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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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纱乱-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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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姑一进屋就被吓住了:“阿云啊,你这是怎么了?看来是要把姑太的屋子都给翻过来喽。”

  “我找东西呢。”

  “找什么啊,这么大动作?”

  “帮着做的一件旗袍,想找些款式参考一下,只是这些都不太合适。”

  “那是,姑太那个年代的早了二十年了,哪能让今天的小姐太太穿?别找了,跟我回去,仙姑、月眉那里好看的衣服多着呢,特别是月眉,她的旗袍多得连柜子都放不下,每月都要清理一些出来送给其他阿姑……”

  “月眉?”

  “前天你送过来的衣服就是给她穿的,她喜欢得很呢。”

  “真的吗?”阿云笑了,随即又难为情起来,“可是,过去看人家的衣服,多不好意思啊……”

  “不用不好意思,是月眉让我过来请你去玩的……”

  “什么!是月眉让芳姑过来叫我去玩?”阿云睁大了眼睛。上次芳姑交代她做衣裤的时候,曾对她说过月眉是“春梦”的头号红牌,只是这红牌阿姑请自己去玩是为什么呢?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被脑子里冒出的其他想法给打下去了:头号红牌,肯定是容貌美得像天上的仙女,衣裳多得像天边的云朵。这么一想,她立马又激动起来。

  “赶快收拾好这里过去吧,免得人家说我们家阿云摆架子。”芳姑边把衣服叠好放进箱子边说。

  “哪敢啊,我阿云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哦,芳姑可别乱给我扣帽子。”

  阿云换了身稍新的素花短衫裤,两人告别丹姑太,到陈塘去了。

  到了“春梦”,芳姑让阿云在大厅里等,她去回复何仙姑和月眉。



十八




  将近午时,正是青楼妓女起床的时间,只见一个个小丫头“噔噔噔”地奔跑于各个厢房,侍候阿姑们洗漱装扮,显得忙碌而紧张。阿云来过几次“春梦”,不过每次都是在大门口外与芳姑说上几句话或捎了东西便匆匆离去。陈塘这条长长的街道以及类似“春梦”这般的大楼给她的印象即是,这里住着好多美若天仙的女人,她们化着靓丽的妆容,穿着漂亮的衣裳。当然她也明白,这些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那些成群结队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人。明白这些,并不代表她心里瞧不起她们。她知道,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只是各人端的碗不同,有的人端的碗高贵值钱,有的人端的碗普通平常,有的人端的碗破烂不全,而她们端的碗美丽风情,只是易摔易碎,如此而已。

  陆续有男人下楼,他们从大厅出去时谁也没正眼看这个小姑娘,她就像“春梦”里侍候洗漱的小丫头一样普通,一样粗长的辫子,一样素短的衣衫,随时被淹没在艳丽的花丛中。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多了份灵气,长得较为俏丽些罢了。这个不显眼的小姑娘倒也平静,站在一楼大厅的角落边上看着人来人往,如看戏般入了迷。

  “阿云,我们上二楼,到月眉房里去。”芳姑领着阿云上二楼,进了最东头那间厢房。

  月眉坐在床沿,还没梳洗,看来客人刚走。她见随芳姑进来的小姑娘梳着一条粗粗的辫子,齐齐的刘海下一对滴溜溜转的大眼睛,机灵可爱,猛地眸子一亮,叫道:“阿云!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妹子。”

  芳姑忙拉过阿云,“这是月眉,还不行礼。”

  阿云乖巧地作揖:“月眉小姐。”

  月眉“噗”地笑出了声,摆手道:“用不着客气,我们年纪也差不多,叫我月眉就好。”

  “月眉。”阿云反应好快,甜甜叫道,惹得月眉一阵欢喜。不知为何,阿云觉得在月眉面前一点都不生疏,仿佛她们早就认识,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我侍候你洗漱吧。”阿云走到洗漱架前,拿起地上放着的水壶,兑了热水和凉水,准备好了毛巾。

  “阿云,你可是我的贵客呢!”月眉急了。

  “月眉,阿云很勤快的,你就让她侍候着吧。”芳姑笑笑,然后把门掩上,下楼去了。

  洗漱完,阿云把月眉拉到梳妆台前,“我给你梳头吧。”

  “不行,你刚来就帮我做这做那,你还送了我衣服呢。”

  “那点小东西你要是放在心里,我下次就不敢来了。”阿云故意瞪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月眉,“我家姑太可喜欢我梳头了,说我梳的头又舒服又好看。”月眉抿嘴一笑,任她摆布。

  阿云的手好巧,她用力轻柔而适度,手中的梳子却像魔术师的魔棒一般把发丝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个好看的发髻梳好了,再插上一支象牙色的簪子,接着把前面的刘海定好型。她左看右看,突然说:“月眉,你真漂亮!”

  月眉又一笑,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也漂亮啊!”

  阿云听她这么一说,猛地想起了蓝眼睛曾夸过她漂亮之类的话语,禁不住红了脸,忙转到床边去叠被子掩饰。

  “你也太勤快了吧,一刻不停地做这个做那个,我都怕了你了。对了,我要换上你送的那套衣服,那衣服穿着好凉快呢,夏天穿一点都不沾汗。”

  “那是我们大良产的香云纱,都是富人穿的料子呢。”

  “我猜也是,我见到过那些有钱男人穿这种料子,看来我是托你的福。”两人相视一笑。

  “对了,你家在大良?离广州远不远?”月眉问。

  “不远,是顺德大良,就在广州的边上……”

  “那就好,可以常来这里玩。你以后要常来啊,我白天总闷得很呢,你来陪我说话就好了。”

  “好啊,我有空就来陪你。对了,你家在哪?远不远?”她不经意地问,过了好久还没见月眉出声,便放下手中的被子转过身来。只见月眉还坐在梳妆台前,两眼空洞洞地望着镜子,仿佛一切都虚无了。“月眉,怎么了?”阿云走过去摇她的肩。

  “没什么。”她被摇醒,嘴角凄凄一笑,“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很小就被卖到这里了。”

  阿云一愣,知道自己不经意触动了她心里疼痛的弦。“别难过,月眉,以后有我呢。”

  “嗯!”

  四目相对,均是清澈无比,微波涟涟。



十九




  “下次我给你梳个麻花辫,像我这样的,就可以配这套短衣短裤了。”阿云见月眉穿上那套黑色的香云纱衣裤是另一种风韵,笑道。

  “太好了,我正有此意呢。我喜欢这套衣服,还喜欢你这样的打扮……”

  听月眉这么一说,阿云禁不住“咯咯”笑出了声,“我这是最普通的穿着,哪还叫打扮啊,你到乡下一看,全这样的,哦,广州城的小巷里也有……”

  “那才好,多自然。”

  “你的才叫美呢,看你这脸蛋,这身材,再配上那些好看的衣服,就像画里的人一样。对了月眉,让我看看你的那些漂亮衣服好不?”

  “好啊。”

  月眉打开衣柜,大方地把阿云拉到那堆华服前。阿云像见到了旷世珍宝般睁大了双眼,她拿起这件看看,拿出那件摸摸,所有的感叹都化作了一句:“好靓啊!”

  衣裳是女人展示妩媚身姿的借物,更是一个红尘女子的资本之一,作为陈塘的红牌阿姑,月眉自然不仅“罗裳千件,金丝万缕”,更是款式齐全兼千变万化,时髦的新潮的,西式的中式的,高贵的典雅的,性感的端庄的,收罗万种,随性而穿,亦任客挑选。几乎广州城里的时尚女款都能在这里找到样版。月眉本身对服饰也有一定的偏好与灵性,她能根据自己每日的心情或者所接见客人的身份而搭配不同的服饰,总能给人耳目一新、千娇百媚之感,犹如一朵红艳的玫瑰每日都会褪去昨日的陈旧,换上更为娇嫩的花瓣,日日新颜时时芬芳。她亦时常托一些熟客在来往上海与香港之时为她捎带当地的时兴服饰,女为悦己者容,哪个男人不愿意效劳呢?

  “这么多的衣服,怎么穿得完啊!”阿云叹道。

  “这些都是没穿过的呢,一般都是穿了一两次就不穿了。看有没有喜欢的,送你。”

  “我都喜欢呢,只是送我也没用,我都没有穿的地方,又没有男人要看我……”阿云这句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小心地看了月眉一眼,怕自己的无心伤害了她。

  月眉笑笑,她已经历许多,早就不会被一些无谓的言语所动,又怎会计较知心姐妹的无心之语呢?“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要让男人怎么样才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的,也可以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对不?” 

  “嗯!”阿云重重点头,终于放下心来,“月眉,这下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哦?”

  阿云把帮燕姨做礼服的事情告诉月眉,月眉听了很惊喜。

  “阿云,想不到你这么能干!”

  “其实我也只是在手工方面比较在行,其他的就不太懂了,比如这个款式,我一直很着急呢……”

  “款式你不用担心,也许我能帮你呢。”

  “真的?太好了,看来我这趟是找着师傅了!”阿云开心得叫起来。

  “什么师傅,你才是师傅呢!”月眉刮她的鼻子。

  两人立刻扎进衣服堆里忙碌起来,比较款式,评论花色,忙得不亦乐乎。

  月眉的兴致好高,她觉得奇怪,和阿云在一起怎么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仿佛这才是她本应拥有的青春岁月和作为女孩子的欢乐。

  三天后,旗袍做好了,阿云照燕姨留下的地址送过去,在西关大屋那头。

  乌黑油亮的纯色把雪白的肌肤衬托得白净透红;竖领把脖子轻轻围住,但在脖子下镂空,露出漂亮的锁骨,柔媚却高贵;盘扣是用银丝绣的蝴蝶,精巧而灵动;下摆开到时兴位置偏上一点,性感而不过分;裙摆处用银丝线配上细碎的花边点缀。阿云帮燕姨把头发盘起,配上银色的发簪,美极了。看得出,燕姨很满意。

  “快叫少爷下来!”燕姨吩咐佣人。

  “妈咪,什么事?”一把男声从楼上传下来,随即是欢快的脚步声。

  “蓝眼睛!”阿云呆住了,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约翰也愣了一下,然后冲着她笑。

  “约翰,怎么样?”燕姨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笑眯眯地问。

  “天!妈咪,你的打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眼前一亮。”

  “就是要让人眼前一亮。OK,达到目的了!”



二十




  “这是去参加宴会的礼服吗?到时可一定要赏脸和在下共舞一曲啊,夫人!”约翰左脚半屈伸出右手,做邀请状,逗得大家都笑了。

  “对了,这是你春姨的养女,快叫阿云妹妹;阿云,这是你约翰哥哥。”燕姨介绍他们认识。

  “阿云妹妹,你好!”约翰冲她调皮地眨眨眼。

  “好啊……”阿云一下竟不知做何表情。

  吃饭的时候,燕姨不停地给阿云夹菜,也不停地打听春姑太的事。阿云小心地回答着,她总感觉对面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盯着她看,让她想到了阿红家里那只猫盯着老鼠洞时的眼神。一顿饭下来,都没吃踏实。

  问到丹姑太时,阿云说起了最近照顾她的事,燕姨叹息一声,沉默了很久。

  “阿云,你多大了?”燕姨问。

  “还有一个月就十八了。”

  “哦,那……”燕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问下去。

  “燕姨,外国很好玩吧?”阿云天真地问。

  “这个啊,你可以让他给你说说。”燕姨笑笑,手指约翰。

  阿云一抬头,迎面触到那双含笑的蓝眼睛,不禁心一颤,忙低头吃饭。

  吃完饭,约翰送她回丹姑太家。虽已是晚上,广州街头还是很多人,很热闹。

  “你们那里兴过生日吗?你生日那天,我和妈妈去参加你的生日会吧?” 约翰满脸笑容。

  阿云站住,睁大眼睛望着他。

  “是不是你们那里不兴过生日?可是十八岁是个很特别的生日呀,我十八岁的时候家里还给我举行了成人仪式呢!要不你过来,我和妈妈给你过,我到时还要给你买生日蛋糕。生日蛋糕可好吃了,上面有奶油,还有樱桃……”约翰继续说。

  阿云还是没有动,像在自言自语:“十八岁那天,要梳起……”

  “梳起?什么是梳起?”约翰以为是什么庆祝仪式,很好奇。

  她静静地望着约翰,不知为何眼睛突然潮湿了,然后吐出一句:“梳起就是,一辈子不嫁人。”

  “啊!”约翰瞪大了双眼,随即笑了,“这是什么鬼仪式,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呢,又不是玩泥沙……”刚说到一半,他便看到阿云的泪流下来了,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不要,为什么,是要当尼姑吗?你为什么要当尼姑!”约翰抓住她的肩膀,眼睛直视她。她挣脱掉,快步跑开了,任约翰大声喊叫也不回头。

  月光下,广州城的小巷子里,阿云第一次感到内心的苍凉。她右手拿起一块尖尖的瓦片,一边走一边在墙上画啊画,留下一条长长的线延伸在巷子里。

  阿云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孩童时家里穷得吃不上饭饿肚子时,她会哭着要吃的。八岁那年做了春姑太的养女后,一切都好了起来,再也没有什么事可让她难过落泪。她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流泪,是因为要梳起?虽然她对梳起前和梳起后的不同有着极大的不解,但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而且梳起是很正常的事啊,几乎整个村子的女孩都那样。可是,为什么会在他面前流泪?唉!阿云长长叹了口气。

  “回来了?”推开门,迎接她的是丹姑太温和的目光。

  “嗯。”阿云陪坐在丹姑太身旁,看她继续绣花。

  “你燕姨满意吗?”

  “嗯,满意,她很喜欢……”

  “我说的没错吧,我们阿云就是手巧!”

  “姑太,瞧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两人都笑了。

  烛火跳来跳去,阿云忙伸手挡风。

  “姑太……”

  “嗯?”

  沉默。

  “姑太,你什么时候梳起的?”阿云小心翼翼地问。



二十一




  姑太停下针线,看了阿云一眼,“二十岁。怎么问起这个了?”

  “那、那你有没有后悔啊?”更进一步。

  “唉。”姑太长叹一声,“阿云啊,你还有一个月就要梳起了吧?”

  “嗯……姑太……如果……不梳起,那会是什么样子?”

  “嫁人喽,生仔喽。”丹姑太微微一笑。

  “嫁人真的那么不好吗?”

  “这个,就看自己的选择了。傻女,梳起前都免不了想这想那的,想过了也就好了。”丹姑太站起身来收拾,“对了,明天回大良前,别忘了去跟你芳姑说一声,还要谢谢那个月眉啊,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

  “嗯。”

  阿云躺在床上,拿出照片,照片上的自己多漂亮啊,笑得真好看。透过照片,她又看到了那双蓝色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阿云来到“春梦”,照例侍候月眉洗漱和梳头。离别时,两人都很不舍,尤其是月眉,差点落下泪来。

  阿云没有告诉月眉自己即将梳起的事情,因为她不知道月眉能否如自己明白她般,理解自己的梳起。

  “阿云手脚勤快,长得也俊俏,能留下来侍候月眉就好了。”何仙姑对芳姑说。

  “难啊,乡下还有人等着她侍候呢。”

  “遇上个合适又合情义的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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