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简妮的理想(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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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在shortline站上等车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新泽西,每天去纽约上班的中产阶级,大家穿的都是套装,简妮象一滴水流进大海一样,十分自然和得体。她与他们站在一起,心里七上八下着一些自豪。她那时竭力想忘记自己的脚。那双线条优美温和的意大利高跟鞋的边缘,开始象一把刀似地勒着她柔软的,只穿运动鞋的脚后跟上薄薄的皮肤。而平而窄的鞋尖,则将她的五个脚趾全都箍麻木了。简妮竭力不去想这些事,她提醒自己现在就要站得直直的,而且要自如,以及若无其事,她不想露怯。
从42街的汽车总站转到去世贸中心方向的地铁月台,那一路上,通道里响彻了往下城的世贸中心或者华尔街上班的汹涌人流的鞋底摩擦的声音,简妮也用纽约人的速度大步走着,简妮脚跟上的皮已经破了,她感到有血渗出来,粘在袜子上,每走一步,那被血弄湿了以后,变得更硬的鞋帮,都用力地摩擦着已经没有皮肤保护的肉。简妮努力把自己的脚往鞋子前面伸,让自己的脚跟能多少松快一点,但小了一号的高根鞋,本来已经紧紧顶住了脚趾。还没有到月台,简妮脚趾上的皮肤也被磨破了。那一双脚在鞋子里真是左右为难。
好容易到了月台,脚的酷刑暂时结束。简妮这才发现,四周的女人纷纷打开手里拎着的纸袋,拿出高跟鞋来。她们利落地将脚上的运动鞋踢下来,换上纸袋里的高跟鞋,再将运动鞋放进纸袋里。简妮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在下城上班的那些白领女子,用的是这样讨巧的办法。简妮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一下,就显出她的嫩来。
在地铁穿越曼哈顿岛的过程中,简妮挤在沉默的人群里站着,脚跟和脚趾上的血都渐渐结住了,和薄薄的袜子粘在了一起。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集中到了下肢,脚开始有点肿了,所以鞋子紧紧地箍在脚上,脚背上的肉漫出了鞋面,让简妮想起浸了水的馒头。世贸中心那一站,车里大部分人纷纷下车,简妮再次夹裹在到大步向前的人流里。从世贸中心下面的地铁上到地面,要走三层楼。对简妮来说,那可真是痛苦的长征。她一走,那些薄薄的血疥马上就被拉破。简妮几乎痛得流出眼泪来。但她四周的人们却哗啦啦地象飞奔的动物那样越过了她,那些尖尖的黑色,灰色和棕色的高跟鞋,象长在那些飞速向前的女人们脚上尖利的兽爪一样,清脆地响成一片。简妮的双脚太痛苦了,不得不慢了下来,马上就被后面的人撞到。后面的人象潮水一样赶过她,有人撞到了她,说声“借过”,便越过她而去。也有人什么也不说。还有人尽量远远地绕开简妮,那大多是些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当他们的身体因为躲避接触而斜过去的时候,他们的风衣在身后飘了起来。简妮让了又让,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从原来的人流中央让到了边缘,迎面而来的,是左手边上迎面而来,向地铁相反方向去的人们,那大多是些去中城的商业区上班的人,帝国大厦就在那里,洛克菲勒中心也在那里。那边人群里,女人们也在最后一站地铁站里换好了高跟鞋,那些鞋跟也清脆而坚决地响成了一片。
简妮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当她的脚已经有点麻木了的时候,她跟上了大家的速度,回到人流的中间。
走进世贸中心大堂,简妮在到达不同楼层和不同方位的众多电梯之间又奔走了一番。好容易找到正确的电梯,到了挪顿兄弟公司那一层。离开电梯以后,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先去找防火楼梯的楼梯间,然后镇定地走了进去。谢天谢地,那里除了一股夹着香水气味的香烟味道,没有人。她在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了一张气急败坏的脸,简妮真的不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脸。
简妮脚跟上的血,已经流到鞋帮上了。她将那一小条血迹擦干净,将污染了的袜子往鞋子里面掖了掖。然后,她用手拍打揉搓自己的脸。在电影里,死亡营里的犹太女人拼命拍打揉搓自己的面颊,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比较精神焕发,不会被送进煤气室。而简妮,是为了改变自己脸上痛苦的表情。但简妮感觉到与那些犹太女人一样急迫的心情。她脸上的皮肤被拍得有些发麻,然后发烫。
有种大难临头似的恐惧,在简妮心里蛇般地游动。将要被抛弃的预感,也渐渐强烈起来。她想,要是她失去这次机会,也许就会失去与武教授一起设计的未来。这个面试太重要了,以至于让简妮害怕。她看着玻璃里倒映着的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出出色的地方,她的颧骨,象美国排华时代漫画里的中国人一样,宽得很没有尊严。她的脸色,象唐人街上的那些男人一样焦黄;她的面颊,象爷爷那样的紧绷,有千刀万剐般的重重晦气;她的嘴,象爸爸那样大而无当,带着某种泼妇刁民的无赖和凶悍;她的肩膀,象维尼叔叔那样单薄而乖张,一副没有人缘的样子;她的身体,象范妮那样张皇失措,一股乖张之气。这样的人,谁会喜欢,谁会要呢?简妮打量着自己,想。她甚至想,宁可不要进去面试,倒可以逃脱失败的打击。
“耶稣基督,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真主安拉,天灵灵,地灵灵,世界上所有的神仙,都来保佑我吧,给我勇气和力量吧。”简妮想起高考时在陌生课桌上看到的一段话。
来到面试的小会议室里,在那个鼻子象剪刀一样又薄又尖的人力资源经理面前坐下的时候,简妮轻轻将手伸到身后,撸平裙子,才落座。那是爱丽丝的姿势。然后,她向那对灰色的眼睛认真而愉快地看了过去。这时,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出她经受过的痛苦了,简妮曲着膝盖,直着身体,稳稳地站在自己的鞋里,安静地等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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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简妮的理想(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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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王小姐。”这是第一个问题。
“我是个上海人,那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最西化的,也最现代化的城市。我的学习很顺利,一直在最好的学校读书,一直是学校的优秀学生。但是到美国以后,我才发现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下,我只是一个懂得最好地接受的学生,而不是一个懂得创造性思维的学生,在经济系里学习的两年里,我更主要学习怎样认识和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建立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分析的能力。能在经济系修满学分,提前毕业,还不是我的最大收获,找到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才是我最大的收获。
我的家族在140年前,就开始为美国在上海开设的洋行工作,是他们在中国的合作伙伴,当时叫买办。所以我家有140年在上海经商的经验,我的家族后来落败,我想你知道其中红色中国的因素。但是,我仍旧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至少象他们一样出色的商人,这是我的理想,我到美国,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
“你认为自己成为一个在华总经理秘书有什么优势?有什么劣势?”
“我的优势是两点,一,我没有语言上和文化上的问题,那里是我的故乡,我可以更好地理解上海人的想法,将它们解释给我的总经理,协助他更清晰地判断事物。二,我在上海的大学里学过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我可以用这部分知识背景帮助我的总经理换位思维。我的劣势也是两点,一,我没有秘书的工作经验,但我个人的风格是追求完美,会工作得更努力。我只怕太追求完美,会造成吹毛求疵的痛苦。二,我的上海人的脸,会给当地雇员一种自己人的感受,虽然会亲切,但比较少高高在上的威严。”
“听上去,你说的好象不是劣势,反而更象是优势。”他耸着肩膀说。
“我想,那是很容易化为优势的劣势。”简妮平静地回答,没有一点尴尬。事实上,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既然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那么,怎么能让我相信你能做得好呢?当然,你有一强有力的推荐人,迪克。武,武教授。但是,你自己怎么说服我和总经理呢?”
“我是一个忠实诚信的人。我相信作为一个秘书,又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为美国企业工作,忠诚于自己的老板,忠诚于自己服务的美国公司,是秘书最重要的品质。其他一切都可以学会。”简妮问:“我可以说一个小例子吗?”
“可以。但要简短。”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家是美国杜邦公司的总代理。当时仓库里有许多货物,但美国大班回国避战。我的祖上将那些原料加价卖出去。等大战结束后,他们将那笔款项如数交给了回上海的美国大班。这就是我们的家传。如果我为挪顿公司工作,也会继承这种忠诚。”
那个人力资源部的总监看了简妮一眼,在他眼睛里看不出一点点答案,不过,简妮认为这个忠诚的故事应该在人力资源部经理心里留下印象,她不相信会有许多人在面试时能说出这样的故事。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却避开,只是说:“好了,王小姐,谢谢你来面试,我们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结果。”
简妮站了起来,脚再次痛得象刀割,但她微笑地向那个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握手告别。然后轻快地走出那间小会议室。
一星期以后,挪顿公司通知简妮去参加总经理的面试。那一次,简妮仍旧穿那双高跟鞋,但经过一个星期天天穿高跟鞋的锻炼,简妮脚上那些容易磨破的地方,都已经起了薄薄的茧,再穿着它经过长长的地铁通道,简妮也能走得和别人一样铿锵有力。
总经理长着一双锐利的灰眼睛,就象美国邮政标志上的那只鹰。
“TimMuller。”他向简妮伸出手来。
“JennyWang。”简妮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有力,她的手也很有力。
总经理只有一个问题,毫不客气的问题,他用带着德国口音的英文问:“你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而这个在华总经理秘书,当然忠诚是重要的,要不然我们可以用中方的秘书,不必从美国带秘书过去。但是,它也同样是需要丰富工作经验和人际技巧的职位。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我除了上海的故乡背景和我家族140年在上海洋行与美国大班公事的经验,是一张白纸。挪顿的风格就将成为我的工作风格。我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忠诚的,不怕吃苦的,为挪顿量身定做的好秘书。一个完全融入挪顿风格,又与当地在交流上没有障碍的好秘书,这就是我相信自己能为公司带来的好处。”简妮说。
在简妮向总经理告别的时候,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窗外的哈德逊河,和河上的自由女神像。她笑着说:“只是离开这里,会有点想念。这里就好象是我的家了。”
Muller拉动了他薄薄的,坚定的嘴唇,脸色柔和了一点,他说:“你说对了,我当时离开这里去上海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心情。”
简妮终于等到了那个电话,里面的声音在确认了她就是简妮。王以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Congratulations。”
简妮安静地听完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说了“非常谢谢。”,然后将电话挂上。
她四下望了望,这里都是她熟悉的景象,蓝色的楼梯扶手,灰蓝色的墙纸,壁灯,橡木茶几,电话边上的记时器。从这里往窗外看去,能看到院子里白色的木头栅栏,还有草地上曾经开满白花的梨树。现在,满树的花都谢了,它看上去就象一棵普通的树,在美国明丽的阳光下一动不动。简妮心里浮现出一句话,“这就是命。”这是爷爷在电话里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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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简妮的理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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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妮回到自己房间里,掩上门。柜顶上堆着她的箱子,一只黑色的,是从上海带来的,上面贴着一块伤筋膏药,代替行李牌,那是新疆风格。伤筋膏药上写着格林威治村的地址:维尔芬街19号。另一个箱子是红色的,是范妮留下来的。把手上还留着范妮写的行李牌,也是维尔芬街19号。简妮四下里望了望,突然一下子向后,重重地仰面躺倒在床上。这是她忘情的方式,只有在高兴得发疯的时候,她才敢于向后仰倒在自己床上,完全忘记警惕与猜疑。
初夏温暖的气息从敞开的窗缝里猎猎有声地扑了进来,那是美国大地充满阳光和新鲜树木气味的气味,阳光下,高大的绿树在浩荡暖风中婆娑缱卷,河水在粼粼闪光。简妮正坐在Ray旁边的副座上,他们的车正在小镇之间的公路上向曼哈顿驶去。地域公路不象高速公路那样单调,沿途他们能看到许多漂亮的庭院,草地边缘围着的一圈小花盛开着,象小女孩领子上的蕾丝,旗杆上挂着的彩色风向标,不停地旋转着。阳光在殖民式的灰色屋顶,教堂顶上的十字架,以及庭院里小游泳池那蓝色的水面上闪闪发光。Ray还是从前的老脾气,他不喜欢走高速公路,喜欢穿过一个个小镇,最后快到华盛顿大桥的时候,在最后一个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再上去。穿过学校的时候,他们看到一队队穿了深蓝色运动服的孩子在淡绿色的操场上打篮球,星条旗在深深的蓝天上,显得很般配。简妮想起上海的美国总领事馆院子里的那面美国旗,她印象里,远没在新泽西看到的这样鲜艳和漂亮。她想,是那纯净的,能穿透一切的金色阳光,将美国照射得如此色彩斑斓。
“我会想念美国的阳光的。”简妮对Ray说,“在上海,我再也见不到这样强烈的阳光了。”
Ray微笑了一下,表示赞同。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的头发闪闪发光,他手臂上的汗毛也闪闪发光,甚至那些倒伏在他脸颊上的细小绒毛,也在闪闪发光。简妮手指上有些毛毛的感觉,她的手指回忆起Ray温暖皮肤上的那些柔韧的汗毛。简妮悄悄将自己的手指握进手掌中,转开眼睛。那个早晨,他们从各自房间里走出来,在厨房里遇到,简妮正在吃苹果,Ray在碗里倒了一大半加水果颗粒的玉米片,他们互相看了看,道了声早,但两个人都没有象从前那样将脸凑在一起,响亮地亲嘴。那时,他们很默契地向后退一步,恢复到普通室友的关系。甚至,他们没有说明原因,也许是因为很明确,不需要再说什么。
他们有时仍旧一起出去喝点什么,说说自己的近况,有时简妮烧了番茄蛋花汤,还是给Ray留一碗。Ray也学会了在方便面里卧一个水铺蛋,放几片绿叶子菜,他在唐人街找到了四川出口到美国的榨菜包,他在油条汤里也会放一些榨菜进去。他们两个人甚至还请别人一起来吃过饭,包括亨利。史密斯。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肌肤之亲了,他们的爱情结束了。Ray在东亚系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她又是一个意大利裔的美国人,黑发。简妮看到她,心里松了口气,她这才知道,其实她心里担心Ray会再找个中国女孩,她希望自己是Ray唯一的中国女孩。
“有时不得不承认,美国是上帝特别爱惜的国家。”Ray说。他们经过一大片公路边的丁香树丛,白色的和紫色的丁香花,一丛丛地压弯了枝条。他们的车里一时充满了丁香的气味。
“当然。”简妮肯定地说,“绝对。”
“是啊,你的体会比我深。”Ray说。
简妮腿上放着一大束红色的康乃馨,用绿缎带扎着,那是给婶婆的花。她书包里还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维尼叔叔那张自画像,已经用塑料纸仔细地封好了,她想为维尼叔叔的画像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也许是婶婆墓前的树下,也许是婶婆的长明灯下,将他的自画像埋到美国的土里,也算入土为安。这是她在美国最后要完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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