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头发在一路的颠簸中散落,披散在红润的双颊,微微敲起的鼻子上渗出点点汗珠,气喘吁吁的樱唇高高撅起,就和他每次生气时一样。
站在眼前的,分明还是往日的宏雨!
“你怎麽还在这傻站著?我已经特意吩咐车夫慢行了,你怎麽还不追上来!”
“慢行?追上来?”我不解的望著他,大脑超速运转消化著他话中的含义,“你记得我了?不对……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他挑挑眉毛,一脸“你才知道”的表情充分表达了无声的嘲笑的效果。
“也不是根本没有啦,那天被石狮子磕了一下,第一次醒过来时确实记忆混乱了一阵,一时想不起当时眼前凶神恶霸似的摇晃我的人是谁。顺便说一句,你就是那麽对待病人的吗?还是那就是你这个‘神医’的‘特色’治疗方法?”特意咬重的字眼和嘴角牵起的微笑搭配在一起,讽刺的意味不言自明,“好在我被某个白痴又在床柱上磕了一下头,再醒过来时记忆就完全恢复了。”
“就是说,後来的失忆都是你装的了?”我沈著嗓子问道。
“失忆”中的宏雨笑的时候会抿起双唇,平时的他笑的时候却会露出一排珍珠贝齿,笑的淋漓畅快。现在,那排贝齿正在阳光下的闪著银白的光芒。
“没办法啊,我都在你耳边坚持不懈的唠叨了那麽久‘我爱你’,可是你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看我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如果再不下点猛药,我岂不就要两手空空的上路了?嘻嘻,这招假装失忆可是现在市面上爱情小说的当红情节,不玩一回失忆故事就不能圆满结尾。幸亏我博览群书,要不然怎麽能找到这麽好的办法以资借鉴呢。‘失去方知拥有的宝贵’,这句话可是几乎每本书里都能找到的经典对白。经过这段时间的分别,你有没有突然发现对我的爱啊?”
“爱你个头啦!”我像头被激怒的公牛,喘著粗气问道,“既然记得我,那你那段时间为什麽一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疫似的撒腿就跑?”
“因为你比瘟疫更可怕!”宏雨皱起鼻子,哼道,“不跑?我会被你那白痴的暴力治疗法搞没命的。”
“那我刚刚要和你抱别你怎麽一溜烟的就钻上车,还放下密不透风的车窗帘?”
宏雨娇羞的低下头:“讨厌啦,难得你那麽主动的凑上来,我还以为你终於被我的一片深情感动了,要在我离去之前以身相许呢。这种事情,怎麽能让别人看呢,我是在准备我们第一次的场所啦。”
我不再犹豫,再次送上飞腿和铁拳。
在我那麽伤心的时候,他居然还在想这些龌龊的事情!把我的难过还给我!把我的心痛还给我!
和宏雨追打了好一阵,两个人才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衣袖胡乱擦著汗。我眼角的余光一瞥,突然看到四哥正弯著腰,四下里不知在找些什麽,不由奇怪的问道:“喂,你在干什麽啊?”
他头也不抬的答道:“找根棒子。”
“找棒子做什麽?”宏雨接口问道。
四哥终於停了下来,直起腰微笑著看著宏雨,眯起的单凤眼闪著狐狸般狡猾的光芒。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因为我─已经厌烦排队了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失忆的好。”
“哇啊,好可怕啊…”虽然嘴里叫著害怕,宏雨的语气却充满了‘你白痴啊’‘气死你,我又回来了’的意味。明明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却故意挪到我身後,从後面一把抱住我,一双手上下游离明目张胆的吃著我的豆腐,却还逼著嗓子不停娇滴滴的叫著:“我好害怕啊,好害怕……”
我抬起头看向四哥,大声吼道:“你还在那站著干吗,赶快给我找棍子去!不行,那个没用,给我找块大石头去!”
失忆的“美丽误会”就这样解开了,因为这美丽的误会宏雨又被我送回了床上养伤,回国的事也就随之拖延了下来。又拖了将近一个月,穆兰国的国王亲自派人来接宏雨回国了,无法再拖延之下,他也只得坐上了回国的马车。虽然我一再保证,只要皇帝老爹的病一好,我立刻去穆兰国找他,可是鉴於我一向说话不算的恶绩,宏雨还是残忍的带走了他大大的钱袋和胖胖的大厨。他说,何时我去找他,才能再见到我心爱的钱和食物。看来他真是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知道他的钱袋和大厨比起他本人来,对我更有吸引力。
临行前,宏雨把一块暖玉挂在我脖子上,他说,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要我好好保存。然後又不放心的补充了一句,千万不可以再拿去当掉啊。想到分别在即,我居然好心的答应了下来。想来我说话算话的历史,也仅此一次。
鸡鸣三声,如纱的薄雾拢著一轮朝阳缓缓跃出了地平线。清晨微凉的早风吹来花草的芳香袭人。
我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在小章子的一再催促下不情不愿的迈出了院门。
今天是每月一次皇帝老爹考察所有皇子功课的日子,只为了背几句区区圣人之言,竟然也要打扰我的懒觉。爬上马车,车夫清脆的鞭声扬起,车轮转动的吱呀声音就此划破了静谧的清晨。小章子焦急的抱著一摞厚厚的书本,不停的唠叨著“主子,你好歹看上两眼哪”。我不耐烦的把《论语》《孟子》《大学》等书扔到车厢一角,挑了本薄厚适中的《史记》,坐在屁股底下当凳子。
挑开车窗上湛蓝的纱帘,这个高度刚好可以不必伸著脖子看风景。时辰似乎不早了,车夫的长鞭不断急急的挥舞著,两匹骏马和车夫的喘息声掺杂在鞭声中清晰可闻。窗外的景色不断迅速向後掠过。
虽然身体尚未康复,皇帝老爹还是在太监的搀扶下来到太华殿,亲自主持这次考试。
今天的题目是:王者之道,我一边随手乱写产丰,一边胡思乱想。哪个王啊?要是王八的王我倒是很愿意多写上两句,王八的龟壳可以入药,王八的汤可以大补,王八的肉更是极品美味。可惜前天四哥的厨子作了盘辣王八肉,害我一口也没吃上。要是宏雨还在就好了,他是绝对不会让这种悲剧发生的……
我胡乱写了几句,很快把卷子交了上去,闲极无聊便四下张望。只见各个皇子都正聚精会神的作着文章,只有四哥抬头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继续振笔疾书。
皇帝老爹此病已久,看到他急剧消瘦的身体,大家自然都是心中疑虑纷纷。看了这次考察的文题,自然会联想到这是他在选择即位之人。同样身为皇子,即便知道自己胜算不大,又有谁舍得这次机会不好好一搏,来讨老爹的欢心和常识呢?莫乱个个如此紧张了。
真真是傻瓜一群。怎不知昏君作来无聊,明君作来太苦。以前不是有个才皇帝说过:“朕乃天下之仆也。”放着好好的主人不当,何苦抢着给别人做奴才啊?
(这句话其实是康熙说的。)
我无聊的数着周围的几个皇兄滴下的汗珠最多,又过了一刻钟,卷子都交了上去,皇帝老爹细细翻阅了一遍,抽出一张卷子道:“大部分还不错,都是写的治国经略,有的虽肤浅些,倒也都在情在理。倒是然儿这篇文章作的有些与众不同,你且说说看。”
四哥越众而出,朗声道:“儿臣遵旨。所谓德为事业之基。《孟子》中说,以德行仁者,王不待大。故而,欲治国平天下者,当先修身养性。儒家有五种德行:温良恭俭让。儿臣自省,以往为人恃才而骄,往往不能从谏如流,以人为镜。“
以钢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还没当上皇帝,就真以为自己已经是李世民了。
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四哥一人说的起劲。我冷不防笑了出来,一时满堂瞩目,众人纷纷回头看我。
太好了,总算抢了他的风头。堂堂天才,居然被大家冷落了这么久。不过还好,像我这样真正有才华的人是不是会埋没的,迟早要被大家注意到的。
四哥像是没听见我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清清嗓子继续说道:“自古有才无德者,有纣王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亦有隋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用。儿臣自幼读史,虽明其理,却往往不能以其自检。自得遇十七弟后,方知世上亦有不惧亦不媚于儿臣权势之人。初与之相处,儿臣亦有为他对已失礼之处生气之时。”
想起那次揪我头发的事,我连连点头。
所谓记仇,乃是成为恶霸的第一要领。在这一点上,我是绝对成功的。
“而后儿臣以圣人之言自省,方明世间最难得的原是得一无惧权势,直言不忌,本色相待之人。是以儿臣今日所写,既是为君之道,亦是有感而发。”
皇帝老爹持着胡子连连点头,和颜悦色的夸奖了几句,突然脸色一沉,又拿出我的卷子,扔到我面前,严厉的道:“这还有个作对比的好卷子。你自己写的东西,自己念!”
我捡起卷子,漫不经心的掸掸上面的尘土,搔搔头道:“这 不是写得挺好的嘛,老爹你不要太挑剔了。不过既然大家想欣赏,我就勉为其难念念吧。咳咳……题为《王者之道:吃喝玩乐也》。吃喝,即玩乐。玩乐,即吃喝。人生在世,若不吃喝玩乐,还不如王八一只逍遥自在。”
大殿里霎时没了声响。所有的人都崇拜的忘了给天才鼓掌喝采。
皇帝老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着洋洋得意的我问道:“你好像觉得自己的文章作提挺好啊?”
我慌忙摇头否认:“哪里哪里,谁说挺好了?分明是很好很好,这可是世间唯一真理,至少比某人的各废话实用多了。”
皇帝老爹不再理我,回头命人端上来一碟“五色鸳鸯玲珑套”。这点心做工极是繁琐,通常只在皇帝老爹的寿辰御膳坊才贡上来,我进京大半年了,也只尝过一次这人间极品美味而已。
老爹指着放点心的银盘子道:“朕看还是然儿的文章作的最好,这点心就赏了他吧。”
什么!这话干嘛不早说!早知有这般美食作奖品,我也多用点心作篇废话文章了。皇位可以不要,点心却不能不争啊。
大殿里一片寂静,只有我止不住的狂叹声。
眼巴巴的看着四哥走上前去接过了银盘点心,我慌忙大叫一声:“等等,父皇,我这篇文章过于深奥,恐怕你们都没读懂,等我解释一下再评点点心归谁也不迟啊。
“我这篇文章其实说的是御臣查奸的艺术。老子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教之言。惟有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所谓吃喝玩乐,当然不能是有为,因而就是无为了。所以我这是在贯彻老子的无为艺术,并把他活用在治国之上。再简单一点说,君主所掌握的道,不能被臣下观察,运用道的时候,也不能被臣下察觉。要保持虚静无事的态度。以隐蔽的方法察看群臣的过失。要隐藏自己,最好的方法还是吃喝玩乐。
“齐威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故事,就是吃喝玩乐治国论的最好例证,也是我这篇文章最值那碟“五色鸳鸯玲珑套”的证据。大家不想看老齐含恨吧?没人想说老子有错吧?所以说那碟……”
我话还没说完,手中一沉,四哥已经把“五色鸳鸯玲珑套”放在了我手里,强绷着想笑的嘴巴,严肃的道:“十七弟,请你不要再为了一碟点心侮辱斯文了,老子和齐威王已经被你搅得不安于九泉了。”
谁管那些死人睡的好与不好,反正我今天算是没有白白早起了。笑逐颜开的捧过银碟,我立刻狼吞虎咽的开吃。
点心还没吃完,突然皇帝老爹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一旁的几个太监慌忙扶起皇帝老爹,我一口吞下馀下的点心,抢上前去,拉起皇帝老爹的手把脉,片刻,摇头道:“没事,今天太过劳累了。反正东西也被我吃了,老爹你赶快回寝宫去休息吧,一会我给你打针。”
皇帝老爹天寿已高,又是多年病魔缠身,这次算他好运遇上了我这个神医。
可是毕竟是医者病不医命,老爹的病我已尽力而为,无可奈何,天才也斗不过上天,我暗忖恐怕他已来日无多。
绕着皇帝老爹一直转到下午,看他沉沉睡去,我方才收拾了医箱回去。刚进了四五府大门,突然只听见门外远远传来一声老太监尖细的惊呼:“不好了,十七五爷,您赶快回宫去。皇上又病发了。”
阴云卷起在心底,难道老爹的那个时刻真的来了?我拎起医箱,匆匆跟着高公公向皇宫赶去。
皇帝老爹这次发病来势汹汹,我到达皇宫时他已经陷入了昏迷。而太医们在外屋还要争论如何用药。一群不懂变通的笨蛋,人都已经昏过去了,哪来的时间再抓药煮药?
我取出银针,飞快的开始下针,速度之快,足以令别人以为我在瞎扎。
守着老爹忙到半夜,他总算悠悠醒转了过来。摒退了屋内的众人后,喧闹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灯花爆裂时传来的“哔哔”声不时打断静谧的夜晚,明亮的灯光也随之不停跳跃着,明灭变幻的烛光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我们晃动的身影。
老爹慈爱的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犀利的神采,和蔼的像一个普通的父亲。可是我知道,那是对死亡降临的彻悟。
“朕的大限到了……”
虽然不是问句,我还是木然的点点头。
缘起缘灭,万物轮回,行医数载,我早已不知看过了多少人生人死。只有这一次,我真的好想痛哭一场。升起的雾气刹那迷蒙了双眼,哽咽的声音却堵在了胸口,迟迟发不出来,只有痛苦的喘息回荡在苦涩的胸中。
“好孩子,不要伤心。父皇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了。最后的这段时光能够找到你,朕已经了无牵挂了。”疲惫的话语中竟带着一阵暖暖的轻松,那边桌上的木箱是朕早就拟好的传位遗诏,等朕走了,就把它交给左丞相。”
我重重的点点头,拉起衣'袖,胡乱擦着雾水一片的眼睛。
再次放下衣袖时,老爹已经合上了双眼,只有最后的笑容还清晰的挂在满是皱纹的嘴角……
我缓缓的将所有的银针收回了医箱内,把小木箱放到桌子上,又静静的回到了床前,默默的呆坐着。
我伸手拔开老爹的眼皮,它又自己合了回去。我再扯扯老爹的脸,他却没有发出一声笑声。
胸部像是窒息般无法呼吸空气,我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终于开始呼吸。猛然间,我冲回桌边,把小医箱扔进了炭火盆中。救不活老爹,这一身医术又有何用!
看着精致的木箱在火中一点点化为了灰烬,眼泪终于一滴滴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
直到眼睛哭得痛了起来,我才慢慢止住了哭声。想起老爹最后的嘱托,我回身身桌边走去。视线接触到桌上的物体时,我不可置信的揉揉眼睛。那个……那个不是我刚刚烧掉的医箱吗?为什么还好端端的放在桌上?
突然,我像是被马蜂螫到般尖叫起来。我……我烧掉的是……老爹装遗诏的小木箱!
第十章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强行咽下后面的尖叫,我急的在屋中连连打转。
转念一想,好在这件事还没有人别人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坏事就等于没作!
俗话说的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烧了老爹的遗诏,孝顺的儿子只好再替他写一份了。
我翻出玉玺和黄帛,摊在灯下,模仿老爹的字开始写遗诏。还好我有自小便有先见之明,常常假冒他人之手写欠我钱的借条,模仿别人的字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一笔一画认真的写着:“传位遗诏:朕大行这后,传位于……”
写到这儿突然写不下去了,老爹到底要传位给谁呢?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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