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能让他省略掉任何一点细节。
“他的名字叫阮依特·辛,”他犹豫了一下说。
“阮依特·辛,马杜拉的皇帝,”卡娜娜记诵着,“现在讲下去吧。”
哈梅西:“有一天,这皇帝听到一个到处流浪的卖唱的人说,他们本族中的另一个皇帝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公主。”
卡玛娜:“他又是哪一国的皇帝呢?”
哈梅西:“我们假定他是康基费兰的皇帝吧。”
卡玛娜:“为什么要我们假定?他并不是真康基费兰的皇帝吗?”
哈梅西:“他当然真是!你还要知道他的名字吗?他的名字叫亚马尔·辛。”
卡玛娜:“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哩——那个非常漂亮的公主。”
哈梅西:“哦,真对不起,我把这都忘了。她的名字是——
她的名字是——哦,是了,她的名字叫章德娜——”
卡玛娜:“你的记性真叫坏得特别。你不是连我的名字都会忘记了吗?”
哈梅西:“嗯,当那个俄得的皇帝听到那个卖唱的人说——”
卡玛娜:“怎么又来了一个俄得的皇帝?你说他是马杜拉的皇帝呀!”
哈梅西:“哦,你当然不能肯定说他只是一个国家的皇帝!
他是俄得的皇帝,同时也是马杜拉的皇帝。”
卡玛娜:“这两个国家一定是邻国吧?”
哈梅西:“这两个国家紧挨着。”
他就这样讲下去,注意倾听着的卡玛娜还发现了其他一些矛盾的地方,但他也总能够设法把那前后不相符的地方敷衍过去,慢慢讲到了下面的这一段故事:
“马杜拉的皇帝阮依特·辛派遣了一位大臣到康基费兰的皇帝那里去,向他的公主求婚。康基费兰的皇帝亚马尔·辛立刻同意了这一件婚事。
“于是阮依特·辛的弟弟英直拉依特·辛,带领着一支军队,高举着旗帜,打着鼓吹着号前往亚马尔·辛的王国里去求亲。到那里以后,就在那边的皇家公园驻扎下来。为庆祝这一桩幸福的婚事,整个康基费兰的首都立刻现出了一番欢欣鼓舞的气象。
“御用星相学家在推算了一番之后,挑定了举行婚礼的吉日和吉时。他们所挑的日子是晦日后的第十二天,时间是午夜后两小时。那天夜晚各个人家都张灯结彩,为庆祝公主章德娜的婚礼,整个城市到处都燃着灯火,照得一片通明。
“但直到现在,公主还不知道她将视为终身依靠的那个丈夫究竟是谁。因为在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大智人巴拉曼兰达·斯瓦米曾对她的父亲说,‘公主出生时的星象对她甚为不利,将来到她结婚的时候,陛下千万不要让她知道那个将要和她结婚的人的名字叫什么。’”
“吉辰到时,公主和那宝剑一起行过婚礼中的一切仪式。英直拉依特·辛按照一般习俗代新郎给公主送了许多礼物,他自己也向他未来的嫂嫂行过了礼。英直拉依特是像拉克希曼忠于罗摩一样忠于他的哥哥的,他从没有抬头对那个羞怯的用面纱蒙着高贵的脸望过一眼,他所看到的只是她那一双戴着丁当的脚镯、涂着虫漆的娇小的玉足。
“在举行婚礼后的第二天,英直拉依特让公主坐上了一乘张着天幕饰着珠宝的肩舆预备回到他的本国去。康基费兰的皇帝,因为不能忘怀女儿出生时星辰不利的事,临别向他的女儿祝福时还满怀着恐惧。皇后在和她的女儿接吻的时候,眼睛里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那时各个庙宇中,更有成千上万的僧人在诵经念佛,为公主禳除灾星。
“康基费兰离马杜拉是非常远的——差不多有一个月的路程。第二天晚上,当这一群拉其普特人在费夏河边安下帐篷,准备在那里过夜的时候,近处的树林中忽然露出了一片火光。英直拉依特立刻派遣一个士兵前去探望看情况,他回来时却报告说:‘千岁,那打着火把的是和我们一样迎亲回来的一群人。他们是和我们同族的拉其普特人,也有一支武装队伍护送着新娘子,要把她送到她丈夫家里去。这一带道路上很不安静,所以他们希望千岁施恩,保护他们,并想求千岁送他们一程。’
“千岁回答说,‘别人既来请求我们保护,我们就有责任帮他们的忙,让我们尽我们的力量保护他们吧,’于是这两队人马就合在一起了。
“第三天晚上是那一月最后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们住的地方,前面是一片高山,后面是一片浓密的树林。疲倦的士兵在虫声唧唧和落叶萧萧的催眠声中很快就都入睡了。
“但忽然一阵巨大的喧闹声把他们全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因为有人砍断了圈马的绳索,马杜拉帐篷中的马匹东奔西跑,乱成了一片。有些地方的帐篷已经着了火,火光把无月的天空照得一片通红。
“士兵们很快就觉察到他们已受到一群土匪的攻击。紧接着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在那一片黑暗中,要想分辨出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是非常困难的,其结果只是毫无办法地乱打成一团。土匪们就乘着这阵混乱,抢走了帐篷中的东西,带着他们的掳获品藏到深山里去了。
“但在混战过去以后,公主却失踪了。她在恐惧中逃出了自己的帐篷,看到另一群人四处逃跑,误以为他们原是和她一起的,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但事实上,这些人原是另一个婚礼队的。土匪在混乱中抢走了他们所护送的那个新娘子,而他们竟误以为章德娜公主就是她,于是就带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向他们的本国赶去。
“他们的本国是在卡纳堤克海岸边的一个拉其普特族的小部落。那公主很快就和那里的酋长见面了——他的名字叫茄特·辛,他就是那另一个新娘子所聘订的丈夫。
“茄特·辛的母亲迎接着这女孩子,把她送到新房里去,拥挤在房中的亲戚们都不禁失声叫着说,‘我们真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美丽的姑娘!’
“茄特·辛一面私自庆幸自己的好运,一面更为她的动人的美色倾倒。至于公主,她也深懂一个贤良的妻子应尽的职责。既认为茄特·辛是她正式婚配的丈夫,她便决心终身为他服役,供他驱使。
“几天之后,这两个人互相见面的时候,彼此已不觉得那么生疏了;然而在他们的谈话中,茄特·辛却发现,他当作自己的新妇迎到家里来的这个女孩子不是别人,却是章德娜公主!”
第二十六章
“后来怎么样?”卡玛娜急切地问,她一直是屏声静息地在听他讲着。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此外我也完全不知道了。你且告诉我,在你看,这事结果将怎么样了?”
卡玛娜:“不,不,你这太不对了。你一定得给我讲完这个故事。”
“我拿我的人格起誓,卡玛娜,我对你讲的全是真话!描写这段故事的那本书到现在还只出版了第一卷,至于下一卷什么时候出版我也没法知道。”
“总之,你不是个好人,你真坏透了!”卡玛娜苦恼地叫着说。
哈梅西:“你应该对那个作者生气才对……我现在只要问你一个问题:茄特·辛应该拿章德娜怎么办?”
卡玛娜两眼望在河上沉思了好一阵。
“我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办;我想不出来,”她终于回答说。
哈梅西略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茄特·辛应该把实际情况完全向章德娜说明吗?”
“你这话多可笑!如果他不告诉她,结果只会闹成一团糟;
那情形是多么可怕!他最好还是立刻把真情全告诉她。”
“最好,”哈梅西机械地跟着她念叨着,在略略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可是,卡玛娜,假定——”
卡玛娜:“假定什么?”
哈梅西:“假定我是茄特·辛,而你是章德娜。”
卡玛娜:“请你不要再对我讲这一类的话!我实在不愿意听!”
哈梅西:“但我必须这样讲。要真是那种情形,我究竟应该怎么办,你又应当怎么办?”
卡玛娜根本不愿回答他的问题。她一言不发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开了。一走过去,她却看到乌梅希坐在他们的舱房门边,静静地望着河水出神。
“乌梅希,你看见过鬼吗?”她问道。
“看见过,妈妈。”
“你看到过什么样的鬼?现在且对我讲一讲,”说着,她挪过一把藤椅来,在他的身边坐下。
独自留在船头的哈梅西,因看出卡玛娜这时无疑正感到非常烦恼,已不打算再把她叫回来。一弯新月已经落到一片竹林后面去了。甲板上的电灯已完全熄灭,水手们现在都跑到底舱去吃东西和休息去了。船上原没有其他住舱房的客人,三等舱的乘客大部分都从船边溜下去,涉水到河上去做他们的晚餐。向岸边望去,在一片片浓密的丛林中,还可以看到某些村镇上的路灯在发着光。河中心的急流使劲扯着锚链,整个轮船时儿会因为这巨大河流的脉搏的震动,轻抖几下。
在这离奇的环境中,在这由天空幔成的巨大的天幕下,哈梅西费尽神思要想解决良心对他提出的那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很明显,在卡玛娜和汉娜丽妮之间,他必须有一个选择;妥协的办法是没有的,要她们两人共同伴着他度过一生更是不可能的事。从责任方面讲,他究竟应该怎么作,那是无容怀疑的。汉娜丽妮还能有别的出路;她可以整个忘掉他,然后和另外一个追求她的人结婚;但如果抛弃卡玛娜那就等于是把一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抛到一片茫茫的大海中去。然而——人就是这么自私的一种动物——想到汉娜丽妮可能会忘记他,想到她能够有别的办法,并非少了他就没法生活下去,哈梅西并不觉得他因此可以感到安慰。相反的,这种思想倒更加强了他对她的思念。她现在好像是在他的想象的边缘上浮动,虽不在他身边,离他也并不很远,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捉到她。
在他这样沉思的时候,他又低下头去,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远处一阵狼嗥引得附近村子里的狗都狂叫起来。他偶一抬头,却看到卡玛娜在黑暗中,站立在离他不远的栏杆边。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还没有睡吗,卡玛娜?时间已经很晚了。”
“你还不去睡吗?”
“我这就去了;我已经在右边船舱里把我的床铺好。你不要等着我了。”
卡玛娜一言不发地向分配给她住的那个舱房里走去。她没有勇气告诉哈梅西,她刚听完一个谈鬼的故事,一个人呆着非常害怕。但她那显然不愿独自去睡的迟缓的脚步已使哈梅西不禁感到一阵心痛。
“不要害怕,卡玛娜,”他叫喊着对她说,“我的舱房紧挨着你的舱房,我们可以把中间的门敞开着。
卡玛娜傲慢地把头一扬说,“有什么可怕的?”
哈梅西灭掉自己舱房里的灯,躺下来预备睡觉。
“我永远也不能抛弃卡玛娜,”他对他自己说,“再见吧,汉娜丽妮!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我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可是,当他就这样在黑暗中静躺着的时候,他的心却始终只想着,抛开汉娜丽妮对他将是如何可怕的一种损失,直到后来,这思想使他实在没法再忍受下去了,他终于从床上跳站起来,走出了舱房。这时,那覆盖在他头顶上的晦暗的天空立刻使他毫不怀疑地感觉到,不管怎么说,他目前所受到的委屈和他所遭到的困难决不是在整个时间和空间中永存的东西。在他头上发着光的星星才是永恒的,哈梅西和汉娜丽妮之间的这一段可怜的爱情故事永远也不可能和它们相比。这一条伟大的河流,将在未来无数的秋夜,泛着星光,流过这里的沙洲和随风飘荡的芦苇,流过这沉睡的围绕着绿树的村庄,而那时哈梅西的这臭皮囊却早已在火葬场上烧成了灰烬,早已和这包容一切的大地融成一体,那时他的这颗烦恼的心也早已得到永恒的安宁了!
第二十七章
天还黑着的时候,卡玛娜就醒来了,她四面望了一望,知道自己仍是一个人在那里睡着;略为定了一定神,她才弄清楚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她勉强从床上爬下来,打开舱房的门,向外面望着。安静的水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黑暗中已透出一线惨淡的微光,在河东岸的树林后面,黎明已在天边露面了。而在她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观望着的时候,铁色的水面上已经出现了几点张着白帆的渔舟。
卡玛娜只感到自己的心隐隐作痛,但使她心痛的原因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这为迷雾所笼罩的秋晨为什么会显得这样阴森可怖?这填满她胸中的悲愁,这无法倾吐而又使她禁不住要簌簌泪下的悲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为什么现在会忽然这样念念不忘自己所处的悲惨的境地呢?仅只在二十四小时以前,她就完全忘记了她和她丈夫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任何亲人或朋友。但这时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得她又忽然这样痛心于自己的孤苦伶仃的身世呢?难道哈梅西一个人还不足作为她的依靠吗?为什么因为看到天地是那么浩瀚自己是那么渺小,她一时竟会如此地感到沮丧?
她只顾在敞开的舱门边徘徊,却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河水早已闪着一片金光了。船上的水手又开始了他们的一天的工作,底舱的机器又隆隆地响开了。锚链的丁当声和绞盘的嘎嘎声吵醒了村子里的孩子们,他们这时都纷纷跑下了河滩。
这嘈杂声也使哈梅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立刻走到舱门边去看卡玛娜。她看到他走来却不禁一惊,虽然她已经戴着面纱,现在她却更用力扯着它,想把自己的脸给完全掩盖起来。
“你已经洗过脸了吗,卡玛娜?”哈梅西问。
这似乎是一个不含任何恶意的问题,不应该引起任何人的气恼。但显然她却生气了,她一听到这话,只摇摇头就转身走开。
“一会儿这里就会有很多人了,”他接着说,“你最好现在就去梳洗吧。”
卡玛娜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就走过他的身边,到浴室去了。
哈梅西竟会这样早跑起来过问她的梳洗的事,这在卡玛娜看来,不仅不必要,而且是一种无礼的举动。她完全明白,他在和她接触的时候始终守着一定的限度,他决不会超过那个限度显得和她更亲昵一些。她从来没有机会坐在自己的婆婆的脚边,听过应如何注意自己的举止的教训——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用面纱来遮掩自己的羞怯。但今天早晨,她不知为什么竟是那样羞于和哈梅西见面。
卡玛娜从洗澡间回到舱房里来的时候,那一天的许多工作都正等着她去动手。她从衣襟边把一串钥匙拿下来,打开她的衣箱,但箱子一开,她却无意中看到了昨天哈梅西交给她的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在昨天,这个匣子似乎曾带给她无限的快乐,有了它,她似乎感到自己就有了权利,有了独立自主的地位,因此她把它看成是一种无价的财宝小心地收藏着;但今天,她最初接触它时所感到的那种欢欣已完全不存在了。这匣子毕竟是哈梅西的财产,不是她自己的;它并不属于她所有,她并没有绝对权利可以任意处理它;她现在只能认为它只不过给她添了一重责任。
“你为什么这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