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上接引崖,下眺坞中,阴阴觉有异。复至冈上尖峰侧,践流石,援棘草,
随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尽也。日暮,返狮子林。
初六日别霞光,从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岭。霞光复至,因余
欲观牌楼石,恐白沙庵无指者,追来为导。遂同上岭,指岭右隔坡,有石丛
立,下分上并,即牌楼石也。余欲逾坑溯涧,直造而下。僧谓:“棘迷路绝,
必不能行,若从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复上此岭;若欲从仙灯而往,不若即由
此岭东向。”余从之,循岭脊行。岭横亘天都、莲花之北,狭甚,旁不容足,
南北皆崇峰夹映。岭尽北下,仰瞻右峰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二僧也。下
至坑中,逾涧而上,共四里,登仙灯洞。洞南向,正对天都之阴。僧架阁连
板于外,而内犹穹然,天趣未尽刊也。复南下三里,过丞相原,山间一夹地
耳。其庵颇整,四顾无奇,竟不入。复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渐下,涧中泉声
沸然,从石间九级下泻,每级一下有潭渊碧,所谓九龙潭也。黄山无悬流飞
瀑,惟此耳。又下五里,过苦竹滩,转循太平县路,向东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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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学洢
核舟记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
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蓬覆之。旁开小
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
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
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
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
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
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
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
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有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
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
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 《庄》《列》所载,称惊犹
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
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
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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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
陶庵梦忆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駶駶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
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 《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
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
是后人粧点语也。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
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 ,他甘旨
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
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
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
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
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
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
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
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
“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
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
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
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装,灯火优傒,
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
及童娈,笑啼杂之,还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
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
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 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
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
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
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
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
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
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
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
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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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
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
气拘人,清梦甚惬。
柳麻子说书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 盬,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
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
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
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叼 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
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豏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
著色,细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
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处,款款言之。
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
听,不怕其囍舌死也。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
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五异人传》序
张岱曰:岱尝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
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
燕客之癖于士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
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有不得不传之者矣,作《五异人
传》。
补孤山种梅序
盖闻地有高人,品格与山川并重;亭遗古迹,梅花偕姓氏俱香。名流虽
以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在孤山逸老,高洁韵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
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今乃人去山空,
依然水流花放。瑶葩洒雪,乱点冢上苔痕;玉树迷烟,恍堕林间鹤羽。兹来
韵友欲步先贤,补种千梅,重开孤屿。凌寒三友,蚤结九里松篁;破葊一枝,
远谢六桥桃柳。佇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待披雪后横枝,低昂铁干。美人
来自林下,高士卧于山中。白石苍崖,拟筑草亭、招素鹤;浓山淡水,闲锄
明月、种梅花。有志竟成,无约不践。将与罗浮争艳,还期庾岭分香。实为
林处士之功臣,亦是苏东坡之胜友。吾辈常劳梦想,应有宿缘。哦曲江诗,
便见孤芳风韵;读广平赋,尚思铁石心肠。共策灞水之驴,且向断桥踏雪;
遥期漆园之蝶,群来林墓寻梅。莫负佳期,用追芳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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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溥
五人墓碑记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
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
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
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
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瞺瞺,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
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
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
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
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
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
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
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
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
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
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
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客于远近,
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
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
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
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
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
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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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完淳
狱中上母书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
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
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
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於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
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
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
为父为君,死亦何负於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
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
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
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
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
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
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屩,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
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
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
之鬼,则吾愿毕矣!
新妇结缡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
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
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
矣!
遗夫人书
三月结褷,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
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
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
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
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
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
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
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
也,停笔欲绝。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各官封曲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
汝亦先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呜呼!见此纸如见吾也。外
书奉秦篆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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