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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李澄去看球赛,临行之前,方惠枣塞了一袋咖啡豆给他。 “这是什么?” “给你爸爸的,我昨天特地去买的。店里的人说是最好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种味道,那天家里 没有好的咖啡招待他,不好意思嘛。就说是我送给他的,让我拿点印象分。”她俏皮地说。 “快去!别要他等你。”她催促他快点出门。 今天很寒冷,李澄穿了一件呢短大衣,满怀希望在球场外面等爸爸。他一直渴望接近爸爸,但是几 乎每一次都弄得很僵,他想,这一次或许不同。 球赛已经开始了,球场外面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刺骨寒风中等他的爸爸。他是不会来的了,他就是 这样一个人,总是在他的家人需要他的时候舍弃他们。李澄把那一包咖啡豆扔进垃圾桶里。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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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李澄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场球赛精采吗?”她问。 “嗯。”他坐下来扫扫乌德的头。 “你们谈了些什么?” “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他向她咆哮。 她一脸错愕怔忡。 “他根本没来!你为什么要我去?你了解些什么!” “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才肯放弃占有一个人!”他觉得他受够了,她老是想改变他。 她没话说,她还可以说什么呢?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凶,她更从没察觉自己在占有他,她希望他快 乐,但为什么会变成他口中的占有? “我出去走走。”他低声说,“乌德,我们走吧。”他害怕面对这种困局。 他带着乌德出去,留下她一个人。 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乌德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听到一首似曾相识的歌,那是从地窖里的钢琴 酒廊传出来的,不久之前,他光顾过那里一次,刚巧也是听到琴师弹这首歌。 “乌德,你不能进去的,你在这里等我。”他吩咐它。 乌德乖乖地蹲在酒廊外面。 李澄独个儿走下梯级,来到酒廊。今夜的人客很少,他随便坐在钢琴前面,那夜看不清楚琴师的容 貌,今夜终于看清楚了,叫他错愕的是,弹琴的人是周雅志。她就象那天他见到她在街上走过一样,烫 了一头垂肩的曲发,一袭黑色的长裙包裹着她那纤瘦的身体,开得高高的裙衩下面露出两条象白瓷碗那 样白的美腿,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沧桑,兀自沉醉在悲伤的调子里。 她抬起头来,发现了他,跟他一样错愕,旋即又低下头,用十只手指头谱出那无奈的调子。弹完了 那一曲,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说:“很久不见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上班?” “钱用完了,要赚点钱过活。”她刻意省略了这其中的故事,淡淡的说。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阿枣呢?” “她在家里。” “你们结婚了?” “还没有。” “是的,你也不象会结婚的人。” 她叫了一杯薄荷酒,说: “我一直很奇怪你们会走在一起。” 他没搭腔,他不知道她所谓奇怪是指哪一部分。 她呷着薄荷酒说:“有一种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世界,她馀生唯一的盼望 就是跟他相依为命,过着幸福的生活,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阿枣就是这种女人,你却是个害怕 承诺的人。当一个女人太接近你,就会受到你的打击。” “你好象在解剖我。” “因为我们是同类。” 他望着她,她离开他的时候,他着实伤心了一段日子,除了因为被她背叛了,也同时因为他失去了 一个了解他而又愿意放任他的女人。 “不过你好象有点改变了。”她说。 “嗯?”他微微怔了一下。 “你眼里竟然有点温驯,好象被一个女人照顾得很好似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尴尬地笑了一笑,对男人来说,温驯不是一个好的形容词,她让他觉得他是一头被人豢养的野兽 ,已经逐渐失去在野外求生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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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澄从酒廊回来,看到方惠枣躺在床上,她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脸。 她没有睡着,只是这个时候,如果不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也就没有别的好说。有时候,晚上难过, 倒是希望真的会睡着,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就可以放下一些倔强和固执,当作没事发生一样。 他躺在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抱住她的胳膊,是试探,也是投降。她没有推开他,当他的手触到她的 胳膊时,她整个人好象掉进一窝酸梅汤里,好酸,酸里面又有甜。她转过身去,嗅到他呼吸里的酒的气 味。 “你喝了酒吗?” 他没说话,只是抱得她更紧一些。 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当女人知道男人为她而喝酒,心里总是有点怜惜,也有点自责,也许还有一 点自豪。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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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雨的日子,方惠枣会骑着她的脚踏车上班,穿过大街小巷,穿过早晨的微光与黄昏的夕阳。她 骑着的,是她的爱情,就象小仙女骑着魔术扫帚一样,仿佛是会飞上云端的。 李澄的爸爸后来打过一通电话来,是李澄接的。 “对不起,那天我忘记了。”他说。 “不要紧,我那天也没有去。”李澄说。 李澄又去过那家钢琴酒廊两次,周雅志会跟他聊天或者什么也不说,两个人想的事情也许不一样, 她想的是前尘往事,他想的是现在和将来。他一向喜欢听她弹琴,她进步了很多,从指间悠悠流出来的 感情是跟从前不同的,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但是这一切都变成了神采;而他自己,近来好象枯干 了,那本长篇写得好慢好慢,他真害怕太安稳的爱情和太安稳的生活会使他忘记了怎样创作,正如她说 ,他变得温驯了。 是的,他从来就没试过爱一个女人爱得那么久,从来不是他受不了对方,就是对方受不了他。 每次来这里,他都是带着乌德一起来的,它会乖乖在外面等他,这样的话,阿枣不会问他去了哪里 ,她会以为他和乌德去散步。 他不会在酒廊里逗留太久,阿枣会担心他的,他不想她担心。他是爱她的,然而,也只有爱,能够 将世界变成斗室,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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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方惠枣的生日,上完最后一课,她匆匆赶回家。家里的灯亮着,李澄出去了,她以为他想给 她一点惊喜,他从来就是一个随兴之所至的人。天色已晚,他还没有回来,他竟然忘记了她的生日,她 曾经提醒过他的。 她骑着脚踏车到球场找他,他果然正在那里跟大伙儿踢足球。 他看到了她,带着温暖的笑容跑到她跟前,问她:“你找我有事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 他这才猛然想起来,看到她生气的样子,他连忙说:“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庆祝。” “不用了。”她骑上脚踏车,拼命往前冲,不听他解释。她是爱他的,但他总是那么不在乎。 “阿枣!”他在后面追她。 她没有停下来,她什么也不要听。他拼命追上去,用手拉着脚踏车的车尾,企图使她停下来,谁知 道这样一拉,本来往前冲的她,突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和脚踏车一起滚在地上,翻了两个筋斗,手掌 和膝盖都擦伤了。 他连忙扶起她,紧张地问:“你有没有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看你做了些什么!”她向他怒吼。 他看到她的裙子擦破了,膝盖不停淌着鲜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 替她抹去膝盖上的鲜血。 “对不起。”他内疚地说。 “你看你做了些什么!”她扶起地上的脚踏车,她说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他送给她的脚踏车。那辆 脚踏车刚好跌在跑道旁边的石礅上,后轮挡泥板给刮上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她连忙用裙子去擦那道疤痕 ,可惜已经没用了。 “你痛不痛?”他关心的是她。 “你别理我!”她骑上脚踏车,愈走愈远,把他丢在后面。 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灯下。
7
方惠枣脱下裙子,坐在浴缸边缘洗伤口。这一袭白色的裙子是她新买的,特地在今天穿上,现在, 裙子磨破了,不能再穿,她心痛裙子,心痛膝盖,心痛那辆脚踏车,更心痛他心里没有她。 她努力替他找藉口,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是不知道的。他忘记重要的日子,他好象什么都 不在乎,他好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是她不能进入的。他喜欢随兴之所至,她有时候根本不知 道他心里想什么;但是,这些重要吗?最重要是他爱她,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否则象他这样一个人,不 可能跟她生活,他说过他正在一点一点的失去自己,单凭这一点,她就无法再怪责他。 她听到李澄回来的声音,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已经心软。 “痛不痛?”他走进浴室看她。 “如果说不痛,那是骗你的。” “紧要么?”他蹲下来,看她膝盖上的伤口。 他象个犯了错事的孩子,他不是有意伤害她的。她把手软软的支在他的肩膊上。 “生日快乐。”他跟她说,“我买了消毒药水和纱布。” “这就是我的生日礼物吗?”她把一条腿搁在他的大腿上,让他替她洗伤口。 “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她作势要踢他。 他捉住她的腿,替她绑上纱布,抱起她的脚掌,抵住自己那张温热的脸。 “你还是危险程度的爱着我吗?”她问他。 “嗯。”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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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李澄独个儿来到酒廊,周雅志正在全神贯注地弹琴。她看到了他,朝他看了一眼,然 后又专注在黑白的琴键上。天地间还有一种灰色,她和李澄分开了又重逢。那个时候,她爱上另一个男 人,她以为自己做对了,她和那个男人在欧洲好几个国家生活了一年,最后一站,她带他回去不来梅。 一天晚上,她和他在广场上散步,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她突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如果他 一直不说“我爱你”,她会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可是他一旦说了,她才知道自己不爱他。第二天,她就 撇下他,一个人回来香港。 她没想过要回到李澄身边,偏偏却又碰到他,她故意省略了离别之后的故事,因为那是一个错误的 背叛。再见到李澄,她比从前更怀念他,但他已经是别人的了。她是个挺爱面子的女人,她不会回头, 况且她没把握他会回到她身边,她看得出他改变了,如果不是深深地爱着一个女人,他不会改变得那么 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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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德来找李澄,方惠枣打开门让它进来,她蹲下来跟它说: “阿澄出去了,不如今天晚上我陪你散步。” 她带着乌德到街上散步,乌德蹲在酒廊外面,怎样也不肯再走。 “不要赖在这里。”她拉它走。 它还是不愿走,好象在守候一个人似的。 她一直没留意她家附近有这么一家钢琴酒廊,在好奇心驱使下,她沿着梯级走下去,赫然看到李澄 和周雅志,他们两个坐在柜台的高脚凳上聊天,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晚上常带乌德出来散步, 原来是来这里。 周雅志已经看到她了。 “阿枣,很久不见了。”她微笑说。 李澄看到了她,有点窘。 “我带乌德出来散步,它赖在外面不肯走,我觉得奇怪,所以进来看看。”她不想李澄误会她跟踪 他。 “坐吧。”他让她坐在他和周雅志中间。 “你要喝点什么?我来请客。”周雅志说。 “白酒就好了。”她说。 “你爸爸妈妈好吗?”周雅志问她。 “他们很好,你有心了。” “阿枣有没有告诉你,我中二那年曾经离家出走,她收留了我一个月?”周雅志跟李澄说。 “是吗?” “嗯。”方惠枣点头。 “阿枣的爸爸妈妈很疼我呢,我几乎舍不得走。那时幸亏有她收留我,要不然我可能要睡在公园里 。” “那时候我好佩服你呢!”方惠枣说,“我从来不敢离家出走,我是个没有胆量的人。” “阿枣的爸爸每天早上都要我们起来去跑步,这个我可捱不住。” “是的,我也捱不住。” 方惠枣笑着说。她想起她和周雅志曾经是那么要好的,为什么今天会变成这样? “我要失陪了。”周雅志回到钢琴前面,重复弹着那一支又一支熟悉的老调。李澄已经是别人的了 ,只有她弹的歌还是她的。 回家的路上,李澄什么也没说,他不想解释,解释是愚蠢的,如果阿枣信任他,他根本不需要解释 。 她好想听听他的解释,但她知道他没这个打算,她要学习接受他是一个不喜欢解释的人。 但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问他:“你还喜欢她吗?” “别疯了。”他说。他还是没法改变她。 乌德走在他们中间,他们两个却愈走愈开。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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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惠枣和几位老师这天带着一群中五班的学生到长洲露营,这群学生在露营之后就要离开学校了。 自从跟李澄一起之后,她从没离开过他一天,这次要离开三天两夜,是最长的一次别离,她心里总 是牵挂着他。 第二天晚上的活动是带学生到沙滩上看星,在营地出发之前,她打了一通电话给李澄,他的声音有 点虚弱。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紧张地问他。 “胃有点痛。” “有没有吃药?”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自己。你不是要出去吗?” “是的,去看星。” “别让学生们等你。”他倒过来哄她。 “嗯。” 天空没有星,阿枣那一边大概也看不到星。她离开了两天,他反而觉得自由。女人永远不能明白男 人追求自由的心,即使他多么爱一个女人,天天对着她,还是会疲倦得睁不开眼睛,看不到她的优点的 。 这个时候有人揿门铃,李澄起来开门,周雅志一只手支着门框,另一只手勾着皮包搭在肩上,斜斜 的站在门外,有点微醉,大概是喝了酒。 “我刚刚在楼下经过,可以借你的浴室用吗?” “当然可以。” “阿枣呢?” “她带了学生去露营。浴室在那边。” 周雅志走进浴室,洗脸盆的旁边,放着两把牙刷,两个漱口杯,一个电动须刨,还有一瓶瓶排列整 齐的护肤品,在在都是李澄和方惠枣共同生活的痕迹,她忽然有点妒忌起他们来。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问李澄:“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吗?我很累。”她一边说一边脱下高跟鞋, 在沙发上躺下来。 “没问题。” “可以把灯关掉吗?灯亮着的话,我没法睡。” “哦。”他把厅里的灯关掉,走进书房里继续工作。 她抱着胳膊,蜷缩在沙发上。今天晚上,她寂寞得很紧要,不想一个人回家去,在这个漆黑而陌生 的小天地里,有脚踏车,有绘在墙上的圣诞树,有人的味道,她竟然找到一种温暖的感觉。她突然觉得 她有权在寂寞的时候去找旧情人暂时照顾自己,这是女人的特权。 长洲的天空今夜没有星,大家在沙滩上点起了火,围着炉火跳舞。方惠枣看看手表,现在回去还来 得及,她打听了最后一班从香港开往长洲的渡轮的时间,跟同事交代了几句,说家里有点急事,得立刻 回去看看,并答应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会赶回来。昨天离家的时候,她把家里的胃药带走了,却没想到需 要药的是李澄,他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宁愿捱痛也不会去买药,她急着把药带回去给他,她要回去 看看他。 渡轮上的乘客很少,苍白的灯光下,各有各的心事,不经不觉,她和李澄已经一起两年七个月了, 他在夜校门外的石榴树下扳着枯枝桠等她的那一幕,仿佛还是昨天。离开史明生之后,她曾经以为她这 一辈子不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史明生跟她分手时不是说过人生有很多可能吗?遇上李澄,正是人生 最美丽的一种可能。 渡轮泊岸,她匆匆赶回家。客厅里一片漆黑,她扳下灯掣,看到一个长发的女人蜷缩在沙发上,面 对着沙发的拱背睡着。 李澄听到开门的声音,从书房走出来。 “你为什么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