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激荡,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啊,可不是哈梅西!”安那达先生叫喊着。“想不到这样在街上碰见了你,真是幸遇!你现在已不肯给我们写信了,就是写信,连地址也不肯给一个。你现在到哪里去?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也没什么,我刚刚从法院回来,”哈梅西说。
“那么同我们一道走,上我们家去喝茶。”
哈梅西这时真是一肚子的心事,但眼下的情况已不容许他作任何考虑了。他在马车里坐下来,竭力向汉娜丽妮问长问短,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你考试及格后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信儿呢?”她避开他的问题反问他说。
哈梅西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回答,因此他只说,“我在报上看到你也及格了。”
汉娜丽妮不禁大笑起来。“啊,真不错,你算没有完全忘掉我们,那总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事!”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安那达先生问道。
“住在达依拍拉,”哈梅西说。
“嘿,你在卡鱼托那的老住处现在还照样可以住啊,”安那达老先生说。
汉娜丽妮瞪着眼望着哈梅西,迫不及待地要听他怎么回答。哈梅西也立刻注意到她的眼神,明显地感到了她的责难之意。
“是呀,我是决定还到那里去住的!”他含糊地说。哈梅西明白,汉娜丽妮现在正是在对他加以审判,她心里已认为他改换住址的事是一件重大的罪行。这个思想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但他一时又想不出一句辩护的言词。幸好,这种反复的盘问终于暂时停止了,汉娜丽妮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转过脸去注视着车窗外面的街道。
难堪的沉默使哈梅西终于感到不能忍受了,他于是自动解释说:
“我有一个亲戚住在奇都亚附近,为了便于和他来往,我所以在达依拍拉住下了。”
这话也并不完全是撒谎,但这解释听来实在叫人觉得可笑亦复可怜;好像卡鲁托那离开奇都亚不知有多远,他要是住在那里就不可能和他那远房亲戚偶而彼此拜会一次了!
汉娜丽妮目不转睛地望着街上,可怜的哈梅西只得又刮肚搜肠找几句话来说。他搭讪着问道,“卓健近来有信吗?”
但回答他的却是安那达先生。“他参加法科考试没有及格,现在为要换换空气,他跑到北边去了。”
他们走下马车后,哈梅西重新见到了他所极熟悉的那些房舍和房间里的家具,不禁心怀怅然。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叹息中离奇地交织着欣慰与悔恨的感情;他一句话没说便坐下了。
“我想,大概因为你家里的事情太多,所以你在家乡里呆了这么多日子?”安那达先生忽然问道。
“我父亲死了——”哈梅西开始回答说。
“有这种事!天哪!天哪!是怎么死的?”
“他从巴达马坐船回来,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阵风暴,船被风浪打翻,他就被淹死了。”
好像忽来一阵大风,吹散了密集的乌云,露出了晴朗的天空一样,这个不幸遭遇的宣布立刻消除了哈梅西和汉娜丽妮之间的误解。
汉娜丽妮又禁愧悔交集地想道:“我太对不起哈梅西先生了,父亲的死使他感到的悲哀和因他死去而引起的许多烦恼,当然已使他的心失去了安宁。他现在也许还正满心悲伤。而我们却认为他太不起人,竟没有想到问他,是否他家里发生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或有什么急待解决的困难,”她立刻对这个失去父亲的青年感到无限同情。
哈梅西的食欲很坏,但汉娜丽妮却一定逼着要他多吃一些。
“你的健康情况似乎很不好,”她说,“你必须好好注意你的身体。”接着她转身对安那达先生说,“爹,哈梅西先生今天一定得在我们这里吃晚饭。”
“当然,”老头说。
正在这个时候,阿克谢来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安那达先生的茶桌边再没有人和他抗衡了,哈梅西的意外出现使他不禁微微一惊,且有一种颇不痛快的感觉。但他终于强打起精神,愉快的欢呼说:“咦,怎么的?哈梅西先生,你来啦!你知道,我一直说你恐怕是早把我们这些人全给忘了。”
哈梅西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阿克谢却更接着说:“那一次,我看到你父亲硬逼着把你赶走的那个样子,我心里想,在他强迫你讨下老婆以前,准是决不肯让你自由行动的了。怎么样,你究竟有没有能够逃脱那一场灾难呢?”
汉娜丽妮的愠怒的眼神使阿克谢闭住了嘴。
“哈梅西的父亲去世了,阿克谢,”安那达先生说。
唯恐别人看到自己忽然变成苍白的脸色,哈梅西立刻低下头去。汉娜丽妮痛恨阿克谢不该刺痛他的心,连忙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还从没有让你看到我的新相册子,哈梅西先生,”她说着,便去拿来一个相本,把它放在哈梅西前面的桌上,开始和他谈论那些相片。她借机会低声对哈梅西说:“我想你是单独一个人住在那边新居里吧,哈梅西先生?”
“是的,”哈梅西回答说,“就我一个人。”
“那,你一定得尽快搬回到我们隔壁你以前住的这地方来。”
“好,下礼拜一,不管怎样,我一定搬回来。”
“你知道,为想要得到一个学士学位,有时候我极希望你能帮助我解决一些哲学课中的问题,”她机警地解释说。
哈梅西看到这极有利的形势,当然心中颇高兴。
第八章
没有好久,哈梅西就搬回到他从前的住处来了。笼罩在他和汉娜丽妮的关系上的误解的乌云,现在已消散无遗。他现在几乎已像是这家子的一个儿子,随时参加他们家庭里的纵情的谈笑,遇有任何宴会的时候,他也总在场。
长时间专心一志的学习,已使汉娜丽妮的身体显得非常瘦弱,她纤细的腰肢使人几乎担心会被一阵狂风吹折。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她的朋友们因为怕招她不高兴,也总不大敢轻易和她谈话。
现在,几天的时光已使她的外表和举止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在她的双颊上,一种娇艳的红晕代替了旧日苍白的颜色,现在她每讲一句话的时候,眼中都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过去曾有一个时候,她认为过分讲究服饰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或甚至是一件罪恶。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但究竟是什么使她改变了她的看法,她却从不肯告诉人,因为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参与她的心事。
哈梅西这个人过去也差不多是和她一样严肃古板的。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似乎永远压在他的心灵和肉体上。天上的星星虽然是自由自在地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但天文家的观察台和他的全部仪器却必须牢固地装设在固定的基础上。就这样,不管人世生活如何令人目眩神迷地千变万化,哈梅西却仍一直埋身在他的书本和书本上的哲学理论中。但现在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活泼气质代替了他从前的那种阴暗的神情。他虽然仍不善于对别人的俏皮话随口加以反击,但他已可以报以一阵表示自己胸襟开阔的大笑。现在《道经》列后。历代注疏本甚多。,如果他的头发还仍是和发油无缘,他的穿着至少已不像过去那样显得寒伧了。无论在思想或举止方面,他都似乎比过去显得更活泼、更灵敏了。
第九章
诗人们所想象的最适合年轻的情人们活动的环境,一切扮演爱情故事所需的道具,在加尔各答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满枝的无忧树和醉花的树丛,曼陀比的枝叶架起的天幕和长着棕色脖子的杜鹃鸟的歌声在这里只是人们心中所常怀念的东西罢了;然而,神秘的爱情却并没有因此就狼狈地逃出这干枯的、毫无情趣的现代城市。爱神在一切神中,是最年轻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着他的弓箭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穿去,躲避着装有铁甲的电车,逃避着捆着红头巾的警察的注意,本来么,谁又能老跟踪在他后面呢?
尽管哈梅西住的是卡鲁托那一所公寓里的一套房间,对面住着鞋匠,隔壁是一家油盐店,但他和汉娜丽妮的爱情却仍然发展得非常顺利,这房子似乎也并不亚于一所什么充满浪漫气息的园亭,他们相会的地方永远是安那达先生的那张破旧的、铺着满是茶迹的台布的茶桌边,而并不是在荷花湖衅,但这也并不使哈梅西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古代传说中常讲到村野中的情郎如何爱抚情人的驯良的小鹿,而哈梅西在搔着汉娜丽妮的心爱的小猫时所表现的热情则又非那些田舍郎所能比。当那小猫儿刚一醒过来,拱拱腰,然后举起脚爪来洗脸的时候,这位正在热恋中的青年真会认为它是一切披毛的畜生中最美丽的一个动物。
有一个时候,汉娜丽妮曾跟她的一个女朋友学过一阵针线,后来,因为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考试上,就放下了缝纫工作。哈梅西总认为缝纫是一件不值得重视、也没有学习必要的工作。他和汉娜丽妮只是在文学上有共同兴趣,碰到针线问题,他就只好退避三舍了。
“你近来为什么对针线这样有兴趣?”他有时会不高兴地问她。“只有那些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可做的人,才会弄那个。”汉娜丽妮听到这话的时候,总只不过微微一笑,仍照常穿她的针。
有一次阿克谢讥讽地说:“世界上一切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哈梅西先生都非常厌恶。他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什么伟大的哲学家和诗人,但只是对有用的东西表示厌恶又有什么道理哩”
这话使得哈梅西颇为愤怒,他准备立刻和他进行一场争辩。
但汉娜丽妮立刻止住了他。“哈梅西先生,难道不管别人说一句什么,你都必得回嘴吗?世界上无用的空谈已经够多了!”说完,她低下头去数数针脚,然后又仔细地把她的针在一方丝织品上扎来扎去。
有一天早晨,哈梅西走进他的书房,发现桌上有一本蒙着绸面的日记簿,绸面上绣着花。一个角落里绣着一个“哈”字,另一个角落里用金线绣出的一朵莲花。哈梅西很快就明白赠给他这个礼物的人是谁,也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会送他这样一件礼物,他的心不禁急剧地跳动了几下。他对于女红的轻视心理,刹那间已完全消失,他并且准备站起来作一个女红的坚强的维护者。当他把这本日记簿紧抱在胸前的时候,就是阿克谢这时在他眼前,他也会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了。
他打开那本子,拿一张纸摊在上面写道:
如果我是一个诗人,我一定会送给你我的诗集,但我不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答礼的东西。施惠于人的力量我是没有了,但我却总有受惠的能力。这个意外飞来的礼物对我有如何重大的意义,只有无所不知的上天和我自己知道。这礼物本身是一件可以看见的、有形体的东西,但我的感激却是无形的,这只能靠我的语言来传达。永对你怀着感激之情的哈梅西上。
汉娜丽妮很快就收到了他的信,但她和哈梅西从来也没有当面再谈起过这件事。
雨季开始了。雨主要是对农村施惠,对于城市里的人,它却不一定是一件使人见了高兴的东西。城市里的人都集中全力来防止潮气,为了这个目的各家都关紧窗子,修补好了屋顶;走路的人张起了雨伞,电车也挂起了遮雨的帘子,尽管如此,很快所有的人仍然全弄得满身是潮湿和泥浆。但河流、山林、树木和田野却好像欢迎朋友似的对如注的急雨发出欢呼之声;只有当雨在大自然中降落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它的真正的雄伟气势,在那里天和地同声欢呼着,迎接雨云的来临,到处是一片欢欣。
年轻的情人们是和山一样坚强的。长久不息的急雨加重了安那达先生消化不良的病症,但它却丝毫不能减低哈梅西和汉娜丽妮的兴致。雨常常使得哈梅西没法上法院去。几天之后,雨下得更大了,汉娜丽妮更常常极不安地对哈梅西说,“哈梅西先生,天气这样坏,你怎么能回家去呢?”
“那太不成问题了,”哈梅西会硬着头皮回答说,“我总有办法回去的。”
“把身上淋湿了,弄着了凉有什么好呢?”汉娜丽妮会劝阻他说,“你最好就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哈梅西从没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那么娇,他的朋友和亲戚们也从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个那么容易着凉的人,但在雨天,他却总以惊人的温驯听从了汉娜丽妮的吩咐,他感觉到,如果他一定要冒着雨走过那么几码的道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去,那简直是一种有罪的无理行为。天色最坏的时候,汉娜丽妮更会把哈梅西邀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和他在一起吃一点烩饭作为早点,或吃一顿菜肴丰盛的晚饭。他的肺部的毛病使人感到的忧虑显然并没有涉及他的消化器官。
这一对年轻人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他们的浓情蜜意的日子。将来的结果怎样,是哈梅西从来也没有想到的问题;但安那达先生却无时不在想着这件事,他的朋友和亲戚们也都随时拿这个问题作为有趣的谈话资料。哈梅西的处世才能和他的书本上的学识是很不相称的,加上他这时的激动的感情,他对人世间许多事情的看法更显得是朦胧一片了。安那达先生常常若有所期地注视着他的脸,但他始终不能从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第十章
阿克谢的嗓音其实很平常,但他和着小提琴一唱起来,除了极爱挑剔的批评家,谁也免不了叫几声好。安那达先生是并不怎么喜欢音乐的,但他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他还有一种自卫的办法,当他感觉到喜爱音乐的人应该听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会使出他那个自卫的办法来。
比如说有人要阿克谢再唱一个歌,安那达先生就会插嘴说:
“你们实在太不应该了;这可怜的孩子能唱上几句,你们为什么就要这样无尽无休地逼着他唱呢?”
阿克谢这时却会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没关系,安那达先生,您用不着发愁。不过究竟是听的人难受还是唱的人难受,那还是一个问题。”
那时,那第一个要他唱的人会说,“你且先给我们唱一个之后,我们再来决定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吧。”
有一天下午,天气非常阴沉。直到傍晚的时候,雨还不住地下着。阿克谢因为大雨没法回家,汉娜丽妮提议请他唱几个歌,自己就立刻坐在一张小风琴(那是我们在孟加拉常见的一种小型的风琴)前面弹奏起来。
阿克谢调好了小提琴的琴弦之后,就开始吟唱一支印度的民谣:
相思恼人夜漫漫,梦魂难安!
怎求得夜风儿为我暗把消息传?
听歌的人对这歌词并不熟悉,但听不懂歌里的词句实际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人在感情极为活动的时候,仅仅一点暗示就可以发生很大的力量。这个歌的总的情调是很明白的——蒙蒙红雨轻轻地飘着,远处传来孔雀的叫声,一个多情的青年正苦苦地思念他的情人。
阿克谢本来想借这个民谣来传述他的无法明言的心事,但结果只是替另外两个在场的人表达了他们心中的感情。那两颗心已发生了共鸣,完全沉浸在这优美旋律的声浪中了。现在一切都似乎变得那样高贵而纯洁,整个世界似乎已飘浮在一片玫瑰色的云雾中。这情景简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