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的拱背睡着。 李澄听到开门的声音,从书房走出来。 “你为什么会回来?”他问她。 周雅志被吵醒,转过身来睁开眼睛,看到方惠枣。 “阿枣!”她坐起身来,一边穿上高跟鞋一边向她解释,“刚才上来借你们的浴室用,因为太累, 所以在这里睡着了。” 她站起来,拿起皮包跟他们说:“再见。” 周雅志走了,方惠枣和李澄面对面站着,她想听他的解释,但他什么也没说,她从皮包里掏出那一 包胃药,放在桌上,说:“我带了胃药回来给你。” “已经好多了。”他说。 “我要赶搭最后一班渡轮回去。”她转身就走。 在计程车上,她不停为他找藉口。如果他们两个有做过些什么事,不可能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在 书房里,也许周雅志说的是实话,但这一次已经是她第二次碰到他们两个单独一起了。周雅志对他馀情 未了,那么他呢? 李澄看了看桌上那一包胃药,匆匆追出去。 车子到了码头,最后一班渡轮要开出了,方惠枣飞奔进码头,水手刚好要拉上跳板,看见了她,又 放下跳板让她上船。 渡轮上的乘客很少,在苍白的灯光下,各有各的心事,方惠枣哭了,她曾经以为她把两年零七个月 的时光都掷在最美好的所在,他却伤了她的心。 李澄赶到码头,码头的大门已经关上,最后一班渡轮刚刚开走。他颓然倚在码头旁边的栏杆上。他 不会告诉她,他曾经来过码头。如果爱情是一场追逐,他实在有点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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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轮离开长洲码头,露营结束了,学生们都舍不得走,方惠枣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家。她可以装着 若无其事的样子吗?她害怕自己办不到。 她还是回来了,李澄正在和乌德玩耍。 “你回来啦?” “嗯。” 乌德向着她摇尾巴。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她突然对他这副好象没事发生过的神情好失望。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她问。 他望了望她,又低下头来扫扫乌德身上的毛,似乎不打算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又和她来往了?” 他还是没有望她,只望着乌德。 “你为什么不望我?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你的要求已经超过我所能够付出的。”他冷漠地说。 她深深受到打击,反过来问他: “难道我没有付出的吗?你好自私。” “为什么你不能够无条件地爱一个人?”他抬头问她。 “你说得对,爱是有条件的,起码你要让我接近你。现在我连接近你都不可以,有时候我不知道你 心里头想些什么。” “如果我们从没开始,也许还有无限的可能,但是开始了,才知道没可能。”他沮丧地说。 “你是不是想我走?”她颤抖着问他。因为害怕他首先开口,所以她首先开口。 他没有答她。 “那好吧。”她拿出一个皮箱,把自己的东西通通扔进去。乌德站在她脚边,用头抵住她的脚背, 仿佛是想她留下来,她把脚移开,她需要的不是它的挽留,而是屋里那个男人,但是他连一句话都不肯 说。 “其他东西我改天来拿。”她提着皮箱走出去。乌德追了出去,又独个儿回来。 她走了,他痛恨自己的自私,但他无法为她改变。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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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志正在浴室里洗澡,有人揿门铃,她跑出去看看是谁,方惠枣站在门外。 “我以前曾经收留你,你现在可以收留我吗?” 她打开门让她进来。 “你跟李澄吵架了?” 方惠枣把行李箱放下,回答说:“是的。” 这所房子面积很小,陈设也很简陋,只有一张单人床。 “你跟李澄吵架,为什么会跑来我这里?” “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而且,我来这里可以监视你。” “监视我?” “看看你有没有去找他。” 周雅志不禁笑了起来,说:“你跟李澄一起太久了,竟也学了他的怪脾气,随你喜欢吧,反正我这 几天放假,不过我的床太小了,两个人睡在一起会很挤迫。” “我睡在这里。”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睡袋铺在地板上。 “晚安。”她钻进睡袋里。 夜深了,两个人都还没睡着。 “我们以前为什么会那么谈得来?”方惠枣问周雅志。 “因为我们没有先后爱上同一个男人。” “是你首先放弃他的。” “我现在也没要回他。” 第二天,方惠枣很早就起来,她根本没怎么睡过。她坐在地上看书,看的是她临走时带在身边的李 澄的漫画集。 到了下午,周雅志还没起床,方惠枣走到她床边,发现她的脸色很苍白,身体不停的发抖。 “你没事吧?”她摸摸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很烫。 “你在发热,你家里有退烧药吗?” 周雅志摇头。 “我出去买,你的钥匙放在哪里?” “挂在门后面。” 方惠枣到街上买了一排退烧药,又到菜市场买了一小包白米、一块瘦猪肉和两个皮蛋。 她喂周雅志吃了药,替她盖好被子,又用毛巾替她抹去脸上的汗。 “你不用上班吗?”周雅志问她。 “学校已经开始放署假。” “哦,是吗?”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晚上才起来。 “你好了点没有?” “好多了,谢谢你。” “很香,是什么东西?” “我煲了粥,你不舒服,吃粥比较好。”方惠枣用勺子舀了一碗粥给周雅志。 周雅志坐下来吃粥,她整天没吃过东西,所以胃口特别好。 “这碗粥很好吃。”周雅志说。 “谢谢你。”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生病。” “你很会照顾别人。” “这是缺点来的,他觉得我令他失去自由。” “阿澄是个长不大的男人,跟这种男人一起是不会有你追寻的那种结果的。” “我追寻的是哪一种?”她愣了一下。 “就是跟一个男人恋爱,然后和他结婚生孩子。我真的无法想象阿澄会做爸爸!”她忍不住笑起来 。 “你们曾经讨论过结婚吗?”她心里有点妒忌。 “我们一起的时候,从没提过‘结婚’这两个字。” “那个男人呢?你跟他分手了么?” “嗯。” “为什么?” “因为他跟我说了‘我爱你’。” “那有什么问题?”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原来我是不爱他的。这三个字本来应该很动人,想不到竟是一个测验。” “我们一生又能听到多少次‘我爱你’?” “的确不多。”她的头有点痛,用手支着头。 “你去休息一下吧,让我来洗碗。” “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或者我想感动你。”她苦笑了一下说。 “感动我?” “希望你不会把阿澄抢回去。” “你知道我可是铁石心肠的。” “我知道。” “你太小觑我了,是我不要他的,我为什么又要把他抢回来?” “你也太小觑阿澄了。他是很好的,如果有来生,我还是希望跟他一起。” 午夜里,周雅志听到一阵阵低声的啜泣,她走到方惠枣身边,蹲下来问她:“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爱会变成这样?我很想念他。”她在睡袋里饮泣。 “既然想念他,那就回去吧。” “我根本不懂用他的方法去爱他。” 到了第五天晚上,周雅志换过衣服准备上班。 “你去哪里?”方惠枣问她。 “我去上班,我这份工作是没有署假的,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一起去,监视着我?”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了。” “你有见过我那个黑色的发夹吗?”周雅志翻开被子找那个发夹。 这个时候,有人揿门铃,周雅志走去开门,她好象早就知道是谁。 “你来了就好。”她打开门让李澄进来。 方惠枣看到是李澄,既是甜也是苦;甜是因为他来接她,苦是因为他未免来得太晚了,她天天在想 念他。 “请你快点带她走,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周雅志跟李澄说。 “你不收留我,我可以去别的地方。”方惠枣蹲在地上把睡袋摺迭起来。 “让我来。”李澄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 “不用了。” “快走!快走!我受不住你天天半夜在哭。”周雅志说。 她知道周雅志是故意说给李澄听的。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跟周雅志说:“你的发夹在浴室里。” “好了,我知道了,再见。”周雅志把门关上。她想,她一定是疯了。她仍然是爱着李澄的,但是 她竟然通知李澄来这里带方惠枣走,她被方惠枣感动了么?不,当然不是,她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她要 证明自己已经不爱李澄。 方惠枣拿着行李箱走在前头,李澄走上去把她手上的行李箱抢过来,拉着她的手。 “对不起。”他跟她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太任性了。” “任性的是我。”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已经五天没见过他了。 “你爱我么?”她问。 “不是说过女人不要问这个问题么?” “我认输了,我想知道。” “不是说过已经到了危险程度吗?” “我想知道现在危险到什么程度?” “已经无法一个人过日子。” 她用双手托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他一下,说:“我也是。” 只是,爱情把两个人放在一起,让他们爱得那么深,不过是把生活的矛盾暂时拖延着。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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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好象来得特别早,才十二月初,已经很寒冷。这一天,方惠枣下班后骑着脚踏车回家 ,风大了,她就骑得特别吃力。经过公园的时候,她刚好遇到住在楼上那位老太太,老太太一个人从公 园走出来。 方惠枣跟她点点头。 “方小姐,刚刚下班吗?”老太太和蔼地说。她一向也很严肃古怪,这些年来,方惠枣都不太敢和 她说话,但是老太太今天的兴致好象特别好,脸上还露出往常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这辆脚踏车很漂亮。”老太太说。 “谢谢你。” “可以让我试试吗?” 方惠枣微微怔了一下,老太太这把年纪,还能骑脚踏车吗?但是看到老太太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 不好意思说不。 “好的。”她走下车。 老太太颤巍巍地骑上脚踏车,方惠枣连忙扶着脚踏车,但是老太太一旦坐稳了,就矫健地蹬了两个 圈,脸上露出一副俏皮的神情。 “好厉害!”方惠枣为她鼓掌。 老太太从脚踏车上走下来说:“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骑脚踏车。” “怪不得你的身手这样好。” “你和阿澄很登对。”老太太说。 “其实我们很多地方都不相似。” “爱一个跟自己相似的人不算伟大,爱一个跟自己不相似的人,才是伟大。”老太太说。 那天深夜,她和李澄在睡梦中听到一阵阵救护车的警号声,持续了好几分钟。 第二天晚上,她和李澄从外面回来,在大厦大堂碰到老先生一个人,他的样子十分憔悴。 “老太太呢?”她问。 “她昨天晚上去了。”老先生难过地说,“是哮喘,老毛病来的。救护车把她送去医院,医生抢救 了十多分钟,还是救不回来。” 夜里,方惠枣无法入睡。 “她昨天还是好端端的,虽然跟平常的她不同,但是很可爱--” “也许她自己也有预感吧。”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希望我和你两个人,哪一个先走一步?” “不是由我和你来决定的。” “我希望你比我早死--” “为什么?你很讨厌我吗?” “脾气古怪的那一个早死,会比较幸福。老太太比老先生早死是幸福的,因为老先生什么都迁就她 ,如果老先生先死,剩下她一个人,她就很可怜了。” “说的也是,那么我一定要死得比你早。”李澄说。 “当然了,你这么古怪,如果我死了,剩下你一个人,你会很苦的。”她深深地看着他,她是舍不 得他死的,但更舍不得丢下他一个人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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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方惠枣在家里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 “阿枣,我就在楼下的茶室,你能下来一下吗?”爸爸在电话那一头说。 “我现在就来。” 她匆匆来到茶室,爸爸正在那里等她。 “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在附近经过,所以来看看你。” “对不起,我很久没有回去看你和妈妈了。”她内疚地说。 “我们很好,不用担心。我们的移民申请已经批准了,迟些就过去加拿大,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一 起去吗?” “我喜欢这里。” “我每天也有看他的漫画。” “喔?”她有点儿惊讶。 “看他的漫画,可以知道你们的生活。”爸爸笑说。 “爸爸--” “我很开心你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而且我知道他是忠的。” “爸爸,你怎么知道他是忠的?”她笑了起来。 “看他的漫画就知道,他的心地很善良。好了,我要回去了,你妈妈等我吃饭。” “我送你去车站。” 方惠枣陪着爸爸在公共汽车站等车,这天很寒冷,她知道爸爸是专程来看她的。车站的风很大,她 把身上那条枣红色的羊毛围巾除下来,挂在爸爸的脖子上。 “不用了。”爸爸说。 “不,这里风大。”她用围巾把爸爸的脖子卷起来,这一刻,她才发现爸爸老了,他有一半的头发 已经花白,本来就是小个子的他,现在仿佛更缩小了一点。岁月往往把人的身体变小,又把遗憾变大。 离家那么久,爸爸已经老了,她觉 得自己很不孝。 “爸爸,对不起--”她哽咽。 “活得好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回报。”爸爸拍拍她的肩膀说。 “车来了。”爸爸说。 “爸爸,小心。” 她目送爸爸上车,爸爸在车厢里跟她挥手道别。 车开走了,她呆呆站在那里。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李澄忽然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爸爸来看我,我刚刚送他上车。” 他看到她眼睛红红的,问她:“你没事吧?” “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爸爸,是不是天下间的女儿都是这样的?永远把最好的留给爱情。” “大概是吧。” “他们要移民去加拿大跟我哥哥一起生活。” “是吗?” “这么多年来,你从没跟我的家人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应该抱怨。 “你知道我害怕这种场面的。”他拉着她的手。 “你不是害怕这种场面,你是害怕承诺。”她甩开他,一个人跑过马路。 他茫然站在路上,也许她说得对,他害怕在她父母面前保证自己会让他们的女儿幸福,这是一个沉 重的担子,他是担不起的。这天黄昏,他撇下球场上的朋友跑回来,是因为天气这么冷,他想起她,觉 得自己应该回来陪她,她的抱怨却使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徒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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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很冷,餐厅里坐着几个客人,阿佑在喝葡萄酒,肚里有一点酒,身体和暖得多,他已经很久没 见过桃雪露了,也许,她终于找到了幸福,不会再回来。 李澈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呢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酒红色呢帽。 “外面很冷。”她脱下帽子坐下来说。 “要不要喝点葡萄酒?喝了酒,身体会暖一些。” “嗯,一点点就好了,我还要温习。” “温习?” “我明天就要到英国参加第二轮的专业考试,还会留在那边的医院里跟一些有经验的医生学习一段 时间。今天温书温得很闷,所以出来走走。”其实她想在离开香港之前见见他。 “有信心吗?” “嗯。我已经习惯了考试。” “你吃了东西没有?” “还没有。” “你等我一下。” 阿佑弄了一客奄列出来给她。 “是蜗牛奄列么?”她问。 “是牛脑奄列,可以补脑的。” “真的吗?那么我要多吃一点。” 她把那一客牛脑奄列吃光,吃的是他的心意。 “祝你考试成功。”他说。 “谢谢你。”她凝望着他,他的一声鼓励好象比一切更有力量。 “我要回去了。”她站起来告辞。 他送她到门外。 “再见。”她依依不舍地说。 “再见。” 他回到餐厅,发现李澈把帽子遗留在椅子上,他连忙拿起帽子追出去。 “阿澈!” “什么事?”她在寒风中回头。 他走上来,把帽子交给她。 “谢谢你。”她戴上帽子,鼓起勇气问他,“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