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知道此时她应该说的是什么:勇敢地保卫家园既是职责也是荣誉。舞会上的女人们一直在说着同样的话,但她发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既如此,她本可以挑更简单点儿的话讲,只需对他说别担心,或者,要勇敢。但似乎所有这些安慰的套话,现在都让她觉得极端虚伪。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触摸他的手背。她希望布伦特不要会错情,对她单纯的善意想入非非。因为每当被男人迫得太紧,她的第一个反应总是闪身躲开。而划艇所能提供的后退空间实在有限。小船一直向前飘着,艾达的心也落到肚子里,她看出布伦特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压根没想到求爱。他们就这样不言不动地坐着,直至船已经飘到河水转弯处,几乎就要在河湾外侧的沙岸上搁浅。布伦特打起精神,把小船划离那片在月光下如同一条灰白色带子的沙岸,返回上游的码头。
他携她走到门廊,房内被阿尔甘灯照得亮如白昼。舞者的剪影在黄色窗户上翩翩掠过,现在音乐声清晰可辨:先是贡格尔,继而是施特劳斯。布伦特在门口停步,伸出两只手指,指尖轻抵艾达下颏,把她的面孔抬起来,俯身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一个飞快的、兄弟般的吻。然后他就走了。
艾达现在想起来,在她穿过屋子上楼回自己房间时,曾被一个女人镜中的背影深深打动。她驻足细看,那身影的衣服是一种叫做玫瑰灰的颜色。艾达凝立不动,被强烈的艳羡之情牢牢钉在原处,来自那女人的衣装,那美好的背影,那浓密黑亮的头发,和她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充分的自信。
于是艾达上前一步,那女人亦步亦趋。艾达这才意识到,她所激赏的正是她自己。那面镜子将她身后墙上与之相对的另一面镜子里的映像反射出来,灯光与镜影交错,就把淡紫色的衣服渲染成了玫瑰色。她继续拾阶而上,回房睡觉。但那晚她睡得很不安稳,因为音乐声通宵达旦。就在辗转难眠之际,她犹自想,这样孤芳自赏,感觉是多么古怪呵。
第二天,参加舞会的人们纷纷登上马车,起驾返城。艾达不期然在门口的台阶上遇到了布伦特。他不肯直视她的眼睛,几乎没有什么话,仍为前一晚的失态大感羞惭。但是,艾达认为他不曾要求自己保守秘密,至少这一点颇为可取。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从表姐露西的一封信中获悉,布伦特已经战死在葛底斯堡。各种渠道的消息一致证实,他是在从坟墓岭撤退时,面部中弹而亡。他一直反身倒退,不愿背后中枪。
艾达讲完,布伦特不惜一切追求荣誉的故事并没让鲁比觉得有什么出奇,相反,让她大为讶异的是,一些人的生命竟然可以如此无用,需要靠不睡觉以及在河上划船来寻求欢乐。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艾达说。
她们坐了一会儿,看着夜幕降临,山岭上的树木变成黑黝黝的一片。鲁比站起身说,我该干晚上的活了。这是她说晚安的方式。她出去最后再瞧一眼家畜,检查鸡舍的门是否关好,然后把厨房炉子里的火压住。
与此同时,艾达依旧坐在门廊里,书搁在腿上,她的视线越过院子,看向下面的牲口棚、农田、更远处的山坡,最后目光向上一转,望着越来越暗的夜空。天上使她想起查尔斯敦的那重色彩已经消退。一切都沉静下来。然而艾达的心绪,却总是要把她拉回过去。她回忆起刚搬来农场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和门罗也是这么坐着。现在眼前熟悉的景物,当时对他们俩来说还都很新奇陌生。与查尔斯敦相比,这里显得那么阴暗,没多少平地,到处是陡峭的山。门罗说,与自然中的万物一样,这片壮观土地上的一切,也只是另外某个世界、另一个单独存在的更深刻生命的符号与印记,那才是我们应该衷心向往与渴望之处。当时艾达对此并无异议。
但是现在,看着面前的一切,艾达相信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并非什么符号,它们本身就是全部生命所在。这与门罗的观点基本上南辕北辙,但门罗所言的那种强烈的渴望并未因此而消失,尽管渴望的究竟是什么,艾达却无以名之。
鲁比穿过院子,在门口停下说:牛得圈起来。然后未再说任何道别的话,径自向自己的木屋走去。
艾达离开门廊,下坡经过牲口棚,来到草地上。天黑得很快,太阳早就落到山后。山岭在暮色中看来灰蒙蒙的,和吹在玻璃上的哈气一样,虚幻而不真实。此时,这个地方似乎笼罩在一种巨大的孤独之中。甚至连本地的老人都说,一个人住在山里,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时候,比无月的黑夜还要糟糕,因为在黄昏之时,人对即将来临的黑暗感受最为强烈。艾达从一开始就对此深有所感,并向门罗抱怨。她记得门罗解释道,孤独感并非如艾达所说的,是这个地方造成的。它不是艾达或本地所特有的,而是生活中的一个普遍因素。只有非常单纯或坚硬的心,才可能感受不到孤独,就像某些极特殊的体质对热或冷不敏感一样。一如既往,门罗对此也有一套说法。他说,在人们的心中都有一种感觉,即上帝在很久以前一直是无所不在的;所谓孤独感,就是当上帝离开我们更远一点的时候,填补他留下的真空的东西。
寒意深深,草地上露水初凝。艾达向沃尔多走去,一路上沾湿了裙裾。沃尔多正安卧于下坡栅栏边的长草丛中,此时被惊扰而起,走向门口,由于卧得太久,后腿显得有些僵直。艾达踏上被它压平的那片椭圆形草地,感觉到母牛留下的热气从地面上升,暖洋洋地绕着双腿。她想就这样躺下来,好好地歇一歇,一个月的操劳逐日累积,突然间她觉得莫可名状地疲惫。然而她只是弯下腰,双手伸进草丛,探进余温尚在的表土,它就像一个活物,从灼灼白昼和母牛体内汲取热量。
从小溪那边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啼叫。艾达听着它抑扬顿挫的叫声,按节奏默数,一长,两短,两长,仿佛在为一句诗划分音步。死亡之鸟,人们这样称呼猫头鹰,虽然艾达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它的啼声在蓝灰的夜色中是如此温柔可爱,就像鸽子的呢喃,却更有几分若有所诉的情怀。沃尔多在栅门处哞哞叫唤,催促着、等待着艾达,和农场上的许多东西一样,期盼她尽快去做那些她正在学习的事情。于是她把手从地上拿开,站了起来。
背井离乡、像野兽般流浪(1 )
连续多日,天气越来越凉爽,英曼头顶蓝天,走在空寂的道路上。因为要绕开设有关卡的干道和村镇,他不得不走迂回曲折的路线,在荒僻的乡野和相隔很远的农庄之间觅路前进。安全似乎不成问题,他很少碰到人,即使有也主要是奴隶。夜晚很温暖,明月圆了又缺。经常可以找到睡觉的草垛,他躺在上面,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暂且幻想自己是个自在逍遥的流浪汉,什么都不必怕,没有任何畏惧。
无惊无险的日子连翩而过,几乎要混在一起了,尽管他努力让每一天都在记忆中留下些什么。其中一天,他唯一记得的是费尽周折地找路。一个又一个岔路口,全部没有路牌或标记,于是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问路。他先是来到一座建在岔路口的房子前,房子离路太近,门廊都快要把路挡住了。一个满面倦意的女人叉开双腿,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休息。她咬着下嘴唇,眼睛望着天边,似乎那里正在发生什么惊天动地却又瞧不清楚的大事。裙子在两条大腿之间下陷,形成一个阴暗的坑。
——这是去索尔兹伯里的路吗?英曼问。
那女人粗糙的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膝上。很明显,她是决心将节俭进行到底,连个正式的手势都不舍得做,只用右手拇指轻轻一摇,算做回答。她身上其余的部分如泥塑木雕,而拇指那一动也可能只是肌肉的偶然抽搐,但英曼还是沿着拇指所示的方向走去。
后来他遇到一个坐在枫香树荫下的男人。这人光膀子穿着一件上好的黄色丝质马甲,敞着怀,袒露出上了年纪耷拉着的乳房,和母猪身上的一个样。他把两条腿直直地伸向前方,同时摊开巴掌,一下一下拍打其中一条大腿,活像它是一头恃宠而娇的狗。他一开腔,每句话都含混不清,只有元音声声入耳。
——这条岔道是去索尔兹伯里的吗?英曼问。
——呃——?那人说。
——索尔兹伯里,英曼说,是这条路吗?
——哦——!那人道,算是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英曼继续向前走。
后来,他又碰见一个人正在地里拔洋葱。
——索尔兹伯里?英曼问。
那人一个字没说,只是伸出一只胳膊,用手里的葱头朝前一指。
另一天,英曼能记得的是头顶一片白色的天空,以及一只死于飞行途中的乌鸦,正掉到他前面的路上,激起一股灰尘。它黑色的嘴张开,伸出灰色的舌头,似乎要品尝地上的尘土。后来他碰到三个穿着灰白棉布裙的农家女娃。她们赤着脚在路上跳舞,见到他就停下来,爬上横木围栏,坐在最上一根横杆上,脚丫搭着第二根横木,生了一层厚堾的膝盖支起来。抵住下巴。她们盯着他瞧,英曼扬手说了声嗨,却没人应答。
这段日子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天早上,他发现自己走在一片年轻的白杨树林里。虽然季节尚未催迫,树叶已经变黄。他的思绪转到了食物问题上。这一番赶路,速度尚差强人意,但他却日益厌倦:总是东躲西藏、饥肠辘辘,除了玉米糊、苹果、柿子和偷来的瓜,无以果腹。要是能有点肉和面包吃,该是多么美好啊!他正反复权衡满足食欲和为此将要冒的风险,却在此时遇到了一群在河中浣衣的女人。他走到树林边缘,向她们看去。
女人们站在齐小腿深的水里,在光滑的石头上捶打衣物,然后漂洗、拧干,摊在近旁的灌木丛上晾晒。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大笑,其他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儿。她们将裙摆夹在两腿之间,别进腰带里,以免被河水打湿。在英曼眼中,这副样子就像穿着阿拉伯马裤的义勇兵团,他们的尸体散布在战场上,色彩异常鲜明,甚至带有一种喜庆的气氛。女人们不知道有人正在一旁窥视,把裙子一直提到大腿上。衣物上的水滴到腿上,紧贴着洁白的皮肤滑落,在阳光中闪亮如油。
换做另外一天,这个场面可说颇为香艳诱惑,可现在英曼的注意力却停留在别处——那些女人带着吃的东西,有些装在柳条筐里,有的用布包着,而且就放在河岸上。他起先想喊一嗓子,叫她们过来买点吃的。但他怀疑她们会马上排出战斗队形,从河底拣起石头把他打得望风而逃。所以他决定还是不露头的好。
他在树木和石块的掩护下,悄悄摸到河岸边。躲在一棵粗糙的河桦后面,偷偷伸出手掂了掂几份食物的分量。他拿了最重的一个,在原处留下远超所值的钱。在此时表现得慷慨一些似乎尤为重要。
他沿路向前行去,提着布包的一角,边走边在手里荡悠。与河拉开一定距离后,他将布包解开,里面是三大块煮鱼肉,三只煮土豆,还有两块不是很熟的饼。
饼和鱼?英曼想,这算是什么搭配啊?真是索然无味的一顿饭,尤其是和他已经想像了一路的又是肉又是面包的大餐比较而言。
可他还是边走边把东西吃了。不一会儿,他走上了一段已经荒弃的路,最后一只土豆还差两口就吃完了。正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脑后发痒。英曼停下脚步,向四周观望。身后远远地有一个人,正快速走过来。英曼将土豆吞掉,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拐过第一个弯,闪身进入树林,在一棵倒下的树干后面,找了个有利于观察的位置藏好。
片刻后,那人从拐弯处出现了。他光着头,身穿一件灰色大衣,下摆不停地扇动着,肩背一个笨重的皮包,手里拿着根高与人齐的木杖。他低头大步朝前走,木杖和着脚步的节拍一下下在地上点着,那模样像个古时候游方的僧侣。等他走近后,英曼看见他脸上的伤口,还有多处黄绿色的淤伤。嘴唇上有一个裂口,已经快愈合了,结了一道黑色的疤,和兔唇差不多。光光的头皮上生着一撮撮的黄毛,没毛的地方是东一条西一道长长的伤疤。他的肚子如此之瘪,裤腰俛出好大的褶子,用一截绳子扎紧。当他从地面抬起蓝色的眼睛,尽管有那么多惨不忍睹的累累伤痕,英曼还是马上就看出,他竟然是那个牧师。
英曼从树干后面直起身说了声:喂!
牧师停步看过来。老天哪,他说,我正在找你呢。
英曼拔出刀子,随便拿在手里,刀尖向下。他说,你来找我报仇,我连一颗子弹都不用费,这就能把你劈了。
——哦,非也。我是要向你表示感谢。你救了我,让我没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
——你走这么远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是,我在赶路,和你一样,成了背井离乡的信徒。不过我可能言之过早了,常言说的好,路上的不都是香客。且不说这些,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呢?
英曼上下打量着牧师。你的脸怎么了?他问。
——你把我撂在那儿,等到有人发现我,再看了你留的字条后,就来了一帮会众,由约翰斯通执事率领,把我从树上解下来一顿好揍。他们把我的衣服扔到河里,还用刀子割掉了我的头发,我想他们是没弄清楚参孙和大利拉的故事。他们从背后揪住我,这时我的未婚妻跑来朝我吐唾沫,还说感谢万能的主,让她没有姓维西。我一无所有,唯有两只手遮羞。他们甚至不肯给我一个小时收拾东西,叫我立刻滚出镇子,不然就会把我光着身子吊死在教堂的塔尖上。这也无所谓了,反正我在那里是再也呆不下去啦。
——那倒是,英曼说。另一个女人怎样了?
——哦,劳拉。弗斯特,维西说,他们把她拖出来,逼她交代。但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待非法怀孕的事实确定后,她会受教堂申斥一段时间,忏悔赎罪,大约要一年吧。这之后,剩下的就是人们的流言飞语。再过个三两年,她就会找个老光棍嫁掉,这种人只要有相貌好看的女人,倒不介意养一个私生子。我们的关系会让她因祸得福呢。而我已经把她和未婚妻都抛在脑后啦。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肯定,让你活着是不是做对了,英曼说。
然后他再没别的话,还刀入鞘,回到路上走自己的。可是那牧师在他旁边一步不落地跟着。
——你好像要往西边去的样子,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一道儿走,他说。
——事实上,我介意,英曼说。他觉得与其跟傻瓜做伴,还不如孤身上路。
他一抬臂,想反手给牧师一掌。可是牧师既不逃跑,也不还击,甚至连举起木杖格挡一下的意图都没有。相反,他只是缩头弓背,像受惊的狗一样,准备承受这一击。于是英曼只有收手作罢,心想,既然连赶走他都懒得,还是只管往前走着瞧吧。
维西紧跟在英曼身边,不住嘴地说着。看他的表现,应该是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同伴,似乎有意把此前生活中的种种都从自己心头卸下,转嫁到英曼头上。每一次的失足——他明显失足过很多次——都要与英曼分享。他是个非常差劲的牧师,这连他自己也知道。
——干牧师我各方面表现都很糟糕,除了讲道,那可是我的拿手戏,他说,我拯救的灵魂,可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