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平安突然在房外喊。
“进来。”他缓缓答着。
平安推门而进,将一信函交到他手上,低声道:“这是清早一名小厮送进驿馆,指明要交给公子的。看他神色甚是紧张,想来交代的人是千叮万嘱了的。”
不必平安说,张曼倩一瞥那笺上密封的蜡泥,已知来信不简单。
这种蜡泥为石庆、桑弘羊和他之间传信专用。这信若非来自石庆,便是来自桑弘羊。前者此前方才来信,说已开始在霍光身上部署,借石若嫣来诱反这位博陆侯。
这信很可能是桑弘羊送来的。
桑弘羊此时正伴在刘去左右,是探到什么重要信息了吗?
他心下一紧,立下将信函拆开,抽出信纸。
只见其上写着:刘去等将假借汲黯或你名义夜审死囚。
好方法!
他看罢,眉心猛地一凛,燃了火折子将信函彻底烧掉,又吩咐一旁的平安道:“立刻备轿,我要去李府一趟。”
他出门的时候,却恰恰碰上公孙弘和贾政经出门,双方的轿子都候在驿馆门口。
公孙弘淡淡问道:“不知张鸿胪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一笑,回道:“想必和大人目的地一样。”
“哦?”公孙弘反诘,“老夫这是要去衙门,虽说衙门和李府毗邻,但若张大人去李府拜谒右扶风,那我俩的目的地可不一样。张大人此次奉命过来是办案,而非探亲,该到衙门调查,还是另有所图地去李府,莫要混淆才好。”
张曼倩也不争辩。
公孙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拂袖,和贾政经进轿离去。
他让馆中杂役起轿。从获悉身世开始,他已忍了十多年,如今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公孙弘和贾政经到府衙去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若在坊间也找不到证据,李勤寿自己的衙内还能让他们找到证据不成?整个临淮郡,也只剩李府和牢房才有证据了。
桑弘羊没有说明刘去等夜探牢狱的具体时间,想是计划未定,一旦确定行动,桑弘羊未必能及时通知他。刘去这方法甚妙,只是既然预先让他知道,他自然不能让刘去成功。当然,他不会亲自动手,只会将这件事透露给汲黯,因为没有多少人会喜欢后浪推前浪。
李府。
赵杏没想到,她化了许久的妆,装扮成那个进府不久、多在厨房做粗使活儿的丫鬟秀儿才个把时辰,便在这李府碰到了汲黯那冤家。
她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公然出现在李府,那般大喇喇的,比主人还像主人地躺卧在湖中小亭中的一张长椅上。
那椅子上垫了床软褥子,前方石桌上大小精美碟子里砌满时令水果昨日下过雨,今日一切看上去越发柔绿水嫩,阳光润泽着庭院各处楼阁和树木、水气,那金柔的光慵懒地打在这闭眼假寐的男子身上。他一身纤白如雪,一身金光华贵,那双丹凤眼眸如妖孽般美丽,更是可恶。
这男人,恣意得很。
赵杏心下一紧。若装扮的是面目完好之人,除非会易容术,或是有兰若寺那等妙手,否则还真装不成。幸好秀儿脸上有个极大的伤疤,从右眼蜿蜒到右颊,容貌丑陋,让人看不真切其原本模样。
她扮惯了男子,对妆容之术自有一手,虽无法完全模仿秀儿,却也化得有七八成像,加之秀儿平日垂眉低目,到底长什么模样,谁都没个深刻印象。
她着实忌惮眼前这男人,可这时要撤已来不及。
汲黯被那哐啷一声脆响扰了好觉,倏地睁开眼来。
“是谁将这玩意弄翻的?”
地上碎瓷泛着淡淡药香,低沉的嗓音透着初醒之人惯有的微微沙哑,闻者却无人不怵。
他似乎对这突然的打扰大为不悦。
须臾前,一众十来个丫头款款而来,尚羞红着脸看着这个俊美男人,这一问,顿时碎了一池芳心,都惊得立时低了头。
赵杏略带同情地瞟了瞟身边那个唤云儿的丫头。
“是她”云儿响亮地说了一声。
多道目光一下探到自己身上。赵杏一愣,******,这是玩嫁祸和集体针对呀!
事发经过是这样:她本在厨房帮工,云儿拿了帖药过来让她煎,说是老爷的贵客病了,昨儿吃了帖药还没见好,今儿接着要吃。药煎好后,云儿又在托盘上添了好些瓜果蜜饯讨好贵客,却又嫌沉,只让她端着药跟过来。途中遇到一众午休吃饭的丫头,一听是到贵客那里去,也都羞羞怩怩地跟过来了。到得亭外,云儿便将托盘取过,自己端过去,脚也不知怎的竟突然崴了一下,药便洒了。云儿是名大丫头,想将过错搪塞过去,其他丫鬟亦明摆着帮衬云儿。
云儿微微低头,眼梢却冷冷地盯着她,那意思很明显,让她说话小心点。
汲黯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淡淡道:“这祸事是你干的?
赵杏揣摩着秀儿的心理,飞快地看了汲黯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她虽对自己的妆容有信心,却终怕汲黯看出破绽。她进李府,目的是想看看能否在这里搜出李勤寿勾结矿主、草菅人命的各种来往文书证据。另一边,清风将随黑脸、白脸进衙门查探证据。
虽然希望渺茫,但她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若她先查出证据,交到刘去手上,便可通知张曼倩,刘去手上已有李勤寿的罪证,他必须掉转枪头对付李勤寿。汲黯向来是识时务之人,不会阻拦张曼倩。如此,张曼倩秉公办理,刘去亦无法治他之罪,李勤寿亦会得到他该得的惩治。
此时,面对汲黯的问话,她正要摇头,又想真秀儿日后回到这里只怕不易善了,暗暗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跪下,“是奴婢一时失手,公子恕罪。”
汲黯眼尾微挑,似在轻轻舒展着眼皮,蓦地轻笑一声,目光锁到云儿身上,“你过来。”
云儿一惊,但她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大丫鬟,胆识也不小,欠身一福,道了声“是”,便立刻走上前去。
汲黯又瞥向赵杏,“你也给我过来,嗯,手给我。”
赵杏一愣,却见他缓缓坐起身来,衣袖微展间,向她摊开手心。
赵杏心道:这人这是要干什么?疑虑归疑虑,人家是贵客,她没有说“不”的权利,她将手往裙上擦了擦,照做了,将秀儿扮演得惟妙惟肖。
汲黯执起她的手放到鼻端一嗅,那呼吸轻轻喷打在她手上。
赵杏傻了。无声,你果是变态。
她心下猛地一跳,面红耳赤,心里复又叹了口气:虽变态,他这动作却做得无比优雅。
众女脸颊红红,连云儿也愣在一边,又妒又羡。这一幕看在众人眼里,俨然是个香艳画面。而且,右扶风居然不嫌弃这般容貌的,她们岂能不嫉恨!
无声的手真的很漂亮,骨节分明,腕骨微微突起。
赵杏脸上搁不住,正要挣一挣以示提醒,汲黯这时却道:“有药香,你端过药。”
“正是,汲大人,是这丫头端的药,方才笨手笨脚地将药打翻了。”云儿立下狠狠看了赵杏一眼,道,“汲大人要打要罚,都可以。否则,怠慢了汲大人,我们老爷可是不安。”
“嗯,行,你们给我找几个家丁、护院的什么过来。”他说着,放了她,瞥了瞥众丫头。
“是。”立时便有人娇滴滴地应了。
几个丫头离开,很快又折回来,果领回了几名看上去孔武有力的护院,又另有数名家丁。
“敢问右扶风,要小的怎么做?”众男子恭恭敬敬地行礼,欠身问道。
有些丫头倒也不算太坏,同情地看着赵杏。
赵杏本思忖以无声的脾性,未必会责罚她,这时却一惊,心道:奶奶的,无声,你要打老子,那几顿饭,回去必不请你了。下回你约我吃饭,我还放你鸽子。可这当口,她也只能忍了。
汲黯似乎正思考着该用些什么刑罚,眼波中淌过些许残酷,却偏偏嘴角微翘,灿若霞光。除去赵杏不花痴,众丫头倒看得呆了。
这时,这男人却随手一指云儿,幽幽道:“你裙子下摆怎会有抹黑?”
云儿本力持镇定地看着,此时,却惊得几乎跳起来,立下低头,往裙摆看去——那地方一片洁白安好。
“云儿姐。”几名丫头惶然出声。
她心下一沉,这看在谁眼中,都是做贼心虚了。她惊惧地抬头。
汲黯眉目中带着一抹讥诮,“这端药的还没溅到身上,你倒被溅上了?和我玩心术,你一个丫头不嫌嫩了点吗?你们要怎么罚,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客人罢了,这事交给你们管家处理。”
云儿扑通跪下,方才冷汗涔涔,只觉这次要死了、要死了若是由他开口来罚,他便是将她打死了也成。听了这话,她方如蒙大赦,回头向老太太求个情,打几个板子,扣些月钱,想是可以过去了。她颤声道:“谢右扶风饶恕之恩,谢谢右扶风大人奴婢这就煎药去,回头亲自给右扶风送来。”
看汲黯未罚她,虽畏惧,她心里对这位右扶风隐隐又有了种期盼。
赵杏想笑,面上却忙道:“谢谢右扶风大人。”
汲黯看了赵杏一眼,勾勾嘴角,“你方才为何不替自己辩解?”
“奴婢怕云儿姐姐责怪。”
“哦,你便不怕我罚?她们最多是挤对你,我却可以要你的命。”
“都说宰相肚子能撑船,奴婢想,只要奴婢认错,右扶风大人便不会计较,总比以后在这里讨不到生活好。”赵杏这可算是实话实说,没有伪装。
汲黯眸光一动,多看了她几眼,随之道:“你们退下,你留下。”
赵杏惊恐而憋屈,这人竟对秀儿生了兴趣。
“是。”众人鱼贯而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115 章 杀谋()
李勤寿立即答道:“若大人喜欢,直管拿去。“
汲黯看赵杏睁大32眼睛,畏惧、不满,又不敢言,便从桌上拿了串葡萄,扔至她手上,哄道:“先吃着,我和你家大人先说点事。“
赵杏冷汗涔涔,手忙脚乱地接住。
众男子却暗暗称奇:啧啧,瞧不出这右扶风竟对这丫头有些顾及,想来也是有几分喜欢的。当下忍不住腹诽汲黯的性情果然有异于常人。
汲黯目光掠了掠张曼倩,道:“你怎么和李大人一起俩了?我本待歇些时辰今晚再让你和李大人过来商议事情。“
“曼倩有事进府,正巧碰上李大人,便一道过来了。“张曼倩回道。
汲黯知他定有急事,示意他等一下,凤眸一动,目光落到那两个男人身上,问:“这两位?可是李大人方才说给本扶风介绍的两位高手?“
二人闻言,立即上前拜见。李勤寿一一介绍。
原来那个高壮的男子唤东日,瘦削男人唤西门,皆是无垢公子的徒弟。
听到无垢公子,赵杏又是一惊,此人可是江湖上一有名邪教的主事。
听闻此人脾性怪戾,行事乖张,江湖上只要你出得起钱,就算是杀人放火的生意他也照单全收。可谓无恶不作,满手血腥。
早年在家时日闲散,她在父兄身边听闻了不少朝野之事、江湖之事,对这一些奇闻异事倒也有些了解。
汲黯却神色如常,只道:“久仰,尊师之名常出现在朝廷天下会猎杀的黑名单上。”
东日与西门本颇为恭顺地低头听话,闻言瞬时变了脸色。
那东日冷冷一笑,甚至一手按到腰间兵器的柄上。西门明显一惊,立下伸手拉住他。
汲黯是万万伤不得的!
李勤寿也一惊,正要说话圆场,又想是否立下唤人过来保护汲黯,宁可今日开罪了这两人,也不能伤了汲黯,却听得那边,汲黯漫不经心,淡淡笑言:“是而,汲某很是欣赏,两位师出名师,今日一见,感觉果名不虚传。”
立下,东日、西门二人脸色由阴转晴,面上大有喜悦之意。
赵杏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将先前微微朝外挪的脚步悄悄收回。
汲黯没正眼看她,却眼梢一睇,似笑非笑地给了她一记警告:我收你为妾,你竟敢不与我祸福与共?
赵杏咬咬牙,低头吃葡萄,只当没看到。
李勤寿眸中透着精光,道:“右扶风,这二位素日替卑职做事,倒也得力。此次他们也是恰逢有事遂回师门一趟,故前来与卑职辞别。卑职想,既是能用之人,便擅自做了主张,给右扶风引见一下。”
赵杏一凛,好你个李勤寿,果然禽兽!这两个邪教中人,他们办的事情能是好事?这番引见,目的很明确,他想借汲黯在此的机会,解除天下会对这无垢师徒的追捕,这几人日后还不更卖力替他干活?
她想汲黯自是早就知道这李勤寿的心思,哪知他却颔首道:“嗯,我这里有些事,正好需要两位这样的人物搭个手。“
东日本为刚才自己的冲动隐隐感到后怕,听言又惊又喜,这一来,他们和天下会的恩怨算是解了,当下便和西门双双跪下,答道:“愿为右扶风效力。”
这时,汲黯方看向张曼倩,“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公孙弘那边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查李大人?“
张曼倩点头,神色略见凝重,“师兄,我们虽将坊间的证人全部换下,刘去却想出一个办法。”
一瞬,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赵杏心头猛跳,没想到这次李府之行还真是来对了,竟听到这等事情!张曼倩到底知道了刘去的什么事?
“哦,是什么?“汲黯笑问。
“这两天他要假借我们之名,夜探监牢,重审重犯。”
此言一出,毛、西二人不知情况便罢,李勤寿一惊,“他调虎离山,竟然密赴临淮郡?”
连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容的汲黯脸色亦微微一变。
他眼一眯,随即问道:“此乃大机密,倩弟的消息来源于何处?”
张曼倩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张安世密告于我。”
赵杏正吞着葡萄,闻言,圆滚滚的一颗葡萄滚到喉头,差点没被噎死。她心道:这、这、这你这是诬陷。
她惊讶半晌,转念一想,这事如汲黯所言确是大机密,张曼倩必须要找一个让汲黯信服的消息来源。可这也说明,张曼倩在刘去身边可能埋有眼线。想到个中道理,她不由得暗下苦笑。
汲黯思虑片刻,脸上有丝似笑非笑的味道,“你可算是和这女娃言归于好了。你说过,她父亲苏大儒出事前曾到厌次县讲学,你慕名前去听课,苏大儒对你甚是喜欢,竟要收你为学生,哪知这苏家不久便吃了官司,你知晓后对张安世暗中接济,两人颇有些交情。如今虽说不喜她参加帝聘翻案报仇,却总心存些怜惜,不愿她卷进朝纲之争。后她受伤,身份为刘去识破,此是死罪,见她虽未获罪,你终归还是担心,想与她见一面,问问她情况,又恐私约她见面,刘去的探子会以为她和你有勾结,罪加一等,而我招揽她是刘去一早便知之事,我慰问她伤势也在情理之中,遂借我府邸与她见面,探个平安。事已至此,不得不将她身份告诉为兄。”
他虽笑着,语气却不好,可见心里有想法。但如他这般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便是谁也不得而知了。
赵杏虽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如今已被一些人知晓,且张曼倩早晚要和汲黯交代,闻言还是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汲黯是她的敌人,一个极其危险的敌人。让这敌人知晓你的秘密,决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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