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太黑了,爹,我得去拿个灯来,”说着,她就到隔壁屋子里拿来一盏油灯。“最近几天,大家心里都乱得很,好几个晚上我都没有给你读报了,我现在来给你念一点,好吗?”
安那达站起来说,“很好,亲爱的,但你先等一等,我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你再念吧,”说完他就又回到卓健德拉那边去。他原预备对他说:“那件事今天没法提,我们最好等过天再说吧,”但听到卓健德拉一叫喊,“怎么样,爹?结婚的事你和她谈了吗?”他却连忙回答说,“对,我已经和她谈了,”
他怕不这么说卓健德拉又会要责骂汉娜丽妮一顿。
“她当然同意了?”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说。”
“好,我去告诉阿克谢,”卓健德拉大声说。
“不,不,现在千万还不要对阿克谢提起!”他父亲连忙拦住说,“你知道,卓健,如果你这样急躁,一定会把事情弄糟的。你现在最好对任何人都还不要讲,一切等我们到北方去一趟回来之后再作最后决定。”
卓健德拉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开了。他拿起一条围巾向脖子上一绕,就一溜烟向阿克谢的家里跑去。到那里以后,他发现他的朋友正埋头读着一本用英文写的簿记学。卓健德拉把那本书一把推到一边去。“现在先别看那个,我们且来商定一下你结婚的日子。”
“啊,天哪!”阿克谢大叫了一声。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汉娜丽妮很早就起身来去看她父亲。她在卧室里看到了安那达先生,他那时正坐在窗子后面的一把躺椅上,在那里静静地沉思。
房间里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橱。一面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镜框,里面嵌着汉娜丽妮已死去的妈妈的一张已褪色的相片,对面墙上挂着她织的一件羊毛衣。衣橱里装着她的一些装饰品和她生前用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自她死后就一直放在那里。
汉娜丽妮站在她父亲的身后,好像是为要给他拔去灰色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爹,”她说,“要是今天早晨我们能早一点吃茶,我就到你的房间里来坐,你再给我讲讲我们家从前的那些老古话。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听那些故事。”
安那达先生一向就很能理解女儿的心思,他立刻就明白说那话不过是希望赶快把早茶吃完了事。阿克谢一会儿就会在茶桌边露面,汉娜为了避开他,希望能够尽快躲到她父亲的卧房里去。
女儿的这种精神状态真使他感到悲痛万分:她已经变得像一只惊弓之鸟了。
走下楼来,他发现水还没有开,于是认为这是仆人的过失,就对那个倒霉的仆人大发脾气。仆人分辩说,他怎么知道今天他会这么早就要吃茶哩,也完全无用。安那达先生对佣人们本来早有成见,现在更借这个机会大声嚷嚷,说现在的佣人们都不肯安分了,说他的仆人还得要人侍候,每天得有人把他们从甜睡中叫醒才行。开水很快就送来了。安那达先生一向喝茶总是慢条斯理地细细品着,喝一口要咂咂嘴唇细尝一尝,还要和他的女儿闲谈几句。
但今天他却显出十分匆忙的样子大口大口往喉咙里灌。
“你有什么事急着要出去吗,爹?”汉娜丽妮奇怪地问。
“哦,没有!天气这么冷,我愿意一气把这茶喝完,热茶能够发汗,这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她父亲回答说,但汗还没有发出来,卓健德拉却早进来了,阿克谢紧跟在他的身后。
阿克谢今天已经特别打扮了一番;手里挥动着一根银柄手杖,胸前挂着一条非常漂亮的表链;左手里还拿着一个棕色纸包。他不在他一向坐的地方坐下,却拖过一张椅子来坐在汉娜丽妮的身边,同时咧开嘴笑了一笑说,“你们的钟今天好像太快了一点儿。”
汉娜丽妮既没有对他转过脸去,也没有意思预备回答他的话。
“汉娜,亲爱的,我们上楼去吧,”安那达先生说,“我们得把我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放在太阳里晒一晒了。”
“你没有必要这么匆忙,爹,”卓健德拉生气地说,“太阳一下不会跑掉的。汉娜,你不给阿克谢倒一杯茶吗?我也要一杯,但你知道,我们总得先敬客人!”
阿克谢大笑着转过脸来望着汉娜丽妮。“你曾经见到过如此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吗?他真称得上是菲利浦·锡德尼爵士①了!”
①菲利浦·锡德尼爵士,英国十六世纪作家。据云他曾有一次在战场受伤,渴极思水,后有人送少量水来,锡德尼见身旁有一受伤士兵,当即以水相让,并对他说:“你对水的需要比我更大。”后世因以其名为慷慨之代称。
对于阿克谢的这些玩笑话,汉娜丽妮连理也没有理,她倒出两杯茶来,递一杯给卓健德拉,把另一杯推到阿克谢的面前,然后就抬起头望着她父亲。
“如果再等一会儿,屋顶上就会热得没法上去了,”安那达先生说。“走吧,汉娜,我们最好现在就上去吧。”
“啊,先别管那些衣服吧!”卓健德拉大叫着说,“阿克谢是来——”
安那达先生现在真是怒不可遏了。“你们两个人简直是有意在欺负我们!别人精神上正感到非常痛苦,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威逼她,要她听从你们的意思。一连好几天我都忍耐着没有讲什么,现在可真叫我实在不能再忍耐了,汉娜,亲爱的,以后我们两人就在楼上吃茶。”
他意思要把汉娜拉出去,但她却打断他的话安详地说,“先别忙,爹。你还没有喝完茶哩。阿克谢先生,我可以问问你那个神秘的小包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吗?”
“你不仅可以问,而且可以自己去揭露这个秘密。”阿克谢递给她那个纸包。
汉娜拆开封皮,看到里面包的是一本羊皮封面的田尼生诗集。她好像忽然一惊似地望着它,脸色立刻变白了。不久以前,她曾经收到过和这完全相同的一份礼物。现在在楼上一个屉子里她还珍藏着一本连装订都和这完全一样的田尼生诗集,这事是谁都不知道的。
卓健德拉微微笑了一笑。“秘密还没有完全揭露出来哩,”他打开那本书,让他妹妹看到前面的内封页;那里写着:“赠给斯瑞玛蒂·汉娜丽妮,以略表阿克谢的一点敬意”几个字。汉娜丽妮把脸一沉立刻丢下书转过身去。“走吧,爹,”她说,父亲和女儿立刻就走出了那个房间。
卓健德拉气得两眼里火星直冒。“在这屋子里我是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大嚷大叫地说。“我马上离开这里,不论到什么地方找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去混我自己的生活!”
“你用不着为这事这么生气,伙计,”阿克谢说。“我早跟你说过,我认为你一定弄错了。你一再坚持,我也只得顺从了你的意思,但现在我已完全相信汉娜丽妮是永远也不会对我有好感的。你最好从此断掉这个念头吧。如果我们想把这件事情办好,首先我们必须使她能够完全忘掉哈梅西。”
“这话当然很对,但我们应该怎么进行呢?”
“呐,我们不必假定世界上只有我这么一个年轻的男人可以和她结婚。当然如果你是你的妹妹,那事情也就很好办,我的祖先们也就不必日夜忧心地计算着,看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老婆了。在目前,情况既然是这样,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适合她的胃口的求婚的人——一个决不能叫她一看到就要跑开去晾衣服的人!”
卓健德拉:“我们不能跑到店铺里去定购一个新郎啊。”
阿克谢:“你真是太容易泄气了。虽然我们主要的目的不过是为给汉娜丽妮找一个丈夫,如果你过于急躁,事情就决不会有好结果。在时机还没有成熟以前,你决不能提出婚姻问题,要不然,两方面都会被吓跑了。你必须让他们的友情慢慢成熟,然后等有适当的机会再提出结婚的事。”
卓健德拉:“我承认你的主意很对,但你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什么。”
阿克谢:“你跟他很不熟,但你曾见到过他——纳里纳克夏大夫。”
卓健德拉:“纳里纳克夏!”
阿克谢:“你好像很吃惊似的!是的,梵社里有些人对他的闲话很多,但你用不着管那个。我相信,你也决不会因为那个缘故,就让这么合适的一个可以抓到手的人从你手里滑出去。”
卓健德拉:“我只要能把一个合适的人抓到手,其他的事我就全不愁了!但你认为纳里纳克夏一定会同意吗?”
阿克谢:“我没有说如果你今天忽然跑去向他提亲,他就会同意;但时间自然会创造奇迹!你完全听我的吧,卓健。纳里纳克夏明天要作一次演讲。你带汉娜丽妮去听。那家伙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演说家。没有什么比辩才更能引起女人的兴趣了。可怜的女人,她们完全不明白一个能听话的丈夫,比一个能说话的丈夫,不知要强多少倍!”
卓健德拉:“可你听我说,你必须把纳里纳克夏的历史先给我讲一讲;我得把他的情况弄得更清楚一些。”
阿克谢:“好吧,卓健,我可以把他的历史告诉你,但如果你听到他有什么缺点,千万别过分在意。在我看来,有一点小缺点倒并不是什么坏事;一件没有缺点的货物价钱可能很贵,但有一点缺点,我们不要花很多的钱就可以把它买下来了。”
纳里纳克夏的历史,根据阿克谢所讲的,可以简单地归纳成下面的几段话:
他父亲拉依巴拉布是法瑞德波的一个小地主。三十岁的时候,拉依巴拉布就参加了梵社。但他的妻子却拒绝接受她丈夫的新的宗教信仰,坚决独自去搞她自己的一套,并随时要维持她自己的宗教信仰方面的纯洁性。拉依巴拉布自然对他太太的这种态度甚有反感。他们的儿子纳里纳克夏,因为具有很高的宗教热忱和出色的辩才,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混进了梵社的圈子。他参加了本省的医疗工作队,经常过着孟加拉省政府职员的那种四处巡行的生活。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能博得许多人的赞扬,大家都认为他行为正当,工作能力强,宗教热忱也很高。
但后,却忽然来了个晴天霹雳。拉依巴拉布这时年纪很老了,但他忽然决心要和一个他早就认识的寡妇结婚,别人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有人反对时,他总回答说:“我的这个太太,因为和我宗教信仰不同,根本就不能算我的真正的配偶;现在有一个女人,在素日言行和宗教信仰方面,在思想和情感方面,都和我完全一致,我要是不和她结婚,那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不顾许多人联合起来一致反对,拉依巴拉布仍坚决按照印度教的仪式和那个寡妇结了婚。
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于是决定离开她的丈夫,自己搬迁到贝拿勒斯去。那时纳里纳克夏自己虽已在润波耳开业做医生,他立即放下了自己的行业,对他妈妈说,他要陪她一道到那圣城去住。
“我的孩子,”老太太满眼含着泪说,“我们两人的宗教思想不同。你为什么要去寻找这不必要的苦恼呢?”
“完全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纳里纳克夏回答说。父亲的不义在他妈妈心上留下的创痛使他始终感到不安,他决心要竭尽一切努力以求得她的幸福。因此他就随同她一道搬到贝拿勒斯去了。搬来后不久,她曾经问过他是否准备结婚。
纳里纳克夏当时显出了很为难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结婚呢,妈妈?”他问。“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妈妈凭自己的直觉想到了他所以犹豫的原因。抛弃掉他原来所属的那个宗教团体对他已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了,他现在决不准备更进一步去和一个在梵社圈子以外的女人去结婚。
唯恐他的婚姻会因为她的缘故受到梗阻,她因此就回答说,“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决不能因为我的缘故抱独身主义。
你愿意和什么人结婚都可以;决不要担心我会反对。”
纳里纳克夏在对这事想了一两天之后,就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见。
“妈妈,”他说,“我一定要替你找一个能合你心意的儿媳妇,她必须是一个很孝顺的小姑娘,和你相处在一起决不能有什么不和协的地方,她的一切行为、态度也决不能给你招来苦恼”;他于是就跑到孟加拉去寻找机缘。
至于以后的情形,大家的说法不尽一致。有人说他曾跑到某一处乡村去和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结过婚,但那女孩子结婚不久就死去了;另外一些人又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阿克谢自己则相信他曾经准备结婚,但在事到临头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
不管情形怎样吧,阿克谢认为他们如果提出这件婚事,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一定不会反对,事实上如果他真能和一个他自己感到称心如意的女孩子结婚,她就一定只会感到高兴。像汉娜丽妮这样美丽动人的一个姑娘,自然也不是很容易找到的;另一方面,以汉娜丽妮的温柔的天性,她一定会对她的婆婆怀着适当的尊敬并尽可能避免对她有任何冒犯。只要和汉娜相处短短一个时间,纳里纳克夏就一定会认为她具有他所要求的一切条件。
因此阿克谢的建议是尽快地让这两个年轻人认识。
第四十章
阿克谢一走,卓健德拉就跑上楼去。他在起坐间里看到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坐在一起闲谈。安那达一见到他儿子;多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后悔刚才在茶桌边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对他发了一阵脾气;因此他这时反以异乎寻常的亲切态度招呼着卓健德拉。
“来吧,卓健德拉,来坐下,孩子!”
“你听我说,爹,”卓健德拉说,“你和汉娜丽妮好像总也不预备出门了。成天呆在家里对你们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是啊,是啊,”安那达回答说,“我们一向就不大出门。现在要找个什么理由把汉娜丽妮带出去那可更不容易了。”
“得啦,爹,”汉娜丽妮插嘴说,“你可不能尽怪我。你知道,不管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总愿意奉陪。”
他们的主意其实很不合她的口味,但这女孩子现在只急于要向他们表示,她决不会因为内心的悲伤就准备从此守在屋子里不出门了。她要让他们相信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极有兴趣。
“呐,爹,”卓健德拉说,“明天有一个演讲会;你最好带汉娜去听听。”
安那达知道汉娜丽妮一向就非常讨厌热闹的群众集会,他因此先不回答,却转过头去看他女儿的脸色。
“演讲会!”她勉强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大声说,“主讲的人是谁?”
卓健德拉:“纳里纳克夏大夫。”
安那达:“纳里纳克夏!”
卓健德拉:“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说家,而且他有一段非常令人敬佩的历史。那一种克己的态度!那一种热忱!这种人真是在一百万人中也难得遇到一个,”而其实仅在两个钟头以前,卓健德拉除开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传闻之外,对纳里纳克夏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好啊,爹,”汉娜丽妮表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我们一定得去听听这位大贤人的演讲。”
汉娜丽妮极表热心的那副神情,安那达实在并不相信;但他也仍感到某种安慰。就让汉娜丽妮心里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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