗤一笑,忍不住逗他一句:“你的心思倒是不错嘛!”
方巨果然满怀大悦,道:“怎么,想得不坏吧,他们老说我傻。”
罗淑英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立刻又叹口气。
原来她忽然间感慨万千,只因笑本是人类一种常常使用的本能,可是,对于她而言,却是已经阔别了许久的往事,平常人都认为不值一想的事,对于她却是意味深长之极。
叹气并不能消除心中的感慨怅惘,她记起笑声荡漾得最多的沈家园,那儿有不少人工雕琢的花卉树木,泉水奇石。年轻的笑声招来满园春意。春光也赢荡着我的年轻笑声。这一切一切,都随年轻岁月,流逝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可复得。
方巨宏亮的声音道:“罗姑娘你先上啊!”
她像被他惊醒,身躯震动一下。
她心中想道:“难道我真的老了么?怎的老是沉而在那回忆里啊!”
凝眸一瞥,但见那庞大的方巨,正横杖待敌,显得十分神气。
她道:“好吧,你准备着,看剑。”声音余韵未歇,倏地一剑直挑而至。去势似慢实快,简直使人感到她好像有一种主宰的力量,这一下出手,仿佛应该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完成。
这种完美的感觉,甚至连方巨也如是感到。尤其她手中的树枝,宛如一柄锋快无比的剑般令人如处生死边缘。
他的紫檀竹杖较之对方的树枝,自然长得多。当下嗡然一杖横扫而出,杖风强劲无伦。
罗淑英还记得当年和青田动手时,那青田和尚杖上的力量。似乎尚没有这大个儿般强劲,心中喝声彩,压剑一削。
尖锐的嘶嘶声,锥心刺耳地响起来。
殿后的钟荃立刻认出这正是拦江绝户剑所触发真磁引力之声,但觉声音尖锐刺耳,相当难受。
跌坐在地上蒲团的老和尚,忽然跳起身来双手用力掩着耳朵。
钟荃骇一跳,猛然醒悟那真磁引力之声,既能令自己已具上乘武功的人,也觉得难受,这位毫无降魔能力的老和尚,当然忍受不住。
当下气聚掌心,倏然伸手,将老和尚掩耳双手拨开,然后替他掩着双耳,可是这一来,他便无法出去观看动静。
方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移官换位,但觉敌人树枝尖已划到肩膀,骇了一跳,呼呼呼连扫三枝,俱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妙着,天竺杖法果然与众不同,饶她武功妙诣天人,也迫不得已连削两剑,在暗中使对方身形移开,才遏止住敌杖威力。
她心中微惊,忖道:“这傻大个儿的是不能小觑,虽则看起来杖法招数间未够严密衔接,然而却胜在具有一身移山扛鼎之力,加上这根神奇的竹杖,威力无与伦比。咳,我可不能放松半分哪…”
原来早先她虽然没说出若果她输了时怎么办?可是在不言之中,已经含有若果如是,则她以后便得完全放手,不管是对钟荃抑是青田和尚。
数十年的积恨,岂能轻轻放过?她冷哼一声,眸子中射出那种森冷严酷的光芒。
那锥心刺耳的嘶声,忽然更加尖锐地响起来。她手中那根树枝,削的地方虽不大,可是枝影密布而出,宛如化为无数根,编在一起似的。
这一削已使了第二招三式,方巨那么庞大的身材,如行云流水般移转位置,却依然不曾觉察,手中那根紫檀竹杖,舞得呼呼地响,刚猛之极。
她那一片树枝影网未收,倏然又削出一排树枝织成的影网。
方巨大叫一声,但见敌人树枝已探将进来,将他那盘打急舞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完全破开,这还不打紧,奇是奇在自己竟然腰腿一软,猛然俯身急冲。似乎是自己觉着活得不耐烦,要用咽喉去碰敌人剑似的树树之上。
百忙之中,已无可救,这刻,即使钟荃站在旁边,也无法伸手解救。只因一则罗淑英的剑法大以神妙,根本无法插手。二则那大个儿又不争气,自己俯下身躯,用咽喉去撞人家的树技尖,这方巨一身神力,平常俯下身躯,叫人将之扳直,已是不可能之事,何况他是疾冲俯下的急劲?罗淑英这最后一招三式使将出来,已是有发无收的力量。尤其这一趟剑法,称为拦江绝户剑,可以想见是多么毒辣。她自己即使有心,也无法挽回这形势,再者,以她这等功力的人,那根树枝别说血肉之躯,便铜墙铁壁也可以刺进去。
生死一发,命在须臾,方巨忽然又大叫一声。
罗淑英啊一声,身形飘然向后飞起,手中三尺多长的树枝兀自颤抖不休,发出嗡嗡之声。
方巨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向地上,咕隆大响一声。
他的头颅先碰向地上,那个光秃秃的头,竟比钢铁还坚硬,大震连声中,地上火花迸射,竟砸碎了四五块大青砖。
罗淑英身形飘坠下地,手棒那根树枝,愕然闪眼四瞥。
只见空中影子闪处,呼一声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掉下来,直砸向地上。登时又发出金铁理鸣之声,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地回荡响着。
那正是方巨使用的沙门至宝紫檀竹杖,此杖重逾精钢,坚硬无比。故此落向地上时,发出这等声音,又砸碎了几块青砖。
这一来,那大殿上前后被砸碎的大青砖,不下十块之多了。
钟荃在后殿听得清楚,这时因其磁引力之尖锐声已歇,便不须再替老和尚掩耳,脚尖用力一垫,身形如闪电一掣,破空飞将出来。
“方巨,你……你怎么啦!”声音甚是凄惶。
方巨一骨碌爬起来,面上一片惊惧,用那宏亮的声音道:“不得了,乖乖,巨儿差点儿玩完啦……”
钟荃那颗心本来已提到喉咙口,这时一见方巨无恙起身,登时放下心来,脸上泛起安慰的笑容。
罗淑英冷冷道:“方巨,你虽然败了,但那一手救命绝招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方巨吁一口气,惊魂乍定,直着嗓子道:“哎,你好厉害,巨儿差点儿完啦,我那一手么?是……是石头上的和尚……”
“是什么石头上的和尚?”她的声音除了冰冷之外,加添了几分怒气。歇了片刻,她转眼一瞥钟荃,只见他脸上笑容末歇,全是自然关切的神情,当下挥手道:“你进去……”
钟荃应了一声,对方巨道:“你不准再和大小姐动手了,知道么?”
方巨张大嘴正待回答,钟荃已经飞纵回后殿,他只好受委屈地用手掌拍拍胸膛,没有再说话。
要知那方巨当日经过后藏,往萨迦寺拜谒智军大师之时,曾在石室之中,那许多刻在石壁上的复杂线条上,学会了密宗无上大法中四个妙绝架式,密宗在佛家中,等于道家的太清派,俱以具有神奇奥妙的降魔制邪的能力见重本教。
那太清派所传的拦江绝户剑,乃是天下一绝,毒辣无比,当之者,有死无生。可是方巨以旷世奇缘,学得密宗石室秘传四式,竟然在危机一发之间,撒杖伸手,轻轻一弹,立刻将罗淑英及喉一剑弹开。
罗淑英身形倏退,那根紫檀竹杖,吃她挑上半空,半晌方摔将下来。她当然不至于树枝撒手,然而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因为这拦江绝户剑,天下决无人能够轻轻一指弹开。换了功力较差的人,怕不更反被她所伤。
方巨因余势犹劲,煞不住脚步,咕隆大响地倒向地上。他自幼练的油锤贯顶功夫,这刻大派用场,无端把铺殿方砖砸的粉碎。
罗淑英真个听不懂他口中所谓石头上的和尚所指何意。芳心大愠,尖锐地问道:“你输了吧?现在怎么办呢、’方巨昂然道:“你告诉我终南山在哪儿,我跑就是了。”
罗淑英用手向寺外一指,道:“你出了寺,眼前见到的大山,便是终南山,这不很明白么?”
方巨点点头,道:“明白得很,我这就开始跑。”
罗淑英忽然觉得心中一软,但终于忍住,再不说什么话。心中却想道:“咳,我为什么老是这样,硬不起心肠来?就让他跑跑,直到筋疲力尽而止,也算是个惩罚……”其实她不过是宽恕自己而已,因为她的心的确硬得很呢。
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声我去了,迈腿便跑。
他是个天生的飞毛腿,霎时间已走得无影无踪。
罗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后,轻喟一声,徐徐向后殿走去。
老和尚无住已经重复跌坐在蒲团上,阖目念佛。
钟荃却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进来,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过一阵厌恶,烦厌地挥挥手,仿佛想摆脱这念头。
老和尚低沉而有韵律的经声,悄悄地散布开来,把这敞阔的后殿占据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这些可恶的秃驴都杀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对这杀人之事,感到十分厌倦。”
“哼,难道我真个心肠变软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那是一种怜悯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么?心肠竟然变得软了,不行,我非显一点儿颜色,让这些自命普渡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多大恶行。那是须要他们的鲜血来酬偿…”
“不过,他们也许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总不会快活吧?总不会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问难,一时未能委决。钟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觉十二万分担忧,面上的颜色,也跟着她面色的阴晴,瞬息变化。
在这天人交战,善恶消长之际,暮地殿外传来九下连续的钟声,悠扬嘹亮的清音冉冉飘散在全寺每一个角落。
老和尚大声地诵一声佛号,矍然站起来,庄严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圆寂了?这九响钟声,乃是本寺规定最隆重的圆寂报礼,这是哪一位大师啊?”
原来这佛门著誉的兴教寺,每逢方丈圆寂,方始大鸣九响钟声。可是,如今方丈仍活生生地在这殿堂中说话,那么,这是哪一位高僧呢?钟荃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罗淑英聪明绝顶。一见老和尚满面俱是迷惑之色,忍不住追问道:“老和尚这钟声里有古怪么?”
老和尚无住当下将实情说出,钟荃这才奇诧地啊一声。
罗淑英忽然面色大变,娇躯摇晃了几下。
她随手将头上丝巾解下,重复将白发扎住。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掩饰那惶乱的心情。
三人全都闭口无语,殿堂中清亮的钟声余韵,犹自绕梁未消。
她忽然将这僵局打破,轻轻道:‘咱们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说,念声佛号,当先带路。
罗淑英紧跟着老和尚,一直从后殿的侧门走出来,穿过一座宽广的堂屋,再经过一道长廊,打一个院的角门走出来,眼前树木迎人,再过去便是那座庄严简朴的骨塔,历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于此。
这一路穿行,竟不见一条人影,不闻半丝人声,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现在树木入眼,似乎有点儿生气,可是这感觉不过刹那间便逝去,这边也是一片死寂,只有秋风吹掠的凄凉声音。
罗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