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眉拧着,脸上难得露出肃色,可见在意。当然,他更在意的自然不是她这个朋友。
刘芳察言观色,突道:“张廷尉有话但说无妨,太师和霍侯都会为你做主。”
赵杏这时反一句也说不出来,霍光是她的朋友,石若嫣也是
“若嫣儿有错,本王绝不偏私,只要你敢赌咒,你不曾说谎,并拿出确切证据来。”刘去看她不语,上前一步,“你又想玩些什么招数?后悔了?怕舍了本王后,本王对你的利益不再照拂?可你拿谁来试本王的心也不该拿嫣儿来开刀。你在本王心中,比不过本王与嫣儿的情谊。懂了吗?”他最后一句,声音低得似乎只有二人能听见。
赵杏只觉眼前突然被薄雾般的东西遮住,忽而看不清刘去冷硬的脸庞。她看看四下,夏侯蓉、昧初、陶望卿还有眼前冰冷的石若嫣。
想起当日她带着唯一的朋友清风来长安之初,庭院红梅,佳人如雪终于,她摇摇头,朗声答道:“微臣找嫣妃并无大事。微臣没有咒能赌,亦不敢赌,若太师和娘娘宽怀,不治微臣不敬之罪,微臣先行告退。”
终是十数载情谊,她眼梢下意识地往张曼倩的方向一动,见他隔着几个人,似在看着她,可宛如他人看热闹一般,脸上古井无波,除去双眉略拧,那姿态倒和霍光相似。
他所站之地,不偏不倚,正在陶望卿背后。陶望卿嘴角有着一抹轻淡笑意,眼中却带着她熟悉的苍凉。
她从长廊轻跃而出,缓缓朝门口走去,心想,倒不知刘去会怎么治她。
背后,却并无他的声音传来。他突然变得沉静。
她也突然想起一句和此时情景似毫无关联的诗词: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时,有人走到她旁边,轻声说道:“这春寒料峭的,你在这里站了这许久不冷?太师既不怪罪,我们走吧,这次我真带你喝酒去。”
她眨眨眼睛,看清这人模样,这人脸上没有了平素的那种戏谑,眸中波光深邃。
他说着,忽地脱下外袍,罩到她身上。他一身单衣在院中站着,却无人觉得有丝毫滑稽好笑之感。只见他又回头向着人群笑道:“霍侯、曼倩,你们一起去吗?还是别了吧,这良辰美景的,你们想去我还不愿意呢。太师,张安世这小子初入官场,有许多规矩不懂,还望恕罪,臣日后自会好好教他。”
张曼倩轻声答道:“不扰右扶风安静。”
“行。”霍光相继开口,一字定音。
众人都很惊讶,看着方才发话的右扶风。他宠溺之情洋溢,竟不似说笑。若说是汲派之属,赵杏如今分明为刘去所舍,汲黯要一弃子何用?几乎所有人都是这般想法,又想起这人曾说的“小妾”,那种宠爱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赵杏没有回头,看不到众人的讶异,她也不可能再回头让人笑话,一时,心悬一线,便只等刘去如何回汲黯。
“张安世,你要随汲大人喝酒去?”刘去终于开口。他并没有回汲黯,而是问她,那声音一如方才冷冽,甚至更多一份冷漠。
赵杏吸了口气,还是回过身,不失礼数地回道:“是,太师。”
“那就去吧。”他明明并没有动怒,但语气里却像压抑着一种极深的情绪,听上去让人有些战栗。
“谢太师。”汲黯勾勾唇,很快把她带离。
出了院门,他在馆中寻了几名奴仆,吩咐备车,又压低声音对他们交代了一句什么。
赵杏微疑,他还说了什么呢?她问汲黯。
汲黯笑道:“你给我亲一下嘴儿,我便告诉你。”
赵杏翻翻白眼,“滚。”
他大笑,一路上牵着她的手。赵杏心中本有事,却被这种暧昧弄得脸红耳赤,浑身不安。她挣,他却握得更紧。他明明不会武功,高大却绝不壮硕,如非深知他邪佞多端,他看上去就是个俊美无伦的书生,但此时力道上却占着上风。他并非一个瘦弱文人。
赵杏终于忍不住道:“汲大人,你可以放手了。”
汲黯微微叹了口气,“你这小没良心的,这便过河拆桥?你不是想气刘去一气吗?”
赵杏被他说得心惊胆战,忙不迭否认,“我是嫌脑袋太牢固吗,哪里敢气太师大人?”
“就你和刘去那点事儿我能看不出来?”
赵杏看他不似平日笑意吟吟,眸中嵌着一丝阴鸷,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她有些慌乱,却又不知这慌乱,是因为害怕这人喜怒无常,还是其他。
“谢谢右扶风援手,安世出去走走,和右扶风就此别过。”
“这一杯酒,你果真不赏脸?”汲黯果放开了她,他身量长,高她不少,俯瞰着她。
赵杏自然感激他解围,但两人的立场却大相径庭。
汲黯道:“你心想,汲黯是个坏人,汲黯杀人不眨眼,汲黯不值得你结交。既然如此,那便罢了。”他说着,转身便走。
赵杏热血一涌,立刻唤住他,“无声大哥,是我的不是,我们走吧。”
她从怀中摸出钱袋,在手中抛了抛,“我请你。”
她是阳成助教养大的,阳成助这人本性亦正亦邪,是以她的性情之中便夹着精灵古怪,只是棱角渐被这宫廷磨平。汲黯和她父亲的性情实颇为相像,她的是非善恶之观很是分明,能和他做朋友,但对他作恶的一面,也绝不姑息。
“若让我找到你此前杀人的证据、此次谋害太师的证据,我还是会将你绳之以法的。你还敢和我去喝酒吗?敢,我们就去!”
汲黯抓起她的手,在她手心轻啄了一下,“我还怕了你不成?走,小鬼。”
赵杏不是没被吻过,但那是被刘去虽然后来也被这人轻薄过,但她认为他是开玩笑的,如今一下,又是这等古怪时候,她手心轻湿微痒,脑门轰地一下,整张脸又热了。她不由得退了两步。却也才退了两步,已被汲黯揽进怀里,“马车备好了,上车吧。”
馆中杂役和车夫看着右扶风将张廷尉抱进马车,皆看得目瞪口呆。赵杏更是被他们看得发毛。
进了马车,赵杏将外袍掷给汲黯,说了声“谢了”,便自动滚到一边。汲黯这次倒没做甚动作,只坐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赵杏却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
从驿馆到好酒家,当日刘乐步行过去颇费时,马车却轱辘一下便到了。
下得马车,汲黯很顺手地又牵起赵杏的手。赵杏瞪他,他只作没看见,道:“我要的好酒好菜,你这小官儿的钱够付吗?”
赵杏被他一唬,赶紧去捏自己的钱袋——那天她把钱都给丑丫头了,身上的钱还是问清风借的。
汲黯捏捏她的鼻子,“你亲我一下,我请你。”
赵杏打掉他的手,“少来,大不了老子留下来刷碗。”
汲黯闻言,笑得妖冶倾城。
眼前的大酒楼,先别说装修奢华,一股浓郁甘醇的酒香从里飘来,赵杏还没进去就知是好地儿,她贪婪地抽抽鼻翼。汲黯看着喜欢,突然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赵杏不免恼怒,“你再这样我走了。”
汲黯已占过便宜,颇认真地点了点头。
夜已有些深,但楼内却仍喧闹,好些富贾子弟在喝酒作乐,有些还带着姑娘。汲黯对满脸笑地迎上来的店小二道:“二楼。给我来个最好的包厢。”
店小二颇有些为难,“客官,这包厢已满客了,您看要不小的就在一楼给您寻个好地儿?”
汲黯也不多话,直接从腰间扯下圆滚滚的钱袋,整个扔过去,“要多少从里面拿。我要二楼最好的包厢。”
赵杏也跟方才的车夫和奴仆一样,看得目瞪口呆,“见过豪爽的,可没见过这般‘视钱财如粪土’的。老黑哥,您贪污了多少民脂民膏?”
“我没贪污,只是偶有做些能赚钱的营生罢了。”汲黯眸光明**人。
赵杏闻言,颇有些惊讶,但对于不用她付钱这一点,还是高兴的。
须臾,掌柜走过来,在掌柜一脸谄媚的笑脸下,他牵着她上了二楼。
掌柜亲自侍候,笑道:“两位爷点些什么?”
“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汲黯言简意赅。
掌柜自是喜欢,“是,小人便不打扰了。”
汲黯挥挥手,“嗯,下去吧。若有人来寻我,只让他们在外面稍等片刻。”
“是,小的明白,等会传菜跑堂和小二会在外面先行通传。”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便携着小二急急下去了。
“汲大人,你说这两人的眼神怎这般奇怪?倒像我们身上有什么似的。”赵杏有些失笑,侧头对汲黯道。
汲黯脸上方才还笑意盈盈,此时却尽数敛住。他看着她,很认真地回答:“他们要么认为你是我的妻妾,女扮男装,要么认为我们有些什么不寻常的关系吧。哦,对了,小鬼,我没忘记,那晚在李府,你亲口说,是你设法让卿儿通知霍光去救刘去的。”
赵杏被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浑身发软,她怎么便忘了之前她坏了他的好事!她是被哪门子的热血冲昏了头脑,与这只狼虎共酌?她干笑道:“右扶风大人,你是大人物,对付我这等小人物岂非有失身份?您的敌人是刘去”她说着,便往门外跑去。
汲黯却早已料到她的动作,手横过她腰间,已将她揽进怀里。她以为他要打骂她,没想到他却低头撬开她的牙关,唇舌直接长驱直进。她拼命躲避,却被他两手一挟抱起,顺势压到桌上,吻了下来。
赵杏惊怒,声音却被他堵住,更推不动压在她身上的身躯,左右躲闪间,汲黯的脸庞摇曳在她眼前。他目光幽深灼热,和平日不同,他似是在惩罚她当日所为,却又不像,似乎纯粹是想与她这般纠缠,就像方才的亲密一样。虽然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好闻,却还是让她难受
“客官,有客人找您。”门外脚步声响起,很快,传来小二恭恭敬敬的声音。
小二报毕,又按照汲黯的吩咐,道:“里面那位爷请客人稍等一下。”
“哦,他竟还敢让我等他?”那位客人淡淡说着,那小二似乎是要阻拦,却被他一脚踢开,猛地推门进来。
“若你敢跟这人离开,本扶风就告诉刘去,你心里那个人是张曼倩。”汲黯眼中幽暗,轻声说道。
赵杏却惊得几乎拢不住散乱的衣衫。
便在这当口,来人厉声喝道:“张安世,你和汲黯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中难掩震撼和盛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143章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一)()
他朝他们快步走来。
汲黯从赵杏身上起来,在那人伸手拉向赵杏的同时,一手握着她的手腕,笑道:“戴王爷有礼。”
这来的正是刘文,他猛地抓住赵杏另一只手,冷冷看向汲黯,“敢情右扶风将本王找来,为的就是欣赏这场活色生香的春宫?张安世,跟我走。”
赵杏看到他眼中的极度厌恶,知他是为刘去而怒,但方才汲黯的话让她不得不抽出自己的手,“戴王爷,方才我并非自愿,不管你信不信。”她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刘文眸光暗下来,冷笑道:“你非自愿,却不愿跟我走?”
他又改看向汲黯,“倘若右扶风想让小王当见证人,将事情传到我二弟耳中,这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第一,我不会将这事告诉他,张安世如此污秽,本王不嫌玷污了自己的嘴巴?第二,即便我二弟真知道,甚至亲见这一幕,他也不会怎样。他是我朝陛下亲封的代政太师,还愁没有女人?绝色倾城的有,才情聪慧的有,温柔贤淑的亦有!”他阴沉地将话撂下,转身便走。
赵杏几乎便要跟着他夺门而出,眼前这肖似刘去的背影她赶紧别过头,不敢再看。
汲黯却笑了,“戴王爷,你以为我把你叫来,为的只是看我和张安世亲热?我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刘文冷笑一声,脚步不停,就在他迈出屋门之际,一句话却如惊雷般让他陡然停下来。
“若我愿意扶植你,你可愿当皇帝?”
这话让赵杏也大吃一惊。
刘文更是立刻转过身来,指着汲黯便道:“放屁!”
汲黯只是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那一霎,赵杏竟突然有种感觉:这汲黯并不是说笑,亦不是戏谑,甚至竟也不像是阴谋。
刘文眼中一点一点浮上笑意,“右扶风真是好计谋,刺杀不成,知我二弟不好对付,竟想到兄弟阋墙这一着!可惜,刘文早许下承诺,永世效忠刘去,绝不做你的傀儡皇帝。”他说着,猛然转身,迈开大步便走。
赵杏心里大声说了个“好”字。这争权夺位历史上从来就不曾消停过,多少皇帝踩着手足血肉坐在最高位置,睥睨众生。刘去无疑能耐,让刘文对他如此信服。
“好个兄友弟恭。”汲黯却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赵杏只觉这声音刺耳,她冷冷看向汲黯,没有说话。既然他要让刘文误会他们,她成全他,她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她和曼倩之间的不寻常不意,汲黯也正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末了,在刘文踏出门的一霎,他轻声笑道:“若你知道,刘去是怎样当上这个代政太师的,你也还拥护他,那你只管走吧。
“戴王爷,我并非要你当傀儡皇帝,这本就是你父亲的愿望。广川缪王遗诏,立的本来就是你,是夏侯十二弑父欺君,暗地里改了遗诏。”
“你说什么?”
赵杏仿佛被人在心口狠狠打了一拳,莫说她几乎站立不稳,刘文也生生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来。
“不可能!”他盯着汲黯,目眦欲裂,“汲黯,你为了让我和十二少反目,竟连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捏造出来!”
他蓦然大笑一声,赵杏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杀戮。他向二人步步逼近,赵杏突然想起:汲黯似乎不懂武功,她也只有三脚猫的功夫。
汲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她到底要不要救他?
正在惊惧关头、迟疑当口,刘文却没能再踏前一步,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背后将他制住。
据说这人武功绝冠天下!
不消说,此人正是也秘密来此却突然消失了的卫青。卫青在边关没有战事的时候,不得轻离长安,要离长安,必须得天子朱笔御批,如今武帝令刘去代政,该当刘去允可才行,大汉此律,正是为了防止手握重兵的臣工突然发难谋逆。
刘文登时动弹不得,他狠狠地盯着汲黯,“怎么,挑拨不成,只好动武了?”
他又冷冷看向卫青,“我道李府那晚其中一个蒙面刺客武功为何如此厉害,直杀得我们毫无招架之力,原来是你。你可知擅离长安是重罪?”
卫青微微一笑,“抱歉,戴王爷。卫青只听大哥的命令。重罪只怕也治不到我,刘去见着我了吗?只要他没有当面看到我,便不能将我治罪!”
刘文冷笑,傲然地抬起下巴,盯着汲黯,“右扶风,本王劝你还是放人为妙。我出门前,曾与二弟言及,我是为找你而来。”
他眼中仍布满浓重的憎恨和杀意,仿如阴天里的浓雾,让人陡感战栗,这是赵杏在温雅如玉的刘文身上不曾看到过的。果然,王室子弟都有着与生俱来的狠辣。
汲黯却不惧不怕,只幽幽地叹了口气,那神色便似遇到一个顽劣的孩子,“可惜我没有刘去谋逆的证据。”
刘文眸中讽刺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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