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人子弟 (报告文学)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潘阆
潘朵拉的盒子
青海师范学院八二届毕业生分配在即。
青海省的普通教育,好象与青海的地理形势相一致由西往东倾斜,不知从何时开始,重头就一直在省会城市西宁。全省的师资分布自然也就极不平衡。当西宁各所中学的师资人满为患,渐趋饱和之时,那些生活条件差,气候恶劣,人烟稀少,地处偏僻的各州、县学校却师资奇缺,嗷嗷待哺。这种不平衡,过去也曾尝试以定向招生,定向分配的方式加以缓解,但事实上终究无济于事。除却省外大专院校不说,单就本省的几所大专院校而论,招生来源就总是以西宁考生为主,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这就使定向招生被搁浅,定向分配也就成为一纸空文。这种招生来源的不平衡,恰恰是师资分布不平衡的直接结果之一。二者彼此影响,互为因果,形成难以治理的恶性循环。
82年夏季,省教委硬性规定:青海师范学院应届毕业生硬性规定:75% 下州县。
这,就是八二届毕业生面对的现实。
这,已经不再是传闻、猜测,更不再是那种猛虎追逐,失足落水,结果只是一场虚惊的恶梦了,而是无所选择,无所规避的现实:……告别亲友,带着无法掩抑的失落感,涉足风尘蔽天,未卜凶吉的人生之途。
在他们身上,已经很难找到以往历史年代中那种志在四方,指天誓日的献身精神,只有浓厚的人中娇子被屈辱的失落感。如果说他们之中有谁愿意离开城市,就想在穷乡僻壤默默地奉献,那么十个中有九个是在撒谎,剩下的一个也是另有所图。客观地看,几乎所有下州县的大学生都是抱着暂且苟存,以待机缘的动机去的。也许这糟糕得要命,令人难以承认,可毕竟是真实的。要命的不是动机如何,而是如何分析、对待他们,对待这些视下乡如灾难,不如鸡的落魄凤凰。
可毕竟是凤凰不是鸡。
人,总是低估自身对灾难的承受力。当灾难将临时,惶恐、战栗、甚至走向极端,而当灾难真的来了,也就悄语无声地承受了忍以时日,以待来年,这好象是民族传统赋予知识分子的代表性特征之一。
于是,当下州县的命运如泰山压顶,不可违抗之时,毕业生们就开始积极,乐观地寻求退而求其次的去向,由此无可置疑地一齐把目光从西宁转向了海东形成分配的第二个热点。
海东行署下辖民和、乐都、互助、平安、循化、化隆、湟中、湟源八个县。这些县多数为农业县,环绕西宁,交通便利,生活和气候条件大都与西宁相差无几。特别是湟中县,其离西宁最近的学校完全可以被视作西宁的郊区学校,尽可以住在西宁,骑自行车去〃 下乡〃。正是因为这些便利的条件吸引着大家一拥而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非是想离家近一点儿,将来调动方便一点儿,由此,海东就在过江鲫鱼何其多中身价倍增,一夜之间成为仅次于西宁的理想栖身之地。
但在这些毕业生中,在以调回西宁的可能性大小为决定去向的选择性准则时,也不乏一批富有远见之辈。他们预见到,调回西宁的可能性与速度恰好与当地对教育的重视程度以及教育状况成反比。海东八县的教育质量仅次于西宁,而且调动关口何其多,足可谓之荆棘载途:学校… 学区… 教育局… 县政府… 海东行署……过五关,斩六将,殊非易事。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头扎进遥远的牧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事实证明,这种预测很有一些道理,可惜这一部分人并不很多,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整整一批大学生自我选择能力之弱,不成熟性之明显。
争先恐后,摩肩接踵,75% 中的为数众多者匆匆拥向了海东,经行署教育管理部门的第二次分配,又匆匆分赴八县。
就这样,潘朵拉的盒子在人们的睡梦中,悄悄地开启……熙熙攘攘,跌跌撞撞,释放出一群不安分之辈,一群难以估测,管理的大学生。
高等教育的潜移默化,使他们形成非同一般的群体性特征:好高骛远,自命不凡。往往过高地估计自己,却过低地估计别人。他们从高等学府里不仅领受到了知识,也领受到了令人陶醉的优越感。他们就如琼楼玉宇的天界中诸位大仙,被贬落凡间去经受无穷无尽的轮回之难,悲惨莫能言,却也不过〃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陶治陶治也好,日后自有飞黄腾达之时,重返天界,再展雄图。处处不甘示弱,唯恐其聪颖的自我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敢于标新立异。蔑视传统,自视清高,不屑于同当地人为伍。就这样,纷纷在那些不那么尽人意的暂栖之地营造着独特的生活方式。
可是他们尽管不承认自己的不成熟,有时却稚气十足;不屑于做那些呆板,枯燥的例行小事,却也干不出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的大事;他们不愿意跻身于碌碌无为之辈,却又得尽食人间烟火,这就形成了自我感觉与实际能力的巨大的不协调。
就因为他们不是来扎根的,也不是来奉献的,而是来过渡,〃 体验生活〃 的,所以,接收这些〃 大仙〃 们的具体用人学校,显然是在劫难逃了。
没来,望眼欲穿,软磨硬泡,无非是想多要几个大学生,以缓解师资奇缺的燃眉之急;来了,热诚欢迎,安排好生活,提供种种便利,使其能尽快熟悉工作环境,无非是希望及时上岗,步入教育循环。
教育的质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师资队伍的稳定,教育的循环进程,更需要各种衔接丝丝入扣,不发生任何形式的脱节。因此,不管具体的人有什么具体的愿望,有什么具体的困难,用人单位都希望个人能够独自承受,默默消化,自寻克服之策,而不致影响教学工作。所以,用人单位对新来者的通常衡量尺度就是工作态度如何,这显然与新来的大学生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理态势大相径庭。一方是需求谅解和善待,一方是需求马不停蹄地工作,形成心理上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的宽窄,直接关系到用人单位的行政管理的成败。当这段距离远得无法弥合时,当个人无法承受困难时,忧虑就会外泄而浸染到教学工作上,也就到了对具体用人单位领导水平严峻考验的时刻。此时,若视人如草芥,视这种浸染为〃 犯罪〃 ,那就会诱发出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矛盾冲突。而解决这些矛盾冲突绝不是几声苛责,一纸行政命令的惯有思想工作方式所能奏效的。如果对此执迷不悟,以为强硬的行政措施万能,只能进而激化矛盾,产生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严重后果。可惜,不知究竟是何原因,许多人没有能够预见到这一严重性,于是:
误人子弟,始于此焉!
湟源酒神
寄语东城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朱服
从西宁出发,沿着青藏公路向西行52公里,就到了号称〃 小北京〃 的湟源县城,
湟源地处农业区与牧业区的衔接地带,在青海的历史上曾充当过重要的通衢之道,历来是往来物资的集散重镇。这里山阴之处林木茂盛,湟水清澈,公路、铁路交叉便利,在青海省也算是自然条件相当不错的一个县了。
湟源人视酒如血,尊酒如神,不可不喝,愈多愈善。待客摆酒先于菜,进门先饮后归座,这是常规。因此,湟源人大都能喝,也都爱喝,戏称湟源的苍蝇都能喝半斤,那湟源人的酒量岂不是难测深浅了?
善饮者受人尊重,受人尊重则一通百通,这就使酒在湟源能量通天,法大无边,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效率极高的交际手段,至使许多在正式场合极为棘手的事,拿到酒桌上就易如反掌。也正因为如此,饮酒时的节制,量微都会不同程度地引起当地人的轻视,甚至论之以懦弱,无能。因而作为当地习俗,请人来喝酒,菜尽可以凑合,酒却万不可少,如果客人脚后跟稳笃笃地踏出了门,那就是主人的耻辱,客人的不恭。所以,席至夜半重沽酒,几家连轴转一转的现象,真如日出日落,刮风下雨,屡见不鲜。
湟源人堪称酒神。
大仙们遇见了酒神,自是心领神会,入境问俗,充分利用酒这一特殊的功能,迅速地熟悉环境,探查调回西宁的种种可能的渠道及方式。但探查的结果却不象酒那样容易使人血液沸腾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县教育局奉守不移的策略是:只进不出。任你有通天之法,有我门神当道,你就难移寸步。这是地地道道的〃 堵〃 策。
以堵代疏,自有其缘。
湟源县曾有一支颇具实力的师资队伍,其中为数不少的人都出自全国各名牌学府,才高八斗,学识过人。只因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中箭坠马,被贬至此地〃 接受改造〃。以他们当时的处境而言,能以执掌教鞭的方式〃 被改造〃 ,不啻于上天堂了,无不珍惜这一天不绝人的佳缘,无不个个夹着尾巴,谨小慎微,惟命是从,唯恐有些微把柄落人之手。在这种心理驱动之下,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表现,虽不敢奢谈育人,但者竭尽全力从事教学,别无它图。这样一来,一方面得以使当地的教育稳步发展,声势渐盛;一方面又促使教育行政管理逐步形成单一而又无不灵验的〃 一贯制〃 :警告… 惩处,以致那时当过校长的人都时常恋恋不舍地说:那时当校长是如何如何顺手,如何如何轻松。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由阴转睛,这些人出相继被〃落实政策〃,离开了湟源,远走高飞,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空档,而学生的数量却与日俱增,在这样的特定局面下,〃 即来之,则安之〃 的原则应运而生。
以堵代疏,自有其弊。
教育局的决策人物意识到这一空档的质量无论如何是弥合不了的,只好退而求其次,从数量上权且补之,堵死新来的退路,以安其心,相对稳定一段时期。动机情有可缘,但效果就不那么尽人意了,再加上必要的辅助性措施残缺不全,更使〃 堵〃 策无论从哪一方面权衡,都是利大于弊。
新来的大学生与原先〃 夹着尾巴〃 之辈,可谓有天渊之别。他们没有沉重的政治镣铐,轻松自如。尽管比不上那些人的学识、才能,却有着超常的自傲,我行我素,不甘雌伏。他们理所当然地应受人尊重,却不怎么尊重他人。他们根本不把表扬、鼓励之类的雕虫小技放在眼里,也无所谓什么批评、点名、扣工资之类的惩处。总之,他们不是来〃 接受改造〃 的,而是来〃 改造〃 别人的。
〃 堵〃 虽然滞留住〃 不安分〃 的形体,却使其变异,不停地滋长蔓延,不停地膨胀,往来冲撞,以种种扭曲的形象表现出来,冲击着教学,冲击着行政管理。只是后来以疏代堵之时,其才逐渐自生自灭。
新来的大学生善恶观出奇地简单:放我者善,卡我者恶。
这,完全是不同的一批人,对这样一些似乎不可理喻的人施用〃 一贯制〃 的镇山法宝,那可真如泥牛入海,踪影全无。可惜,这一点太容易被人忽略了。
但任何人都不会忽略的是,教育质量是学校赖以生存的命脉。寄希望这样一批人提高教学质量,显然是很难的,但也并没有难过干沽河水,移动泰山的地步,只要措施得法,难能化易。不可能可以成为可能。
遗憾的是:
〃 一贯制〃 不灵,那就看看第二件〃 镇山法宝〃 下公社。
矛盾在产生,在加剧,在冲击,在横扫……
当时考虑到县城学校各方面条件相对优越于公社学校,也为了稳定人心,这才把绝大部分新来的大学生咬着牙,顶着下面的压力留在了县城里的一、二中工作。可谓一片诚心,可谓体谅至周了吧?谁想到不图报知遇之恩,反倒吊儿郎当,尽出难题。家长怨声载道,校长牢骚不断,真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既然如此,请君〃 下公社〃 锻炼去吧!
这件法宝意在惩一儆百。
这件法宝失在惩一惊百。
当法宝落入某些心术不正,视权如命的人手中,其功能就会被无限制地扩大了,成为维系自我体系〃 家天下〃 的绝好工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横空挥舞,频频现身,恐吓威慑,尽使惩处的标准面目全非。
这件法宝的确使人谈虎色变,人人自危。公社学校真实情景被恐怖地夸张了,就象是张着血盆大口,足以吞噬所有的大仙,所有的逆民。前无调回之径,后有落难之虞,自我保护本能自然驱使大仙们竭尽全力免遭第二次失落。工作吗,当然是无暇顾及了。这时候,理智与冲动的界线越来越模糊,甚至不分彼此地混为一体。也正是在这时候,人际关系中的理解、坦诚、互谅、自责逐渐淡化,强化的却是角斗意识。只要能保护自我,何须顾及斯文、道义?只要能唯系自我,何须不厌其烦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也正是在这时候,在这种特定的温床上,怪异无比的〃 西宁帮〃 违人心愿地脱胎而出,拉开了悲剧般的〃 整体对抗〃 的帷幕……
误人子弟,形于此焉!
鹬蚌相争,谁人得利?
凝伫,凝伫,楼外一江烟雨。
——贺铸
湟源一中,位于街市繁胜之地,常会引起过往行人的驻足观望。这所有几十年历史的学校,就因其在某个历史年代中曾跻身于全省十九所重点中学之列,因而被拥戴为此地的〃 最高学府〃 ,倒也称得上威风凛凛,气派十足,独掌全县普教之龙头,但其盛名之下,也有许多难言之隐。
县城里的大部分人家子弟都在一中就读,望子成龙,这当然是家长的共同心理,那么一中也就频频引起此地大部分的关注,关注得差不多视其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尽管关注的方式各异,但目的却是一致的:子弟不能亏。由此而来,有权者插手干预,无权者大兴舆论,一中的任一细小的震动,足以在全县引起轩然大波。由此推之,一中的婆婆就不仅仅是教育行政管理部门了,上至一县之长,下至个体商贩,谁都会自觉不自觉地,随心所欲地对其品头论足,摆一摆婆婆的架子。因而,一中所处的这种地理、社会环境,就决定了其内部的行政管理有着与一般学校不尽相同的特异之处:校外舆论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校外舆论直接左右着一中,也就免不了有时某些基于此的具体的行政措施与教育行政管理的内在规律相悖。而媳妇总得听婆婆的,哪怕婆婆不完全有道理,这是一中不可更改的传统,具体表现之一就是一中的领导班子总是象走马灯似地换个不停。从81年到87年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先后竟然有四套班子轮番上阵,各展其雄图大略。帅旗升降不断,朝代轮换不休,一时间,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道不尽多少风波,数不完多少逸事。
师资队伍需要稳定,那么领导班子呢?
这四届领导班子的头一届,就已经是处境不佳,但与其后任相较,倒也算得上无甚大起大落。从81年开始陆陆续续分配来的大学生不仅整日忙于适应这陌生的环境,而且也忙于彼此之间的相互适应,在一中还没有占有多么显要的位置,只是一开始就被当地人统称这〃 西宁教师〃。这些人大都很年轻,有的甚至比在校学生大不了多少。古怪、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着衣款式总是那么奇,令人咋舌;颜色又总是那么艳,令人目炫;说话总带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