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一进门就明显表露出的拯救无知者的态度,已经造成严重的冒犯。当然,他同样不会料到,爱斯科不给他吃闭门羹,也没兜头扬他一盆脏兮兮的洗脚水,或是像其他受到类似蔑视的人可能做的那样,拿猎枪指着他的鼻子,相反,性子温和的爱斯科,只是欣欣然地将大把的“无知”双手奉上,既然他来找的就是这个。
爱斯科没对任何人宣扬过自己做的事。实际上,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门罗到底会不会知晓事实真相:他和莎莉早都是浸礼派教徒了。是门罗自己,在向人打听还有谁和爱斯科一样愚昧的时候,把故事传出去的。让他诧异的是,大家竟会认为这故事很幽默,而且经常在店铺或路上拉住他,请他来讲。他们会像大多数人在听一个耳熟能详的成功笑话那样,等着他重复爱斯科的最后一句话。如果门罗自己不说,有些人就替他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显然是觉得这样故事才完整。直到莎莉最后过意不去,告诉门罗他已成笑柄及其原委,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被整个定居地的人摆了一道,让门罗情绪低落多日,他怀疑自己终究能否在此立足,直至艾达提议:既然人家在礼节方面给我们上了一课,那我们也得相应行事才对。
此后一切云破日出。他们去斯万哲家致歉,和他们成了朋友,并经常一起吃饭。明显是为了对爱斯科的恶作剧有所弥补,斯万哲一家很快就退出浸礼派,加入了门罗的教堂。
来后第一年,门罗一直保留着自己在查尔斯敦的住宅。他们暂住在河边狭小的牧师堂里,里面阴冷潮湿,一到7 、8 月间霉味熏鼻。之后,鉴于新的气候似乎让门罗的肺病有所起色,而当地居民的敌意也终于消退,并且有望接纳他成为一员,门罗才下定决心,永远在此安家。他卖掉查尔斯敦的房子,买下布莱克家的山沟农场,这家人突发奇想,决定迁往德克萨斯。门罗喜欢它优美的环境,位于山沟谷地,地势平整开阔,中间是20多英亩篱笆围起来的田地和草场;他喜爱那些草木葱茏的青山,弧形的山坡向后延展上升,跨高崖跃深谷,直接冷山;还喜爱那夏天也凉得让人牙齿发疼的泉水,它发自岩石,清冽纯净,没有任何异味。
尤其让他满意的是自己新建的房子,主要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对未来的信念,这个未来,至少在几年内,是不会把他排除在外的。房子由门罗按照流行样式亲手设计并监督建造,建成后让人眼前一亮。墙外紧镶着一层白色护墙板,屋内的壁板则选用暗色调,门廊深广,把房前正面全部占满,屋后则是伸出去的外设厨房;客厅中的壁炉宽大气派,卧室中则设有铁炉,这在山区还是个新鲜玩意。朝冷山方向,距新房一两千米,是布莱克家原来建在山上的木板房,现在成了帮工的住处。
山沟刚被门罗买下时,还是一个全面运作的农场,但到了他手里没多久,许多方面就荒废萧条了,因为他从来没打算让农场自给自足,而且,如果能像他预计的,他在查尔斯敦对稻米、靛蓝和棉花生意的投资能保证收入源源不断的话,也根本没这个必要。
但收入显然已经中断。当艾达坐在山脊上,对自己的产业环视已毕,把夹在书中的信从口袋里抽出来一读,就明白了这一点。葬礼过后不久,艾达给门罗在查尔斯敦的朋友兼法律顾问去信,通知他门罗去世的消息,并询问自己的财政状况,等待很久才收到这封回函。信的措词冷淡谨慎,以疏远的口吻谈起战争、禁运以及艰难时世的其它种种病症,受它们影响,艾达的收入将会减少,实质上是几近于无。这一情况至少要持续到战争胜利结束,如不能获胜,艾达只好面对现实,不要再存有任何指望。他在信末提议,表示愿意做门罗地产的管理人,因为艾达本人可能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难当此任,并含蓄地暗示,这一职责所需的智慧和知识,的确不是艾达力所能及的。
她站起身,把信塞进口袋,沿路下山返回布莱克沟。现状已经如此可怕,谁也不知道前头还有什么更恐怖的事情在等着,想到这里,艾达真不知哪里还有勇气去寻觅希望。走出高大的树林,她发现阴霾已散,或是被风吹开,空中一碧如洗,冷山突然显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时间悄然流逝,太阳已经西斜,再过两个小时就会跌入山后,开始高原地区漫长的黄昏。从一棵山胡桃树下走过时,高踞在枝桠间的一只红松鼠突然朝她尖叫,几片坚果的碎壳在她身边洒落。
走到草地上坡顶端的旧石墙,她再次停住脚步。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是农场上她最喜欢的角落之一。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所以看起来年代久远,实则并非如此。显而易见,布莱克家的某位长辈在清除地里的石头时,顺便垒起了这道石墙,但在仅仅20英尺之后就罢手改由横木围栏接替。墙南北走向,西侧被下午充足的阳光晒得暖哄哄的。近旁生着一棵金冠苹果树,几只早熟的苹果掉到长草里,已经快要腐烂,散发出的甜香引来蜜蜂,在阳光中嗡嗡飞舞。石墙处的视野并不开阔,只是安详地守着树林的一角,还有一蓬黑莓和两株高大的栗子树,艾达觉得这里是自己见过的最为恬静的所在。她把围巾卷成个枕头,在墙根处的草丛里躺下,掏出口袋中的书,开始读其中题为“怎样捕捉乌鸫及乌鸫如何飞翔”的一章。她不停地读着,在战争和违法犯禁的故事中忘记了自己,直至最终在西斜的阳光和蜜蜂的歌声中酣然睡去。
艾达在一场大梦中睡了很久。她梦见自己在一个火车站,和许多乘客一起侯车。屋子中间有一个玻璃柜,当中立着一具人体骨骼,很像她曾经在一个博物馆见过的解剖标本。正等车的工夫,柜子里突然亮起蓝色的辉光,由暗及明,如同刚被点燃的灯笼。艾达惊恐地发现,那具白骨重新生发出皮肉,躯体逐渐成型,分明就是她的父亲正在复活!
其他乘客一哄而散,全都吓得躲到墙边。艾达忍住恐惧,走到近前,把手放在玻璃门上等着。但门罗并未完全回复原形,最终也不过是一具活的干尸,皮肤薄如羊皮纸,紧紧贴在骨头上,动作缓慢却狂乱,像在水中挣扎。他把嘴凑到玻璃上,急切地对艾达讲着,好像有什么最要紧的话定要交代。尽管耳朵已经紧贴住玻璃,艾达还是只听到一阵模糊的声音,根本辩不出任何含义。这时,风声响起,似乎暴雨将临。玻璃柜突然空了。一位列车员走了过来,召唤旅客上车。艾达清楚,列车的终点站是查尔斯敦,过去的查尔斯敦。如果上车,时钟将回转20年,带她回到童年。所有的旅客都上了车,他们非常快活,从车窗向外挥手微笑。不知从哪节车厢中飘出一阵歌声。艾达独自站在铁轨旁,看着列车缓缓驶去。
醒来时,头上已是一片夜空。暗红色的火星在西边的林梢若隐若现,艾达知道,肯定已经过了午夜,因为她最近一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前半夜火星的位置。半个月亮高挂中天,夜间空气干爽,只有些许凉意。艾达展开围巾,披在身上。自然,艾达此前从未曾一个人在林中过夜,但她发现其实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尽管她还做了一个吓人的梦。月光如蓝色的轻纱,笼在树林和田地上,冷山只是天际影影绰绰的一抹黑色。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一只山齿鹑,发出几声鸣叫。艾达觉得完全没必要立即赶回家中。
她打开陶罐的封蜡,伸进两根手指头,剜出黑莓蜜饯放入口中。蜜饯放糖不多,吃起来新鲜爽口。艾达一连坐了几个小时,看着月亮走过天空,把一小罐黑莓吃了个底朝天。她想起梦中的父亲,和在井里见到的黑色人影。艾达意识到,梦中的幻影对自己产生了奇怪的影响,她既不想父亲来找她,也不愿马上随他而去,尽管她深爱着门罗。
她一直坐到天明。随着灰色的晨曦初现,天光越来越亮,山峦逐渐现出清晰的面目,但仍保留着夜晚的暗色。缠绵于山头的雾气向上升起,失去了山的形状,在清晨的温暖中散尽。草地上可见片片暗影,那是树下的露水为它们画出的影子。她站起来,向下面的房子走去,经过那两株栗子树的时候,仍可闻到夜晚的气息。
回到家,艾达取出轻便写字台,在走廊的读书椅中坐下。这里还很黑暗,一片金黄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正好落在她膝头的写字台上。窗棂将阳光分割成若干小块,光束中尽是悬浮的尘埃。艾达把信纸在一片阳光中铺好,给律师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她谢绝了他的提议,因为她认为,管理这份几乎是一穷二白的产业,她的资格还是绰绰有余的。
夜里坐着的几小时中,艾达翻来覆去地想过摆在面前的各种可能性。她可以做的选择不多。如果设法变卖家产,回到查尔斯敦,在这个买主难觅的困难时期,靠卖农场得到的那几个钱是不会撑持很长时间的。用不了多久,就得做个寄生虫,以家庭教师或音乐老师的身份为遮掩,托庇于门罗的某位朋友。
要么就是结婚。作为一个饥不择食的老处女回到查尔斯敦,这念头让艾达毛骨悚然。不用想也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局面:把手中的钱大部分花在购置衣装上,然后与查尔斯敦社会某个阶层中——总之距顶端还隔着数层——没人要的糟老头子们谈婚论嫁,因为所有年岁与她相当的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她所能预见的唯一结局,是自己对某个人说爱他,而其实他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但是,即便在当下一筹莫展的窘境之中,她也不能迫使自己想像与这样一个人结婚的具体场面,而只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抑与窒息。
如果在颜面扫地的情况下回到查尔斯敦,她不会得到多少同情,刻薄的奚落却一定不少。因为,在许多人的眼中,她愚蠢地虚掷了适于婚配的光阴。在那转瞬既逝的短短几年中,适龄的年轻小姐们被奉为偶像,置于文化的极顶,受到男士们的顶礼膜拜,而全社会都肃立在侧,目送他们走向婚姻的殿堂,似乎那是宇宙道德原动力所指的唯一方向。艾达在这方面相对的冷淡超脱,在当时就令门罗的友朋故旧感到颇为费解。
而她的言行不但无助于改善局面,却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晚宴之后,当太太小姐们退入单独的客厅,在这个已婚的和即将成婚的女士们相互间评头品足的场合,艾达却常常大放厥词,说自己对求婚者们厌烦到了极点——他们的兴趣似乎都局限在生意、骑马和打猎之内——她觉得应该找人做块“男士禁入”的牌子悬在门廊上。她算定这番话会引来老一套道貌岸然的回应。也许是某位年长的太太,或者哪个初出茅庐少女,急于要迎合那些把顺应情理地服从男人的意志作为已婚妇女的最高尚情操的人,这时就会说:女性的终点站是婚姻。艾达马上答道:确实如此,我们的看法一致,只要不去深究你方才那句话中倒数第三个词的含义。所有人都开始在心里计算究竟是哪一个词,而艾达则在一片沉默之中得意非凡。
这种行为的结果是,认识他们的人普遍认为门罗把女儿培养成了一个不太适合男女两性社会生活的怪物。所以,她19岁时两次拒绝求婚的做法,并未引起人们太多的诧异,却导致相当严重的义愤:艾达想都没想就将对方拒之门外,过后她解释说他们的不足在于浅薄——无论思想、感情,还是为人;此外,两个人都抹着锃亮的头油,似乎想以此从表面上弥补他们所欠缺的智慧之光。
对艾达的许多朋友来说,拒绝任何没有明显缺陷的富裕男士的求婚,即便并非不可理解,至少是不可饶恕的行为。故此,在他们搬到山里的前一年,很多朋友都和她疏远了,觉得她浑身是刺儿,过分乖戾。
即便到如今,返回查尔斯敦仍是个痛苦的想法,不能为她的自尊心所接受。同时,也没有任何东西吸引她回去。那里当然没有她的家人,最近的亲戚就是表姐露西,没有慈祥的姨妈或溺爱的祖父母张开双臂欢迎她。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一番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尤其是眼看着周围的山里人,全为广泛而牢固的家族纽带联结在一起,他们沿着河边路走上一英里,就准保会碰到一个亲戚。
然而,尽管是个异乡人,这个地方,那些蓝色的山岭,却似乎在挽留她不要离开。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眼前的一切就是她的全部依靠,只有这么想,她才能看到幸福的一线希望。对群山的眷恋,以及想看看自己能否凭借这里的寻常条件过上满意生活的欲望——两相结合,它们似乎指出了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生活前景,虽然它究竟会是怎样一个未来,她现在连最简略的轮廓都想像不出。门罗经常说,获得满足的方法是听从自己的本性,沿着它指引的道路前进,她相信这绝对是正确的。但说起来容易,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本性都摸不着头脑,那么不要说上路,就算是跨出第一步,脚下也是暗礁处处。
一早上,艾达就这样坐在窗前,为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百思不得其解。正踌躇间,她瞧见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待到靠近房子,艾达才确定来者应该是个姑娘。这人个头不高,浑身上下瘦得像一根鸡脖子,只有突出的髋骨处非常宽阔。艾达走到门廊上等着,看她来做什么。
姑娘走上门廊,不待邀请,便一屁股坐进艾达旁边的摇椅里,两脚的后跟在椅子的横档上一搭,摇了起来。从身体结构来说,她就像一架马拉爬犁那么稳当,重心很低,四肢轻巧,却长满了虬结的筋肉;身上穿着一条方领口的家纺粗布裙子,那种灰秃秃的蓝色,一看便知是用豚草瘿制成的染料染的。
——斯万哲老太太说你需要帮手,她说。
艾达又仔细把姑娘端详了一番。她生得黑不溜秋,脖子和胳膊上肌肉扎实。胸脯平平。黑色的头发和马尾巴一样粗糙。鼻梁很宽,眼睛又大又黑,几乎看不到瞳孔,眼白清亮得让人心悸。她没穿鞋子,但脚丫很干净,趾甲透出鱼鳞也似的银亮色泽。
——斯万哲太太说的对,我确实需要帮手,艾达说,但我需要的是能干耕田、播种、收割、伐木一类重活的人。农场必须要自己能养活自己才成,我相信这工作得一个男劳力才能胜任。
——首先,姑娘说道,如果你有一匹马,我可以一天不歇气地犁地;其次,斯万哲老太太也跟我说了你的困难。你要知道,所有适合雇佣的男人都去打仗了。事实很残酷,但世道往往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在好时候也不例外。
艾达很快得知,姑娘的名字叫鲁比。尽管从外表来看并非特别有说服力,她却成功地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能胜任农场上所有活计的人。同样重要的是,随着两人的交谈,艾达发现自己受到鲁比的感染,情绪变得非常开朗。深深打动艾达的,是她有一颗热情的心。尽管鲁比从未踏进过学校的大门,只字不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艾达却认为自己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闪光的东西,有如钢铁击打燧石发出的火花一般闪亮耀目。还有,和艾达一样,鲁比从出生那天起,就失去了母亲。这让她们觉得彼此有了某些共通之处,虽说除开这一点,可能再也找不出两个比她们差异更大的人。很快,两人就将达成协议,连艾达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鲁比说,我从来没受雇做过佣工或仆人,而且干这种工作,我也没听说会有什么好事。但是莎莉说你需要帮手,她说的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